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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午休将起,紧接着是一阵拼命的摇晃,摆放着不少书籍的那个架子突然倒扣了下来,粉墙上很快出现了一条裂纹。一个塑料袋包裹霎时间摔到了他的脚前,“哦,天哪,地震了不是!”说着拽过那塑料袋夺门而去。踉跄下了二楼,楼下已经有很多人站在哪儿议论着。

见他从楼道里跌撞着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大声笑着:“老贺头,你这是抱着细软呀?”随后,他的身上顿时落满了眼睛,从上到下地盯着他搜索。稀疏的几根银丝在他头顶慌忙地飘忽不定,灰色羊毛衫外面罩着一件紫红色的女士外套,瘦弱的两腿在裤褪里颤栗着,脚上的灰白色的袜子在水泥地上十分显眼。

他定了定神,好似明白了什么,转身就往楼上跑去。正在这时,一个女人一把拽住了他,急慌慌地吼着:“慌个啥,你不要命了!”随即,他又被重新拽到了院子里。

“哟,你家老贺头真顾家啊,鞋可以不穿,也得帮你把细软抱出来。”起初那女人羡慕地说着,“不像我们家那死鬼,在哪儿都不知道。”

“嗨,那是嘛细软哦,前几天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个书,抱着看了一夜不说,宝贝似的包着。”说话的是贺老头的老伴儿付枚舒。付枚舒是土生土长的老天津,在厂里是出了名的会说之人,跟丈夫贺大强的木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两个女人说话的当儿,贺大强已经跑上楼换好衣裳穿好鞋又下来了,抱着那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无比兴奋地跑着,就像当年官员亲接皇上圣旨一样,内心急切却又步履缓缓,宛若徐趋。刚过杖朝之年的他此时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瞳仁里放射出少有的光芒来。

他顺着那条法桐大道一直往前跑着,拐了个弯,过一座小桥就是灯光球场了。

“嗨,老贺头儿,你这是干啥哪?”一个声音嘶哑地喊着,在球场边上。

“哦,健吾啊。”贺大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偷的啊,跑那么快?!”说着,李健吾朝他走来。

李健吾年长贺大强几岁,说也是个老资格了,从部队转业那年得了一笔安家费,外加上高原补贴什么的,少说也有万把块钱。在那个每人每月才挣几十块钱工资的物质极端贫瘠时代来说,那可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羡慕的人、惦记的人一大把,尽管人们都知道,那也是只停留在传说当中,不管谁问他,他从来就没承认过。那年头,人都穷怕了,没谁见这么多的钱。就这,人们送他一绰号——吾老万,背地里也都这么叫他。

吾老万是个性情极其温和的人,一辈子跟“淡定”结缘,要不是当年在印度边界守备伤了耳朵,影响了听力,才不会让他转业呢,怎么说他也是业务能手,军事技术过硬之人。吾老万转业那会儿已经是三十大几的人了,相貌极其平常,平日里又总是蓝布青布旧军装啥的一身,可这并不影响有人爱慕他,好多都还是年轻漂亮的大学生主动的。个子高挑的苏纨成了他中意的人,一南一北两个人一时间成了这个小山沟里人人称赞的一对新人。

老贺头终于把气喘均匀了,一切恢复了常态,睁开了平日里眯缝的小眼睛,笑眯眯地说:“吾老万,你这是干啥嘛?看把我吓着了哈。”说这话时,他故意地提高了分贝,一看吾老万右手拢在耳后,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见。“你这死聋子,就知道打岔!”嘀咕着,等着吾老万走过来。

“你敢骂我?”吾老万说。

“我骂你了吗?”贺老头坏笑着。

“我问你,你倒是跑啥嘛?也不怕摔了,哎—哎—”吾老万定睛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老伙伴,从上到下像不认识似的。当目光停在他怀里的那个塑料袋时,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问到“这是啥?”

“找你就是为这事儿,得有个地方说话。”贺老头说着,双手始终捂着胸口的那个塑料袋。

“慌慌张张地,还真的是……?”吾老万疑惑着。

“说什么啊,你!”贺老头的小眼睛再次睁开了,发怒到。

“那,说吧,找我啥事?”吾老万倒是回答的干净利落。

贺老头从怀里掏出那包裹严实的塑料袋,又慢慢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递给了吾老万。

“《旗山之歌》,哪儿来的?”吾老万接过书来,封面上醒目的大字让他不解,随即翻看了起来,翻着翻着,他的手不禁抖动了起来。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张大了嘴望着贺老头,说不出话来。

“咋,你这是被震住了?”贺老头歪过脸来看着吾老万,只见他的眼睛大睁,泪珠儿站在他那深陷的眼眶的边缘,再有一丁点儿的激动,立马就会滚落下来,充斥他满是沟回的脸颊。“兄弟,你这是在哪儿找来的?”好半晌吾老万抬起头来问着,眼睛里透着深邃。

“咱先别说这是哪儿找来的,是不是咱也能整上一本啊?!”贺老头信心满满地说着。

“能,一准儿能。”这话好像说到了吾老万心里去了。“都说落叶归根,唉,我看你我这把老骨头是回不去了。临了临了还是待在这儿。”回想起在山沟沟里走过的几十年,不无感慨。

“如今的日子过好了,可总觉得少了点啥,怎么地也得给后人留点啥吧,还有那些跟着咱们一块儿来到这儿的孩子。吾老万,我就知道,咱老哥儿俩就一定会想到一块堆儿去的。”贺老头的小眼睛又炯炯有神起来,那光芒一点也不亚于几十年前刚来厂的哪会儿。

“想想坡地上的那些人,他们也都成了一块镌刻着名字的石碑,站在哪儿望着咱们的厂,望着远处的成都平原。再过多少年,谁还会记得他们来自何方,到这儿来干什么?”吾老万说着朝坡上指了指,脑海里浮现出每一块墓碑上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他们永远停留在哪儿的音容笑貌。好一会儿,吾老万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不觉担起忧来。“这的确是个好想法。但是,三线不止我们一个厂,军工也一大片,全国上下,人多了去了,光是四川就不老少,你咋写?再说了,就凭你我这水平?”

“我说你个吾老万,还打击起我来了。我知道自己没水平,这不用你说。没水平咋了,有想法比啥都强。咱厂这么大,上上下下一两千人,咋就写不出来了?!”贺老头急了。

“看看,你急个啥嘛,都这个岁数了,老毛病一点也没改。”吾老万说着看了看贺老头,打趣道“你我都是那好木材,可也不都是好木材就一定能做顶梁柱的。”

“不是顶梁柱,那是啥?”

“啥?菜墩儿呗。”

“菜墩,你这是啥意思啊?!”贺大强气呼呼地把脸转到了一边不搭理他了。

“菜墩都不懂啊?我看你也是笨到家了。都是好木材,但是用处不一样啊,你我同样都是菜墩,不是只说你。看你,还生起气了。”

“看你说的。咱们商量好,再找人写,总是可以的吧?”贺老头激情又满满的了。

“嗯,三更天抓鸡——趁早哈,免得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你我都是着大把岁数的人了。”吾老万掏出烟来点上一支抽了起来。

“不如咱们先找陈朝华商量商量,他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好在也是大学生嘛。”见吾老万不搭理他了,他反倒来劲儿了。

“要不然,咱俩现在就去找他?”贺老头是一刻也不想耽搁,拉着吾老万就走。吾老万毕竟要年长他几岁,他全然忘了。吾老万被他拉着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如同一个父亲拽着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个理直气壮,一个踉踉跄跄,很快便淹没在法桐大道的尽头。

道路两旁是生长了几十年的被称为法国梧桐的悬铃木,宽大的叶片像伸向天空的手掌,透过叶片的间隙,三三两两的球状物悬挂其间,铃铛一样。悬挂的铃球既是花的生长地,也是果的归属,由于它的叶子酷似梧桐,误以为是梧桐,更多的人也把这种并非产于法国的树叫它“法国梧桐”。盛夏时节,它那宽硕的叶片遮天蔽日,成了最好的行道树。秋天一到,叶片由绿变黄,再由黄变成了金色,诗意般地飘落在地面,铺成了一道有色彩的道路。俩个银发长者在这已是光树干、遍地金色的道路上疾驶,像似与时间赛跑一般,远远看去,煞为壮美。

这是一条充满诗意大道。一个转弯,两人来到一幢楼房跟前。站在单元门下,俩人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只往楼上打望着。见三楼左边房间的窗户是打开的,估计陈朝华一定是在家,便定了定神在楼下喊开了。“嗨——,陈朝华——”贺老头喊着,声音里只呈现出了第一个字是响亮的,后面的声音就如同从悬崖边掉下去似的,陡然无声了。见没人答应,连忙冲着身旁的吾老万说,“你喊。”

“为啥要我喊?”

“叫你喊你就喊,没有那么多为啥。”说罢又用手在他的手臂上拽了拽,小声嘀咕着:“都说聋子的嗓门儿大,还非要我说出来不成。”吾老万一声喊,果然奏效。三楼的那间窗口上探出了一个头来,是陈朝华的老婆,她大声问道“有啥事?上来说啊。”

站在楼下的他俩谁也不说话,依然抬着头朝楼上望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屋里他老婆的声音“叫你哪,那俩老东西,又不知道要干啥了。”陈朝华探出头来,什么也没说,招了招手就又缩了回去,好半天才从楼上下来。

“嗨,你怎么还是磨磨蹭蹭的,我看你是这辈子也改不了了。”说话的是贺老头。“啥事?”陈朝华裂开嘴笑笑问道,一脸怕老婆的劲儿一览无余。

“走吧,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商量一件大事。”贺大强一脸神采奕奕地拉着陈朝华就走。“总得告诉我上哪儿吧。”陈朝华一边走一边问着“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问那么多干嘛,到了不就知道了。”贺大强说。

仨人很快来到废弃的球场旁边的一幢房子的二楼,这原来是俱乐部供职工看书报的地方。虽然已经人去楼空,但还有几张桌椅板凳放着,离城远,也安静。找了一块废报纸,擦去灰尘,掸去蛛网,在一张桌前坐了下来。贺老头把那本《旗山之歌》往桌上一撂,洋洋洒洒地说开了,从拿到这本书到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其实,我们也应该写一本自己的书,也一定能写出自己的书。”贺老头说这话时,语气十分果断,表情十分坚定,底气满满,执着无比,他这辈子要是想做的事就得一条道儿跑到黑的。

都在一起工作几十年了,谁都知道谁的脾气。陈朝华打量着贺老头,脑海里又闪现出他们一块儿从天津来那会儿的事儿来。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了。一九六四年秋天的一个上午,工厂还和往常一样,每一个工段都在按部就班地工作着。在三号车间的最末尾的一间屋子就是质量检验的一个点,屋子不算太大,但摆放得井井有条。厂房的层高要比民用建筑高出许多,屋里东墙是一扇落地大窗,看上去要比民宅的窗户大得多,从上到下足有十来米,蓝色的窗帘挂下来瀑布似的。窗户两边的墙壁上是一排排木头柜子,柜子分隔着使用的仪器设备,放置的零件什么的。中间摆放着几张相靠的工作台,每个工作台上配置着一个长管的台灯,台面上摆放着各种采购来的零部件,大家正在聚精会神地检验着这批零部件的质量,查到不合格的,就放置在一边,等待处理。

这是一个周六的上午,检验点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进来的是检验科的科长周啸天,后面还跟着工会主席谭良秀。凭借着贺大强的经验,平时很少见他俩一块来,这俩要是一块儿来,一准儿是有啥大事。科长周啸天是个山东人,个大,嗓门儿却跟他铁塔般的外形不相匹配。“大家都在忙呀?”那声音温和又极赋予磁性。正是他这一声温和,仿佛把大家从忙碌中叫醒。礼拜六的上午,人们都在抓紧时间处理手上的事物,下午就是大扫除了。所以,他进门又是轻手轻脚地,生怕影响着谁。

“呦,周科长来了,快请坐。”贺大强连忙起身招呼着。听见他这么一应承,人们的目光顿时便停在了来人的身上。“大家忙吧,我找贺组长说点事。”周啸天说着,转向贺大强,随即他们一同出了门。

检验点的门刚关上,大家伙儿便议论开了。有的说“今天这么郑重其事的来,一定是有大事发生。”另一个操着浓重的天津音的人连忙问着“嘛大事,快说,嘛大事?”

“最近不是说要调人去支援三线吗?保不齐他就是被选中的人啦。”

“这可是真的?”

“真不真,等组长回来不就知道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总之,都和调动有关,至于去什么地方,却不得而知了。“哎,陈朝华,你的判断是最准的,不如你说说啊?”众人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不言语的陈朝华。

“我看啊……”陈朝华刚张嘴,门又开了。这回回来的只是贺大强自己,他神情严肃,沉默不语,径直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大家见他那表情,谁也就没言语,就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贺大强自从进门那一刻起就闷在哪儿了,足足有十来分钟,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站起来对大家说:“咱们开个短会。”语气里透着一股浓浓的复杂情感。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的听着,也各自在心里默默地证实着自己的猜想。

“根据组织安排,我很快动身去四川,我的工作就交给李伯康,由他来代替我担任组长职务。”停顿了几秒钟,他继续说着,把在这个岗位的工作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做了一番总结,完全不亚于一个领导作的报告。“……其实,这消息对我来说还是很意外的,没想着要走的是我……”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虽说平日里他也有很轴的时候,但心眼儿不坏。听他这么一说,大伙儿都沉默了。

“嗨,我说组长,不是还有我嘛。”陈朝华打破了这闷局。“哦,还有啊?”“怪不得他不吭声呢,”议论声再一次此起彼伏。

陈朝华是新分配来不久的大学生,家乡是四川新都的,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他主动申请回到家乡去。

启程哪天,好些人来送行,从各个车间抽调的人员少说也有百八十号,作为第一批支援三线的人员,后来还陆陆续续去了一些,也包括贺大强的老婆付枚舒。

火车在路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下了火车已经是旁晚时分。在车站来接的人还不少,汽车把他们拉到成都市中心一个叫盐市口附近的一条小街上,因为当天已经没有了开往麻柳村的车了,只得在城里住一晚。刚好贺大强和陈朝华被安排新厂接待处,说好吃过晚饭一起去街上逛逛的,贺大强却执意要去人民北路的乘车点去看看,陈朝华拗不过他,只得陪他去了。那晚,他们来回足足走了几个小时,晚饭吃的那点儿东西早就没有了踪影,回到住处已经饥肠辘辘了。接待处是十点半关大门,他们走回去也就差不多了,只得饿着捱到天亮。

睡不着的陈朝华在床上辗转着,他心想“这个贺大强,难怪大家都说他轴呢!”他决定的事,不管怎样他都是要去做的。要是不陪他去,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光走个单程,少说也有六七里路。

深秋的成都多少有了些凉意,他拉了拉被子,翻了个身说服自己赶紧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贺大强也变成了贺老头,可那个轴劲儿是一点也没变,反而还越发严重了。今天这事来找他,也就是说,在他心里早已经打定了主意,总之,他是一定要做的。

“我看,像《旗山之歌》这类书,咱们也能写,是不是?”贺老头整理了一下思绪又说“我知道我是写不了,你俩虽说是比我强,我看,恐怕也难。”

“贺师傅,你不是早有主意了嘛,不如你先说说。”陈朝华不紧不慢地说着。

“嗨,陈朝华,你这辈子就没有痛快过,真让人着急。”贺老头不等陈朝华说完就炸了出来。“我看,咱们还再找几个人,成立一个叫——叫——什么来着?”他一时语塞了起来。

“嗯,编辑部。”陈朝华提醒着。

“哦,对,编辑部!就可以动手了。”贺老头的情绪几乎亢奋到了极点。

“找哪些人呢?”陈朝华又问到。

“当然是找文笔好点的啊,比如说张渝生,他还是蛮有才华的,可就是脾气大了点;又比如说冉良、季登奎、申祁福,都还是不错的。”贺老头仿佛早已胸有成竹。

“我看行。人不一定要多,能干成就行。人多了反而意见不好统一。”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吾老万终于吭声了。

“既然没啥意见,我们就马上分头通知人,就到这儿来,今天就成立编辑部。”贺老头说。

“今天?”陈朝华说。

“对。现在。”贺大强说。“我们马上分头通知。”

陈朝华看了看贺大强,有些怀疑起他的年龄来,“什么情况啊?这分明就是一个愤青!”

三人各自掏出手机开始分头拨打电话了。贺老头通知冉良,陈朝华通知季登奎,吾老万通知张渝生和申祁福,理由是对等的。张渝生虽说是个工科大学生,要说文笔一点也不比文科生差,写点东西还真是像模像样的,可就是不大看得起人,找他也得找个能说服他的人,至少在级别上比他高,群众威信也比较好一点的,吾老万是最合适的人选。至于申祁福,他虽然不是学文的,更不是学工的,但他在宣传部工作过,再加上他本人又爱写,经常还在当地报纸上看见他的“豆腐块”,他也因此而有了炫耀的资本。

旗山属于龙门山脉的余脉,俯瞰宛如一尾摆开蝶尾的金鱼,山形如发达的尾鳍,四叶舒展开来,要么是“V”字形,或“X字”形,山峰的相对高度并不大,但是山峦迭翠,风光秀丽,倒也灵秀独钟而驰名于西蜀之地。都说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旗山格外不同,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季节上看,都犹如一面面飞扬在风中的旗帜,似乎也有着天然的灵动性。每当秋天来临,空气湿润度增大,天气也变得来阴冷了许多,细雨伴随着水气也是常有的事情。

针别儿大的洞能透过斗大的风,何况那从一扇扇破了玻璃的窗户钻进来的。风有节奏地翻动着书页,发出“沙沙沙——沙沙沙——”的响声来。电话既然打了,人家又都答应要来,谁也不敢走,只得等着。过午之后,天空出现了一些乌云,不多时,细雨就卷在风里刮了进来。这里虽说地处成都平原的边缘,毕竟也是靠近山边,山里的云总是带着雨,尤其是春夏时节,只要是大雨过后转成细毛雨,一下也能下个十天半个月,当地人管这种雨叫牛毛雨。立秋以后,牛毛雨一下,空气里的湿度增加,天气也就一天凉似一天了。

一股冷空气进来,吾老万打了个喷嚏,惊得贺老头和陈朝华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又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午后四点多了,天色渐渐黯了下来,还没吃午饭,这时才感到有些饥肠辘辘,也觉得格外冷了。觉着不能傻等,先弄点吃的来再等也是可以的。“我去买点吃的来,二位师傅在这儿等着,免得他们来了找不着人。”陈朝华说着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悬铃木的叶片在风中一片两片三四片的飞舞着落下,在路面上慢慢地铺陈开来。在路的尽头再向左拐,就有一处小食店,多少也得买一点。陈朝华一边想着,下意识地把衣服领子往上拉了拉,缩着脖子低着头只顾往前赶路,完全没有注意到偶尔路过的人和车。

“陈朝华,你上哪儿去啊?”对面似乎有人喊他,他并没有听见,仍在继续走着。“陈——朝——华!”这一嗓子,陈朝华听见了,他站住抬起头来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那人站在与他相反的方向,一只脚横跨在自行车上,另一只脚踩在地面,右手扶着车把,后座上驮着一个不小的包,左手还拎着一个八磅暖水瓶,铁壳透着圆孔花的那种。“陈朝华,你叫我来,你这是上哪儿去啊?”那人又问了一声。

“哦,是冉良啊,我们又冷又饿,想去买点吃的。”隔着雨幕,陈朝华终于看清来人。冉良是个大个子,身材魁梧,属于典型的山东大汉,五官却长得有棱有角,略带一些古代越人的模样,脖子细长,唇吻前突,眼细眉长,鼻尖挺直如“一根葱”,地阁小,五官俱好,形如鹤,据说这种长相的人若有人辅佐极容易成就大事。单从外观上看,又似乎不太像山东人,到有点南方人的意味,如不接触,他那直爽的性情很难突显。

“别去买什么了,走吧,我已经都带上了。一琢磨就知道你几个没吃午饭。”他说着下了车,单手扶着把推着,和陈朝华并肩走着。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吃午饭?”陈朝华问着。

“有贺老头在,啥都别说,想都想得到的。”冉良快言快语道。

“你也知道贺老头的脾气?”

“这都多少年了,谁还不知道谁啊!真是越老越轴。”冉良说得很坚定。

陈朝华和冉良回来的时候,季登奎、申祁福已经来了,偌大的房间多了几个人,似乎也不那么冷了。季登奎点起了带来的煤油灯,屋子里顿时有了光亮。被遮在罩子里的灯捻,火苗跳跃着,却不怕有风来袭。冉良把带来的吃食铺开来,新卤制的鸡爪子翅膀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卤肉已经切好,装在一个大碗里,一瓶老白干响当当地往桌中间一放,几双筷子,各自一个碗,随意地斟上,吃着喝着说着,新一轮的讨论就这样开始了。

“这本书我们是一定要写的,你们看呢?”贺老头坚定地说。季登奎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又夹了一块卤肉放在嘴里嚼着,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应该写,我们奋斗了一辈子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了。再说了,背井离乡的又何止是我们这几个呢!我看,全厂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外来的。谁知道几十年一过,好端端的厂说垮就垮了,留在这儿也回不去了。”比起贺老头来,季登奎的话似乎更具有煽动性,让一直沉默的申祁福也开了口,“写这本书势在必行,但是,还是先成立一个班底,然后由一个人来执笔,不然头绪太多不好办的。”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还不时地推着架在鼻梁上的深度近视镜四下打量着,一圈圈的镜片后面藏着一双极其凸出的眼球,在他那张略宽广的脸上显得尤为突出,每一次转动都如同上了发条一般,机械而又灵动,配合着他微微张大的嘴,总有一种躲在别人的背后做观察状,若是他的说法得到别人的否定,张着的嘴很快就合上,眼球也停止了转动,一张生动的脸顷刻成了静止状态,漫画般的凝固着。

沉默了许久的吾老万开了口,“大家伙儿的想法是一直的,看这样好不好,让老申来做编辑,我们大家都来辅佐他,发动更多的人来写文章,最终就可以集结成书了。看看这个想法行不行?”吾老万的话音落下稍有半刻宁静,就一直通过了。

申祁福在吾老万的话语中似乎感悟到了什么,刚才静止的脸顿时又活泛了起来,两个极其凸出的眼珠左右开始转动,从左到右,默读着每一张脸上发生的细微变化,随后,裂开细薄的嘴小心地陪着笑。当他的目光与贺老头那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神相遇时,他的笑容稍稍有了点停顿。他从贺老头的神情中,读到了不屑和无奈,这表情凝固只有短短的几秒,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转念一想,反正他的愿望也实现了,主编的位子到底还是势在必得的,别看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怎么也是学工的,搞个产品还行,论文笔还是不能与他这支笔相提并论的。最近几年,申祈福退休闲来无事,把在公开发行的报纸杂志上刊登过的文章收集起来,一一把剪报收好,然后再复印一些,送给他认为可以送读的人,时机又总是拿捏得很好。于是,也总有一些人对他刮目相看。为这,他也暗自喜滋滋的,比较起来,那些诽谤他的人,也就算不得什么了,自豪感也总会是在他把“豆腐块”送给别人的瞬间表现出来,又很快消失的不见了踪影。

此刻,屋子里静悄悄的,每个人似乎都陷入到了深深的沉思中。晚风从破碎的空隙中袭来,一片落叶从树上摇晃地滑落着,手掌般的叶片随风摇曳,刚好挂在那扇窗户的碎玻璃上停住了。申祈福的目光一时间停在了那片落叶上,它到底没有落到根上。

雨停了,旗山的身影深邃地挂满天幕,麻柳村静静地躺在大山的怀抱,高大的烟囱与坡地上的墓碑交相辉映,宽阔的路上寂静无比,他们手挽着手高声唱着,一同走进暗夜。那歌声高亢地穿过森林和流淌的河流,爬上旗山顶上,势不可挡。

“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

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

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

无限幸福无上荣光。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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