晌午时分,天气放晴,圣上在前厅摆棋盘,邀请沈离对弈。
阿笛去的晚,到那里时,与张云巧打了个照面。
二人都不说话,各坐一边,张家小姐晓得她身份特殊,有了前车之鉴,学乖巧了,不多说一句话,尽心尽力伺候茶水。
阿笛看棋盘上情势诡谲,双方力量相差甚远,沈离的棋艺高出圣上许多,沈离一直在让步,隐而不发,圣上多少察觉了一些,觉得如此对弈很无趣,便和张盎找话题。
“朕听说王爷身边那个孩子是捡来的,你可晓得是哪个人家的孩子?”
阿笛心内紧张,竖起耳朵听张盎答话。
张盎也是人精,九王爷虽然生死未卜,他却决计不敢得罪,又不敢撒谎,便说:“下官听说是从一个山匪手里捡回来的,父母双亡,山匪闹得厉害了,王爷还派兵镇压过,把山匪打了个七零八落,洪都城才太平了一阵子。”
“山匪?”
这个词很敏感,圣上很忌讳山匪,各地势力借山匪之手四处挑起事端,他最近忙着镇压这些势力,搞得焦头烂额。
张盎道:“原先有个金凤寨,占地为王,让我洪都城百姓颇为苦恼,王爷出手之后,金凤寨没了,百姓才得以安生。”
圣上点头:“如此,看来九弟兰溪治下有方。”
张盎回答这些话时非常紧张,既怕得罪人,又怕惹圣上不满,着实暗自揣度了一番。
此刻,张云巧忽然插话:“圣上,民女倒是听说,那孩子是金凤寨的头领,啸山虎的孩子。”
顿时,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
她垂着头,不去看大家的眼睛,如实说道。
圣上来了兴致,问:“啸山虎如何肯把孩子给九弟兰溪抚养,原先不是说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么?张大人在撒谎?”
张盎急忙解释:“其实是这样的,小春儿刚出生,啸山虎与九王爷杠上了,九王爷派人把他偷出来,以此要挟啸山虎举寨搬迁,这才顺利平定的匪患,九王爷手段了得,下官也相当佩服。”
圣上问:“金凤寨如今在何处?”
张盎心内一跳,越发紧张了。
阿笛也为他捏了一把汗,若他说出点什么内情,崔兰溪便死罪难逃。
沈离也看向张盎,静待回话。
张盎想了很久,答:“金凤寨好像往东北边走了,具体去了何处,下官也不知道,反正不在我豫章郡,因为最近都没听说地方上有匪患,处处都太平得很。”
圣上了然,哈哈大笑几声:“朕的九弟果然有一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平定让朕都苦恼的匪患,真是让人意外。”
下边的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圣上复看向张云巧,觉得此女口齿伶俐,脑袋聪慧,说:“这个小丫头深得朕心,往后留在朕身边伺候着,若是伺候得好,有赏。”
张云巧随爹爹张盎下跪谢恩。
端坐的阿笛不屑地轻哼一下,想爬上高位的张家小姐这下子如愿以偿,不知她会不会顺利入宫,封个妃嫔。
张云巧漫不经心地坐在阿笛身侧,小声说:“沈掌事,王妃之位我已经不喜欢了,你喜欢你去当,往后你见了我可是要行礼的。”
行礼?
阿笛笑道:“我看见我爹娘都不行礼,生我养我之人尚得不到这个礼遇,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未封妃就开始作威作福了,小心爬得太高,跌下来更惨。”
张云巧掩嘴跟着笑:“王爷活不长了,你的王妃也当不了,我其实没那么讨厌你,我只是讨厌九王爷而已,咱们没必要成冤家不是。”
阿笛别开脸,懒得理她。
内侍官传来午膳,九王爷准备的厨子被圣上替换成宫中御厨,做出来的饭菜也是北方口味,阿笛手无力,用不了筷子,沈离吩咐隽星伺候她,她随意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等午宴一散,匆匆离开。
当夜,圣上便传张家小姐侍奉入寝,这事传得很快,阿笛躲在屋子里都听得前头的声响,闷闷地哼气,转了个身继续睡觉。
次日大早,外头的吵闹声把她叫醒,她下了床走到窗前听,侍卫们在说一件大事,九王爷崔兰溪病死在茅厕,尸身已经凉了。
阿笛呆若木鸡,身体僵硬成一棵木桩子,立在房内反应了很久,发疯似的拿手捶门,用最大的气力也不能让房门发出点声响,她红着眼珠子,像一只发疯的兔子。
门从外打开,隽星立在门外,看着她的眼睛说:“小姐,九王爷不治身亡,等御医检查过后,会入棺下葬。”
“他不可能死,是不是你们对他下了手?”
她问。
“家主没有动手,的确是九王爷自己病死,浑身溃烂,身体都冷了,死的时辰不久,估计是昨儿后半夜断的气。”
“御医呢?有御医在,为何让公子枉死,明明可以用药,你们居然让他在那个地方自生自灭,枉杀一条人命!”
阿笛含着眼泪质问他。
隽星无从回答她的问题,沈离从他身后走进来,对她说:“九王爷身子一直很虚,命不久矣,你早该知道。”
她瞪着沈离:“你提的建议,让圣上把他丢到茅厕,你也是凶手。”
沈离严厉斥责她:“小笛子,我一直对你不薄,你污蔑我害你们,和疯子有什么两样,见人就咬。”
她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和鼻涕,朝外走去,沈离扯住她:“他已经死了,方才圣上说,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入土为安,应该丢下山崖去,让尸身经历风吹雨打,饱受天谴。”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他都死了..........”
她已经泣不成声。
沈离看她拿袖子也擦不到眼泪,掏出自己的帕子,在她脸上小心擦拭。
“傻丫头,圣上一直不喜欢他,不希望他入土为安,还需要什么理由。你若是去了,见了定然伤心,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她说:“我要去看他最后一面,反正以后也见不得了,什么样子都得放在脑袋里,往后还有个念想。”
沈离叹息一声,道:“死人也不会入梦来,你母亲就不曾进过我的梦里。”
她一愣,怔然良久:“原来她也不会入你的梦,我以为只有我..........”
原来母亲早就不在他们身边了,她已经走了很远,不会再回来。
沈离放开她的手,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与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九王爷的尸身在城郊崖边,这会巫祝应该在送他最后一程,望时疫不要传染给其他人,你现在去,或许赶得上。”
隽星即刻去准备马车,她站在沈离面前,他比自己高许多,在沈家,他都算是长得很端庄的人。
他的脸色一直都是苍白的,这几个月,他好像老了很多岁。
阿笛扭头出去,上了马车,隽星在外驾车,她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流了很多泪,从沈家出来时也没哭过,她不爱哭,哭是无用的反抗,人生要是碰到什么难事,大不了一走了之,大不了死,逃避有时候也是一种抗争,看似懦弱的她,实则非常强韧。
隽星第一次来洪都城时,他们在六眼井聊天,提起了沈家,她父亲和母亲,还有自小待她不薄的离叔,回家的路上她哭了一路,也是这样,没有一点声响。
前日在茅厕,看见公子那样的情状,她忍不住哭起来了。
今日,公子死了,她哭的很伤心,可是再伤心,都不会有声响,她不喜欢别人说她丑,也不喜欢别人听见她哭,那是弱者的表现。
隽星在前道:“小姐,前方就是断崖。”
她红肿的眼睛前透过来一丝光亮,隽星掀开了车帘,看见她时,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半晌才叮嘱她:“小姐不要太伤心,容易伤身。”
她收了眼泪,强挤出一丝笑。
圣驾在前,郡守和百官列队其后,隽星让她蒙上面纱,领着她走到百官之后,九王爷崔兰溪的尸身摆放在巫祝面前,巫祝手持咒文,围着崔兰溪念念有词,说的是豫章当地方言,这里的方言隔了几里路便会有不同,极其难懂。
崔兰溪躺在一块木板上,满面溃烂,不见真容,苍蝇围着他飞,叮他脸上的溃烂之处,他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阿笛想走上前去看看他,隽星扯住她说:“小姐不可以去,圣上若是发现你与他有何干系,定然会迁怒于你。”
“圣上还不知道我和他的事?下面那些人没说?”
阿笛问。
“底下的人不知为何都不敢说王爷的事情,昨日张盎说的,都有意在为他遮掩,看来是王爷把他们都治服了,地方上这些官吏一个个都是人精,都晓得自保。他们若是说了点什么,告了状,圣上有可能治他们瞒而不报的罪名,他们何必惹这个麻烦,安于现状,保住小命不是更好。”
隽星看她神色憔悴,悲伤过度,又宽慰道:“其实离叔........家主对小姐很好,他把你看作自己的骨肉,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孩子,他不会伤害你。”
阿笛冷笑:“若他真的是我爹,会让我破相,成为一个丑八怪?”
隽星沉默了,巫祝已经念完了咒语,几个侍卫抬起木板,带着九王爷走向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