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别说了,”鲁辉紧紧地拥抱着安琴,他们的身体都在颤抖,他痛苦地说,“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爱你,哪怕你是个……不说了,你知道你就是我的生命,是你让我成为新人的,没有你就没有鲁辉,我是说真正的鲁辉。在爱上你之前的那个鲁辉只是个化名而已,是阿明的化名而已。是你赋予了鲁辉以生命。你给了我生命。”鲁辉调整一下情绪,安琴身体的热量让他难受,他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控制着身体不让它颤抖得更厉害,他不想让安琴来迁就他的欲望,他宁愿忍受。
安琴感受到了一切,她挑逗般地紧紧依偎着他,在他停顿的时候,她说:
“我并没和他睡觉,可这和睡觉没什么两样,如果他答应的话,我们就会睡在一起,就像我和你在一起一样。你感到恶心吗?说呀,说你觉得恶心,说你……你搂得我喘不过气来……”
“别哭,不要说没发生,就是发生了,我也一样爱你,只要你还爱着我,只要你不嫌弃我,不嫌弃一个罪犯……”
她捂住他的嘴,脸在他脖子上蹭着,蹭着……
他的嘴从她手下挪开,说:
“我不辞而别是因为我遇到一个人,他让我想起过去,想起罪恶,在他眼里我还是原来的阿明。我不想让你卷入我过去的生活,我自己也不想卷入过去的生活。我怕给你带来麻烦和不幸,我怕‘过去’。所以我走了,我消失了,我想你会慢慢把我忘记,慢慢开始一种新生活的,我不想让你生活在一团阴影中。何况,有些事我还必须向他们解释清楚,也就是从银行抢来的那笔钱的问题,那笔钱已经不存在了,他们还认为那笔钱在我手上。不说清楚,他们不会善罢干休的。再者,我要想彻底告别过去,就必须见见老大,和他们做个了断。就这样,我跟阿虫走了,阿虫就是我遇到的那个人,就是我从前的朋友。我努力想把我与阿明区分开,实际不可能。我们的胎记是一样的。这就决定——”
“让我看看你的胎记,好吗?”她说着手就伸出被窝摸索电灯的拉线,随着一声轻响,房间里充满了光明。
鲁辉翻过身去,让安琴看他脊梁。
“像个蝴蝶。”
安琴说。她亲吻着这个“蝴蝶”,然后脱了秋衣,像猫一样蜷伏在鲁辉脊梁上。她又拉灭了电灯。
房间里重又漆黑一团。
对鲁辉来说,这个夜太短了,他甚至没有时间讲完自己的故事。
他终于有勇气说出一切了。如果没有遇到阿虫,没有失踪这几个月,他是永远也不会说的。对安琴来说,他是鲁辉,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你看到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相信你的眼睛和判断吧,要么接受,要么拒绝。我不会承认有“过去”的,也就是说,我不想正视“过去”,也不愿承担“过去”。安琴,我就是我,是你看到的人,你可以选择爱或不爱,但是不要打听我的过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阿虫的出现让我无可回避地面对过去——当我在石家庄沉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蝉在树上响亮地呜叫,阳光像刀子一样咄咄逼人,我浑身是汗,四肢无力,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我怀疑着了阿虫的道儿,因为我从来没有一觉睡那么长时间。但我没发现任何异常。“后来当阿虫拿你来要挟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他那天查看了我的手机。我手机上只存了一个号码,那就是你的自动寻呼号。非常对不起,我虽然竭力避免,最终还是让你卷入了我的‘过去’——”
“我收到过一个莫名其妙的传呼,一个男子在电话上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打听你的情况,他说你活着,活得很好,只是不愿和我联系,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没办法,我只能信他的。那时我找你都快找疯了。有一次在街上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口音和你很相似,我就打听他是哪儿的人,他说他是湖北襄樊人,我问他认识不认识你,他说不认识,他一定认为我疯了,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走过去后,还回头看我一眼,心里可能在说:‘有这么找人的吗?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疯子?’襄樊,襄樊,我在地图上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城市,我想到襄樊去找你,有一列到重庆的火车经过襄樊,可以坐那趟车。结果,还没动身,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啥?”
“我怀孕了。”
鲁辉非常震惊,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他支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安琴,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还是看着她,他捧着她的脸,说:
“你受罪了……”
安琴说:
“没做,我没做。”
鲁辉再次感到震惊。
“什么?”他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安琴拉过他的手让他抚摸她稍稍隆起的肚皮。他的手在她丝绸般光滑的肚皮上划动,那种温热,那种弹性,那种起伏,那种神秘的跳动,让他感动……他心中突然一阵难受:她忍受了多少啊,她为我忍受了多少啊!紧接着喜悦就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了,他真想好好地哭一场,只有好好地哭一场才能表达他这种喜悦。他与她额头抵额头,来回地蹭着鼻子。然后他吻她眼睛、鼻子、嘴巴、脖子、部位、肚子。他跪在她身旁,将耳朵贴在她肚皮上,感受那种柔软和神圣。感受想象中的新生命。感受血脉的绵延。他还感受到了……抽?搐。他摸到了她的眼泪。
“你哭了?”
她的身体像一片寒风中的树叶抖个不停。
“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
她哭得更厉害了,压抑着的哭声从枕头里渗出来,让人听了心酸。
“都是我不好……”
他说这话是多么没良心啊,她的委屈和伤心岂是用语言能安慰的?
“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是他没想到的情况。他本来不该来见安琴,这是残忍的,太残忍了。但他来见安琴并不是为了表现他的残忍,而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太思念她了。他对自己说,就见她一次吧,最后一次!岂不知越是最后一次越是最残忍。安琴还不知道他是来向她告别的。
他也痛苦不堪。
他也流泪了。
夜太短了。
鲁辉知道夜的秘密,所以他说夜太短了。
几个月来的经历让他感受到“过去”像胎记一样是无法摆脱的。他已经认识到他要为阿明的行为负责,那是一笔坚硬的债。给安琴打电话的是阿虫。阿虫对他说:“你喜欢那娘儿们,得,我已经掌握了她的情况。”看来阿虫在这一点上没骗他。这成为他们控制他的一种手段。“我和她无关,”他说,“我谁也不喜欢。”“得,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娘儿们,你何必放在心上。”阿虫的脸上是委琐和邪恶的表情。我以前怎么会和他是朋友呢?鲁辉随阿虫从石家庄又到郑州,他们在郑州住了一段时间,房子是以鲁辉的名义租的。在郑州他终于见到了老大。
几年不见,老大变得更为成熟和阴郁了,躁动不安的血液好像平静下来了,但身上的戾气却一点没有减少,鹰眼中射出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他虽然把头发剪得中规中矩,脸上也修炼出一种木木的表情,猛一看上去你会认为他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但你敢靠近他吗?他的手很有力,关节像金属一般硬,他握紧拳头时关节嘎吧嘎吧响,让人自然而然就联想到暴力和死亡。
鲁辉不知道老大和阿虫靠什么为生,他问过阿虫,阿虫说是做生意。多半是无本生意,他想。他向老大解释那笔钱的事,老大听得很认真。
“如果我不把钱撒了,现在我墓上的草说不定就有半人深了。”他说,“当时就什么也没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万幸的是我们都还活着。”
老大不置可否。
他说:“老大,我们肯定早就上了通缉令,最好的隐蔽办法——我认为——是金盆洗手。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只有不再做违法的事,过一种平常生活,才能——”
老大用鹰隼般的眼光看着他,他停了下来。阿虫看看老大的表情,嘲讽地说:“得,教训起我们来了,我的大好人!”
老大说:“那笔钱的事不提了,阿明,咱弟兄们先玩一圈再说。”鲁辉本想拒绝,可看到老大那鹰隼般的目光,他改变了主意。然后旅游开始了。
“我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旅游,每到一处,我就去租房子,这是我的任务。我们一次旅馆也没住过。他们俩干什么勾当我不知道,至少那时我不知道。否则我不会跟着他们的。什么旅游啊,我们对景点都不感兴趣,可以说我们一个景点也没去过。他们俩神神秘秘的,从来都是分开行动,一个早早出门,一个必定要睡到很晚。一个往东,一个必向西。一个回来,另一个的脚步声就要再等一会儿才会响起。他们各自在街上溜达。他们……你在听吗?”
安琴朝他怀里拱拱,说:“听着呢。”
“我们从来是没到退房时间就走人,预付的房租自然要不回来了。这是明摆着的损失。下个城市——他们的目标——一般不会是就近的,要么在北国,要么在南国。就这样,他们满中国做案。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鲁辉说着,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他已看到窗户有些发白。他不可能和她做爱了,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她怀孕了,他不知道怀孕四五个月的女人能不能做爱;更主要的是她拒绝和他做爱,至少刚才是这样,现在他估计她不会再拒绝,可是——,“时间不早了,”他冷酷无情地说,“我得走了,也许——”他喉咙发堵,说不出话。他本来想说:也许我们永远见不着了。他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们肯定永远见不着了。还有比这话更残酷的吗?她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吗?我简直成了一个畜生,一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你往哪儿去?”
“不知道。”
“你要抛下我不管?”
“我配不上你,我没有资格爱你,我会害了你的。”
“孩子你也不要了?”
他穿上外套,领子往前拉一拉,正要扣扣子,突然一只手捏着扣子,一只手捏着扣鼻,僵那儿了。他蹲下来,头抵着床帮,像受伤的狼一样发出凄厉的叫声。他被刺中了要害。
活着,为什么要活着?如果没有了爱情,如果变成了禽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从这里走出去,就是一个冷漠的世界,一个冷漠的世界,与其在一个冷漠的世界上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干干脆脆死了算了……
可是,生的意志还是占了上风,他现在是鲁辉,他应该活着,应该爱,他不想作阿明的殉葬品。可是,要想活着,他的心肠就得像石头那么硬。他咬咬牙说:
“打掉吧。”
“不!”
“为什么?”
“我要把他生下来,让他像狗一样活着,让他受苦,让他遭受世人的白眼,让他……”她又哭了起来,哭得整个床都在颤抖,“让他饿死。”她痛苦地说,“我和他一起饿死。”
“那我先死吧,我不走了。”
从窗子透进来朦胧的光线,听不到落雪的声音,雪很可能已经停了。
“为什么说到死?”她用枕巾擦干眼泪,向他提出疑问。
“我索性全都说了吧。”他说,“近来全城都在传说地下通道有打闷棍的,已经死了几个人。警察局保持沉默,报纸也没有报道,于是人们说这是谣言,其实,哪是什么谣言,每一起都是真的,都是他们干的。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生意’。昨天他们扳指头数着干了几次时,被我偷偷听到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晚上他们又出去找‘生意’时,我报了警……”
“警察会抓你吗?”
“抓到他们,就会来抓我。”他算着警察抓到他们,突击审讯,他们十有八九会说出安琴。经过一番折腾,警察要到天亮时才能光顾这儿。不过,这时天正在放亮。
“那你还不快走?”
“我不走了。”
你走你走,”这时她开始催他走了,“我要你走!”她几乎是在喊叫。
“我——”
他想向安琴提要求,但又说不出口,安琴好像洞察了他的内心,说:“带上我吧,我跟你一起走。”
“不!”
安琴急忙从床上爬起来,用嘴咬住长辫子,麻利地穿衣服,“不带我也不行,我跟定你了,”她说,“别想甩掉我。”
她胡乱往包里塞着衣服。
“来不及啦。”
她又将晚上淋湿的衣服塞进包里。
“好了,走吧!”
“要不要带本书?”她拿起《人性的光辉》往包里塞。
“留给警察吧。”
但她没听他的,而是将这本书塞进了包里。
鲁辉拉开门。
冷风灌进屋里,他们都打了个寒战。
雪早已停了,落下来的雪也已经融化,到处见不到雪的影子,但空气中有雪的气息。天差不多大亮了。
“我们去哪儿?”
“我们上天堂!”
他们走出了小院子,朝三环走去……
“师傅,开快些,我们要赶火车。”鲁辉说。
三环上车很少,师傅加大油门,超过前边一辆夏利,与一辆白色的富康并驾齐驱,渐渐地富康也落到了后边。出租车的轮胎磨擦着地面,发出沙沙沙的悦耳声音,像一堆蚕在吃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