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榴花被雨水湿润,色泽妖艳,与他对视着。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
崔兰溪与沈离在张府门外道别,各自行向不一样的道途。
此时已是亥时三刻,近子时,夜深露重,他掩嘴呼出一些酒气,嫌恶地拿帕子擦了一遍嘴,马车停落在王府门外,侍卫们给他端来脚凳,阿贵将王爷背下马车,推着轮椅进门,西屋的人已经睡了,天井里静悄悄的,只有雨水从屋檐上顺着瓦片的凹陷滑落进暗沟的声响。
崔兰溪摆手示意阿贵等人离去,他沿着抄手游廊进北屋,门是开着是,屋内点了一盏油灯,桌上摆着一壶茶。
左边的门已经关上了,也没有灯光,想必她睡下了。
崔兰溪来到桌子边,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
杯盏靠近嘴巴时,他才闻出这是青梅汤。
青梅酸,搁了冰糖后又酸又甜,被她刻意兑了泉水,故而味道极淡,入口不觉腻,非常解渴。
他喝了一盏青梅汤,酒已醒了大半,阿笛从屋内走出来,打着哈欠问他:“公子半夜上哪里喝酒去了?”
“嗯?你怎么晓得本王去喝酒了?”
他进门前特意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并没有那么浓。
“满屋子都是酒味,我闻到了。”
她鼻子灵,对食物的气息比常人敏锐。
他答:“在张府喝了女儿红。”
“是张小姐出生时候酿的女儿红?”
她问。
“嗯,是。”
他发现她眼神一闪,又垂下了脑袋去。
“咱们府上还有米酒,我都忘了告诉公子,明儿取出来给你尝尝。”
“嗯,可以。”
喝了青梅汤便解了酒,他转身入房准备歇息,阿笛锁了门跟过去,问他洗不洗澡,他觉得浑身疲乏,什么都不想做,今夜就这么睡罢。
阿笛给他脱衣脱袜,铺床,他看见房间里多出来的透明的纱帐,扭身一趟,躺上了床,又见阿笛给他盖被子的手指红肿不堪,问:“手指怎么了?”
她把手指藏到身后去:“摘梅子的时候被毛虫蛰了几下。”
“抹了药?”
他复坐起身,问她。
“嗯,婆婆给了药,不过说要十多天才会好,没那么快起作用。”
“疼么?还是痒?”
“又疼又痒,不过不碍事的,干活没问题。”
她说。
崔兰溪重新躺下,吩咐道:“你出去罢,本王要睡了。”
“嗯,好。”
她熄灯关门,打开自己房间的门,一连串的响动都非常清晰,一如外头的雨水。
一夜无睡意。
圣上抵达豫章的日期越发近了,崔兰溪发现自己失眠的夜晚越来越多,阿笛不在旁边,他压根就睡不着。
转眼小春儿便满月,阿笛大早起来拾掇出一匹新布,裁衣给小春儿做肚兜和新鞋,后厨熬着小米粥,屉子上蒸着馒头和肉包子,崔兰溪被这家常的香气唤醒,出来时,堂屋没人,阿笛坐在她自己房中裁衣,铁剪子剪开布匹的声响沉闷而顺畅。
“公子,你起了?饿了么,馒头马上就蒸好,我去给你端过来。”
她放下手里的布和剪子,起身走出去,他道:“本王要去府衙,不必等我回来吃午饭。”
“哎,公子又去府衙,怎么这么忙?”
她问。
“圣上要来,准备的事项还不够全面,我得盯着他们做事。”
“要不然阿笛陪你去罢,或者中午时我给你送饭过去,外头的饭菜可不放心。”
他拒绝道:“张小姐做的饭菜挺好的,不用你送了。”
本是不喜欢那个人的,昨夜到今日,他已经提起了张云巧两次。
阿笛瘪着嘴巴,转身去给他端来了早饭,他慢悠悠地用了一碗米粥,两个馒头,一个包子,便净手更衣,准备要出门。
阿笛送他到门口,?他上车前看了一眼她的手指,觉得非常难看,说:“多抹些药,别再干活了。”
阿笛笑嘻嘻地答:“昨儿还疼,现在已经没感觉了,好的真快。”
他点点头,上车远去。
阿笛头次觉得她家公子性情非常冷淡。
以前是外冷内热,现在变得从里到外都冷冰冰的,她一直想,是不是在鄱阳那一晚的事情让他耿耿于怀,无法释然,她又觉得心中有愧,待公子走后不久,她也出了趟门。
小林子在府上没跟去,问她:“沈掌事要去何处?”
她答:“去集市上给小春儿买两匹布做肚兜,我尽量午饭前回来。”
小林子昨日听见人说沈掌事是女子,还不大相信,今日特意多瞧了她两眼,越瞧越觉得像,以前一直没这个感觉,发现她是女子之后,便觉得她长得特别美。
怪不得王爷喜欢她,心灵手巧,脾气又软,听话,脸蛋长得也不错,哪个男人不喜欢这样的姑娘。
阿笛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别开头来:“你总瞧我做什么?我脸上开花了?”
小林子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沈掌事长得真好看,十里八乡就没见过你这么美的.............人,小的忍不住多看两眼,造次了。”
她微微笑着:“林大哥的嘴真甜,谢谢你夸我了。”
“嘿嘿,沈掌事要不要骑马去集市,走路别累着了。”
小林子殷勤地牵出马匹,她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策马远去。
来到集市,她没急着去布匹铺子,把马儿拴在旅舍门口,门外几个侍卫见她过来,纷纷弓腰让道,她大步进入旅舍,一楼除了掌柜,坐了几个身穿便服的年轻人,她一眼瞧见这些人袖口的沈家家徽,一个倒钩的图案。
沈家侍卫见大小姐进门,纷纷起身请安:“属下见过大小姐。”
阿笛颇为意外,自己一个从不受宠,甚至差点被亲爹杀死的小姐,何时这么被人看重了?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这些人,没看见隽星,便径自往二楼走,二楼一路往里,路越走越暗,狭窄的走廊内立着十余个男人,见她之时,纷纷低下头。
阿笛走到最里面的房间,隽星立在门口,垂首道:“阿笛,家主等你很久了。”
她推门而入,扑面而来一阵药香,拧着眉毛道:“离叔怎么了?”
隽星在后道:“家主身子不适,一直在服药,来豫章已是耗费很多体力,你一直不出现,他心里很焦急。”
她循着药味往内室走去,内室的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他与她父亲一般大,他们很熟悉,阿笛自小便觉得,离叔比爹爹好,爹爹疯了,离叔是沈家唯一一个正常的人。
她走到床边,俯身查看他身上的伤势,几个刀口在胸前,与心脏仅差二寸,伤势极为严重。
离叔见她来,露出笑容,道:“小笛子,你还活着。”
“当日离叔让我离开沈家,还得多谢你,我才能活到现在。”
她说。
“现在你可以回家了,离叔特意来接你的。”
他的嘴唇苍白,语气温和,像是长辈一样对她极其温柔。
阿笛在床边坐下,轻声问起:“我爹爹是怎么死的,病死的,还是你杀死的?”
“他已病入膏肓,不需要人动手,也活不长。”
离叔答。
阿笛淡漠的眼睛从他身上瞟向别处,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过一会才说:“离叔,是你杀死了他罢?”
床上的男人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她,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马上便是你的诞辰了罢,离叔准备了两个礼物送给你,看见这两个礼物,你便会相信我了。”
沈家家族内乱,沧州的情况基本稳定,离叔才会来寻自己,他口中所说的,哪一句话是真的,她却分辨不出来。
离叔待她一向宽厚,她心里也明白,便说:“我自小不过诞辰的,没有人为我庆祝过,离叔也不必费心了。沈家的事情已经与我无干,离叔请回罢,我不会和你走的。”
“小笛子,你是不是在恨我没有保护好你母亲?恨我没有尽早动手?”
“离叔,你没有义务保护我和我母亲,我怎会怪罪于你?”
她反问。
离叔哀叹一声:“沈家内部势力众多,离叔积攒这些年的气力,才得以一举拿下沈家,你不要怪我,若能早点动手,我决计不会等到现在。”
她觉得很奇怪,离叔为何要保护她和她母亲,仅仅是可怜她们母女二人?
按照离叔狠辣的手段,他不会有那么多的怜悯之心。
阿笛站起身,把药碗端过去:“离叔在我心中,比我的亲爹还亲,可是沈家是我一辈子的梦魇之地,让我回去比要我死还难受,你不要再逼我。在这养几天伤,情况好一些你就回去罢,阿笛若有空,也会去看你。”
离叔伸手打翻药碗,温和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她极少见他和自己发火。
“小笛子,你走之时,答应了离叔什么?怎么,你想反悔,还是你早就已经后悔了?”
答应了什么?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碗,褐色的药汁顺着底板的缝隙淌下去,她想了一会,道:“当时你让我二选一............”
“对,让你二选一,你没忘对罢?”
“没忘。”
“你如今又是怎么做的?你背弃了誓言。”
离叔用阴冷的目光看着她。
她站起身来,道:“我的命是你给的,你愿意拿走就拿罢,死有什么好怕的,我打小就活在死亡的恐惧当中,早就感受过一百次一万次了。”
离叔给她两个选择,她一个都没选,最坏的打算是死,她从来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