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路行去,雨荷不知道刘总要带他去哪儿?又不便开口问。于是,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提到了嗓门眼上。
终于,车子在海 边的度假区前停了下来。这里的一排小宾馆,是有钱人用来度假休闲的去处。她猛然醒悟——
他要带她去开房?
她当然也明白:一个男人对女人最终的目的,不会只是大家在一起跳个舞那么简单。
这些,她原本早该想到的。
虽然,她知道十个男人九个花。更何况像刘总这样有身份的人,女人多得自己都数不清。可她一直心存侥幸,她以为刘总会对她网开一面,会尊重她。
找个理由脱身?如果就这样逃脱,双方定会陷入尴尬境地。而且刘总又会怎样看她?
她心如撞鹿。下车时,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确实很想刘总能伸手帮她一把,可到了果真要她付出自己时,她却又害怕了。她的脸在月光下变得更白——一种失血的白。
“走,我们去海 边透透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在她身边道。
她稍稍缓了一口气,跟着她走向海 边。可步伐依然僵硬,极不自然。
此刻,她仿佛有些后悔了。
是哪儿来的勇气,让她义无反顾地只身来找刘总?
难道只是一时冲动?
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害怕。他轻轻一笑。
来找他的女模特很多,但都让人感觉是急功近利的那种,俗不可耐。虽然,身边这个女孩子也是怀着同样的目的而来,但他却分明对她滋生出了另一些好感。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的气质如荷花般恬淡。她的美是一种宁静的美,毫不张扬,需要人去发现去探索。虽然,此刻的她已毫无笑意,但也自有几许楚楚动人的可怜。让人望一眼便生疼惜之情。
他阅人无数,当然看得出她内心的害怕和矛盾。他想尽力使她放松,让她知道,他并无他意。
“这次我们和上海一家大公司合作,准备推出一组有中国特色又和世界流行同步的时装,去巴黎时装节上参赛。模特将在这次全国大奖赛上挑眩真的希望你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刘总的真诚,雨荷的心里除了感激以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稍作停顿,刘总问她:
“你住哪儿?”
“梅园。”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那可是个好地方,其实我早听说了关于你们的传闻。”
她笑笑。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刘总说着,大踏步走回停车的地方。
她的心陡地放下来。脸涨得通红,枉自作多情了一番!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差点错怪了好人!
在梅园门口,他为她开了车门,如一个长者。
“以后少穿这条裙子,尤其在男人面前。这条裙子太诱人!”他依然爽朗地笑着,和她轻松地开着玩笑。
她羞涩地一笑,闪进了梅园。
她在大门后面,看着他上了车,然后潇洒地离去。莫名地,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兴奋。她觉得,像刘总这样的男人,原来也是可以交朋友的。
雨荷突然想到姜伟,她得马上见到他。
这是一组充满古韵又揉和着现代质感的服装。这些花去姜伟半年心血的作品,现在却被退了回来,连参赛的资格都没有。这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雨荷也没想到,姜伟的作品怎会被退回来?她立即想到刘总,她劝姜伟去找刘总说说看,兴许——
可姜伟却似被突然激怒了:“我相信我的设计作品,还不至于丢脸到要去求人的地步!”
“也许,托个人,就不用再折腾了。”雨荷继续劝道。
“我不觉得折腾有什么不好。那至少保持了人的尊严!”
雨荷怔祝这样的话仿佛一拳打在她的鼻子上,让她呼吸困难。
“好啊,你要清高,你要尊严,可在这个社会里,我不懂你守着这份清高和尊严最终能换来什么!”
雨荷一气之下,转身而去。
姜伟颓然坐下,他也不得不承认,要想在物欲世界里,保持尊严,实在太不现实。但是,人总需要为自己保留些什么吧。
在江南公司,刘总正和卞泽聪签合同。
十万套服装,凭江南制衣公司半年都赶不出来,刘总却要求卞泽聪在三个月内统统赶出来。
从商十几年,虽然从经验能力来说,卞泽聪都在刘总之下。但他也不愧为商场老手。他知道,刘总这是在有意为难他。但在强手面前,他容不得自己有半点退怯。稍作镇定后,他毅然签了合同。
卞泽聪一回厂里,便想办法联系其他厂家,找人商议合作的事。
罗泽在宜城消失了。
安琴的心里尽是莫名的沉痛和悲伤。她让自己带着这份沉痛和悲伤进入她的小说中。
她在每一个小说里,都会编织一些美好的瞬间,然后安排男女主人公为了这些瞬间的爱,走上疼痛和激情交织的路途。
她知道,在爱的路途上,不管走出多远,到头来终究只是一场空白。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她一直在思考它。她不相信爱情,可她差一点陷进爱情的圈套里。也许出于天性,她的世故和理智使她对一切事物都抱有怀疑态度。但她恰恰又渴望一份真正爱情的到来。
理智的人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而太清醒的人,往往会比常人多一些不快乐。看透风景的人,心里只剩下冷漠。其实,在这样的冷漠下面,蕴藏的疼痛往往更激烈。
她搜集了一些关于白宜生前的资料,还有一些三十年代的旧物。这些东西是她从旧货市场上慢慢淘来的。现在布置在白宜生前的房间里。她们搬进来后,那个房间一直空着,到现在才充实起来。
一张雕花的木床,轻盈的布幔低垂。床头柜上是一盏老旧的玻璃罩子台灯,像一朵倒挂的铃兰花,灯柱上布满斑斑驳驳的青绿色的铜锈。一只雕花的大衣橱。一个老式的实木壁炉,有一根木条子已断了。一只黄铜的旧式留声机,黑色凝重的密纹唱片,白色喇叭像两朵盛开着的牵牛花。还有一个旧式化汝台,香水瓶就装在镜子上方,只需轻轻一按,香雾就会徐徐洒下。
这是旧上海遗留下来的碎片,带着劫后余生的味道。如今聚集在一起,努力构筑着一个早已逝去的年代。一个淡如轻烟的故事。
物是人非,世事浮沉的烟尘味,从那些旧物里面渗出。安琴手抚化妆台,自心底深处生起感伤和叹息,如在追忆少女时代的那份初恋。
暮色如雾。旧式台灯散发出疲倦而昏黄的光晕。
时光倒流。
她在一片恍惚中,看到了女主人款款而来——
白宜穿着月白色旗袍在妆台前坐定,悲凉而凄美。像一滴透明的水落在尘埃里。
那套月白色旗袍是洛家荣在老介福定做的。当他亲手为白宜穿上时,不禁神迷。他没想到一件旗袍居然能将一个女人的身体衬托得如此完美。
上乘的面料加上精致的做工,连白宜自己都惊呆了。她看着试衣镜里的自己,仿佛看到一只丑小鸭突然间化成了一只无比高贵的天鹅。
楚楚动人的女子!洛家荣无限怜惜地看着她,不知何故,心中倒生出一些担忧。
那时候的白宜已是百乐门歌厅的红歌手。有多少纨绔之弟对她动了心,但白宜却不为所动。
有一段时间,一个上海滩的富家子弟天天为她捧场,每唱一首歌后,必会收到他的一个花篮。可谓煞费苦心!可白宜从未答应和他约会,就连一顿饭都没陪他吃过。
饮水思源。白宜想到的是洛家荣对她的恩情。
初到上海,洛家荣教她褪下一身棉布衣裤,换上了旗袍。
那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的模样非常可笑。偷偷地,她又换回那身棉布衣衫,虽然旧得褪了色,但穿在身上时,她便能在梦中回到故乡。
后来,她终于习惯了穿旗袍。
那时候,西方服饰和进口面料已成为上海上层妇女的时髦。可白宜却坚决不穿西洋服饰。那些衣领过于敞开,式样怪异的服装,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已习惯了穿中国旗袍。而且她还一直坚持用中国的丝绸做面料。
是洛家荣捧红了她。
大都会对于女人来说,实在是个造梦的场所。
她在上海造就了一个灰姑娘式的梦。
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洛家荣给她的。她在心里充满感激。虽然很多时候,她仍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困惑。在上海那么多年,她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匆匆过客,她的心无法在上海停留下来。
洛家荣一直不肯带她走进他的大家庭。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愿,而是不舍。他觉得她和那些庸俗的娘姨们住在一起,总有一天会被带坏了。
可当红了以后的白宜,终日被男人追着捧着时,他突然想起要带她回家。他要娶她进门,给她一个名分。
虽然没有正房夫人那样明媒正娶,大摆宴席。但白宜进洛公馆那天,洛家荣请来了一大帮亲朋好友,在家里热闹了几天,却也十分的风光。
洛家荣的两个小妾心中早已愤愤不平,同样是妾,她们却享受不到这样的风光。再说,洛家荣对白宜百依百顺。自白宜进门那日,她们才蓦然惊觉自己身边的男人已被人夺了去。
洛家荣的原配夫人洛氏,虽然早已闻知洛家荣在外面带歌女的事,但只要不带到家里来,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个心里清静。
但如今既然将这女人娶进门来,她便得摆起原配夫人的架子,给新姨太一个下马威。
按规矩,新姨太刚进门头三天,得为大太太奉茶。
一早,白宜将一杯泡好的碧螺春送至大太太房里,大太太当着佣人的面,故意打翻了茶水,溅了白宜一身。白宜倔强地转身而去,连打碎的杯子也不去捡。
大太太先后制服了两个小妾,没想到竟然制服不了白宜。她气得直打颤,嘴里连声说着:
“造反了!真是造反了!”
白宜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已心知肚明,这里并不是她今生今世的归宿。
洛公馆里的女人们都非平庸之辈,她们工于心计,明争暗斗。白宜哪是她们的对手?
她们天天联合起来,指桑骂槐,含沙射影,那些原本听来糯软圆润的上海话,在白宜听来却是那么的可怕和刺耳。
她的笑容不见了。
那天,白宜拉开水灰色的窗帘,她无力地倚于窗台前,对身边的洛家荣道:“你闻到空气里的梅花香味了吗?好清雅的味道。”
这条街道没有梅花。只有苍白的阳光斜斜地插进木格窗子里,分成几块不同大小的光影,浮在白宜的旗袍上。
洛家荣知道,她又在想家了。在这样的冬天,宜城该是寒梅盛开之际了。
可她的父母早已逝去,她在宜城早已没有家了。
她有了他,被他爱着。但是,他却给不了她一份归属感。他不能给她一份家的感觉。
他只身去了宜城。买下一块地,花重金请人建造了一栋白色小洋房,并在院子里栽满梅花。
他要让她每天清晨起来,一打开窗便能闻到梅花的香味。
她是他心中的宝,他要用心去呵护她。
终于,她踏出了洛公馆的大门,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可是,当她来到梅园时,脸上并无喜悦之色。她对他说:“我要的并不是梅园。”
他的心被冷冷地划开。
他爱她,她不是不知道。她也爱他,因为那份感动。
可在爱的路途中,她逐渐发现,来自心底的那份感动,并非是爱。虽然,她早已将自己交出,但她的灵魂却始终只属于自己。
而他也不会只属于她一个。永远都不能。
不管怎样努力,她只是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而已。
他们在梅园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日子,然后,他得返回上海去。上海有他的家有他的事业。她也得回到上海去,上海也有她的事业。
当百乐门的霓虹灯重新打在她身上时,她轻轻扭动腰身,歌声随着节拍旋转起来,流进一个个痴男怨女的心里。
一阵阵的掌声流淌着,一声声的喝彩在她耳畔流过。她原本可以拥有这一份事业,展现她的希望,在这舞台上实现她的理想的。
而她的心却充实不起来。
这一年,她已二十六岁。
纯洁的年代已离她而去。
她已有一种成年女子入世渐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