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带着粘腻的触觉将他包裹,他以手揉搓眉心,屋外匆匆行进来一人,此人手中执剑,凑到他耳边道:“沈离和隽星二人逃离了旅舍,二十几个人一路杀到城墙下,沈离折了所有手下,成功逃脱。”
“什么?他和隽星二人逃出了城?”
崔兰溪在洪都城内布置了八百人,躲避这么多人的围攻,沈家死士也全部牺牲,沈离和隽星逃出城后,应当躲不过三万士兵的围剿。
“王爷,他们出城后,往栖霞镇方向去,咱们的人正追过去,不出意料,沈离是去与沈掌事汇合。不过,属下还有一事禀报,探子来信说在洪都城外梅岭方向看见了大队人马,好像是圣上抵达了。”
崔兰溪以为他哥哥要五日后才能抵达洪都,没想到只用了两日时间,圣上便到了。
沈离挟持阿笛,圣上抵达洪都,两件事巧妙地凑在一起,崔兰溪觉得十分可疑。
“留两个人跟着沈离,其余的人撤回来,准备迎接圣驾。”
“是,王爷。”
阿贵离开,他吩咐人把刚刚苏醒过来的张盎又带回来。
“张盎,圣驾抵达洪都,你按照先前的准备,给本王好好迎接圣驾,出半点闪失,你全家老小三十口人一个都活不了。”
崔兰溪冷声吩咐。
张盎答:“王爷,下官不敢忤逆您的意思,也请您放过巧儿,她只是个孩子而已。”
“呵,孩子会想杀人?你女儿的心是被鬼吃了罢。”
“王爷,求求您,下官愿意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盎深深地叩首,崔兰溪也无动于衷,命人把他带下去,强迫他换了干净的衣裳,修整过后,张盎随崔兰溪出门迎接圣驾。
洪都城的雨夜非常冷,所有人家关门闭户,不见灯火,崔兰溪命人在主要道路上点燃风灯,风灯外皮用油纸裹住,悬在屋檐下,不会被雨水浇灭,微弱的灯火在雨水中闪烁,显得有些诡异。
城门大开,洪都城外聚集的军队撤退二里地,躲入山中,城门外空荡荡,冷风裹挟着雨丝飘入城墙洞里,阿贵为王爷撑伞,王爷坐直了上半身,目光悠远,似一柄尖刃,可以刺透黑色的雨幕。
“王爷,属下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请教您。”
阿贵开口道。
“嗯,何事?”
崔兰溪问。
“属下不明白,您不追沈离的话,他带着沈掌事走了怎么办?离开豫章郡,咱们就鞭长莫及了。”
阿贵说。
“沈家死士数千人聚集在附近,沈离逃出城后,与那些死士汇合,咱们数万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再者,他带走阿笛,决计不是要逃,他还会回来的。本王在此静等,自然会看见希望。”
崔兰溪点拨后,阿贵有些明白了,以静制动才是上策。
“秦陆那边有信了,他已经到了地方,请王爷放心。”
崔兰溪点点头,吩咐他:“你对外就说,秦陆送信遇到山匪战死。”
“是,属下知道了。”
阿贵应。
张盎立在旁边,瑟瑟发抖,尚没有从女儿害人一事中缓过劲来,一心担忧女儿的安危,一心又怕见了圣上出什么差错,惶恐不安。
夏天的雨水太大,加上侍卫百余人候在城墙之下,各个被浇得透湿,几人从子时一直等到辰时,阴暗的天空才放出一点光亮,远处传来马车行进的声响,崔兰溪一夜都坐着没阖眼,哑声道:“圣上快到了,所有人列队迎接圣驾。”
张盎打起精神,戴着斗笠走到雨中,所有打瞌睡的侍卫都抖擞着精神,整理衣冠,在城墙下站成两列,大雨兜头,他们如木桩子一样一动不动,阿贵派出去查探的人回来禀报说圣驾已到,不足半里路程。
崔兰溪回想了一番,自己与哥哥已经两年未见,离京之时的那一面,他心中对哥哥是带着恨意的,现今在风雨中等着见这个人时,那点恨意没了,余下了些别的情感。
若没有被皇后收养,崔兰溪和哥哥崔有量还是幼时的好友,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会变那么快。
一队长长的人马朝他走来,前头举着旗幡的是禁军,两侧有骑马的士兵护驾,一顶红色的马车被围在正中间,其后跟随着冗长的队伍,入豫章之后,天降大雨,经过几日奔波,从京城来的人脸上带着疲乏,他们有气无力,没有一丝活力。
崔兰溪亲自推着轮椅走出城门洞,浩大的仪仗队停在他面前,马车里的男人撩开车帘,拿眼睛瞥轮椅上的弟弟。
被雨水兜头浇灌,崔兰溪眼下乌青,短短的胡茬遍布下颚,满面颓唐,像一株枯萎的青禾。
和离京之时一样,弟弟没怎么变,崔有量比他年长几岁,面容自然也老道许多,沉声吩咐左右侍从:“请九王爷上前说话。”
内侍官拿着浮沉走到九王爷面前,低首瞧着他的断腿,尖声道:“请王爷近前说话。”
他推着轮椅来到马车前,抬首看着里面的男人,那个男人长了一双鹰目,眼中带着杀气和狠厉,说:“兰溪,好久不见,怎么,腿断了?”
崔兰溪平静的面庞微微扯动,笑着答:“圣上,臣弟在来豫章的路上被山匪打断了腿,至今未愈,不能给您下跪请安了,望圣上恕罪。”
崔有量轻轻“哦”了一声,目光一直放在他无力的双腿上,说:“雨大,你我兄弟二人多年未见,不如上车来同走,朕也好和你叙叙旧。”
崔兰溪推着轮椅后退一些,道:“臣弟有罪,不敢与圣上同乘。”
车里的男人隔着一方车帘,问:“兰溪何罪之有?朕怎么不知道。”
他答:“臣弟在圣驾之前醉酒失仪,舞剑恐吓群臣,这是一罪;又酒后吐狂言,有辱君威,这是二罪;臣弟来豫章之后,没有治理好豫章,百姓穷困潦倒,衣不遮体,这是三罪。”
崔有量见弟弟很识时务,又在雨中淋得憔悴不堪,长舒一口气:“朕在京城多次梦见你,你过的不好,父皇怪罪于我,故而特意来瞧瞧你。”
“多谢圣上挂念,臣弟在此苟活,全是因为您对我格外开恩,臣弟不敢忘记您的恩德。外头雨大,请圣上移驾,臣弟为您准备了一处新宅院,咱们兄弟二人慢慢再叙旧也不迟。”
崔兰溪拱手相请,圣上发出低沉的笑声,落下车帘,从他面前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