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问你最后一次,是不是真的?”
“你说我从来都是拉着一张驴脸,我今天第一次求你,你跟我说实话,有还是没有?”
十四年了,在我印象中父亲是一个不善言辞、不苟言笑的严肃男人,整天只知道早起去钢铁厂上班,晚归巴拉两大口白饭,夹一大筷子几乎没什么油水的青菜。
对了,他一个月的工资有二十八块四毛,一斤猪肉七毛半分,父亲只在过年的时候让母亲买半斤不到的猪肉回来,我时常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盯着绣花布鞋,托着下巴想念香喷喷的肉,可惜它对我来说,太过奢侈;我也时常盯着泥路上冒出的青草发呆,要是我能把它们都变成肉,该多好。
这样我们一家就是最幸福的一家了。母亲的面庞也不会再是瘦瘦的,父亲也不会因为体力不佳在厂里晕倒。在此之前,我一直默认他无坚不摧,身如钢铁。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钢铁粉碎之时,稻草的齑粉之涩,根本不足为奇。
我干的混蛋事不少,偷学校后山的桃子,拔鸡屁股上的毛,公鸡越是疼的咯咯直叫,我就越是哈哈大笑。我还喜欢把鸡抛到桃子树上,想让它帮我弄几个桃子下来,但往往事实不如心意。鲜美的桃砸落到臭水沟里,公鸡被我折腾的胡乱飞舞,扑腾一下把臭泥水溅到我满脸。
因为这件事,原本先生定给我的两条杠和三好学生奖状没了。
为此我痛定思痛,一整个寒假没和同学一起堆雪人、砸雪球。
母亲是慈母,每次我惹了事,总是她替我低声下气,而我像头倔驴似的,高昂着脑袋不愿低头认错。
父亲算不上慈父,却也没有真正地打骂过我,不过他总是青着一张脸,每每这时,我都不敢抬头正视他的眼睛。
我觉得他的眼睛里住着两只凶猛的老虎。
这次,我又惹事了。把张小斌的作业本撕成了碎片,原因很简单一句话就能讲清楚,却也很复杂,复杂的我想让他跪下磕头。
“你这个野孩子!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说出去别人以为你有娘生没娘养!”
父亲咆哮了,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吼得如此撕心裂肺。
“对!我就是野孩子!我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就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我这颗高昂头颅,不管误会与否,我都不会去解释。不是不想,而是不会。
这一刻,我对父亲心灰意冷。为什么,为什么和我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四年的父亲,就这么轻信了外人的三言两语?
我是捡来的吗?
这一刻,我委屈到了极点。
“你把张小斌……”父亲见我倔强的眼里泛起泪花,他语气高昂了不过几秒,便把接下去的话全部噎在了喉咙里。
仿佛过了许久,他颤抖着垂下粗粝的右手,重重地提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最终轻轻地闭上仿佛承载世事的深沉双眼。
“我真后悔把你生出来。”
我一下被这句话刺激到了骨髓,心房被一股酸涩充斥到腐臭,我红着眼大吼,“生我的又不是你!”
父亲霍地睁开眼,黝黑的面庞上,暴出的青筋却格外清晰,他挥起右手……
“你还有人性吗?你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吗?你故意伸腿绊倒张小斌,害的他摔倒磕碎了两颗牙!你现在不仅不悔过,你还跟我强词夺理!”
“跪下!”
“啪——”我看着父亲的嘴张张合合,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左脸火辣辣的红肿起来,身和心好似已经被迫分离,被毒火烤炙的身,远没有在漆黑寒冷的心痛苦。
父亲……
他打了我一耳光……
朦胧的意识越来越强烈,我想要忍住不断哆嗦的、苍白如雪的唇,却把强忍已久的眼泪一齐迸发。
我死死地咬着嘴皮,一滴鲜红的血滴落到母亲绣的布鞋上,与火红色的枫叶交错融合。我压着心里惊涛骇浪的涌动,最后看了父亲一眼,蜷着脚趾狂奔出令我窒息之地。
我没有去太远的地方,只是去了离家两百米的猪棚,我蹲在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心里的汹涌久久不能平复。
父亲算不上慈父,但他从来没有打过我,我做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事,他也只是铁青着脸色,教育我下次再也不可以去干坏事。可为什么这次……
是我做错了吗?
若是时光倒流,我还是会把张小斌的作业本撕碎,甚至让他磕头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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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你过来。”张小斌扬了扬手里的作业本,“问你个问题呗,要是说的我满意了,今天的作业借你抄!”他笑嘻嘻地说,“Good evening知道是什么意思不?”
“知道。”我并不想和他说话,成绩不好还到处显摆,欺负同学,特别是女同学,已经是家常便饭。
“我就知道你不懂洋文,来来来,我问你——你知道你是怎么从你娘的肚子里出来的吗?”张小斌的笑容愈发轻贱。
我加快了收拾书包的动作,拉上拉链,起身走出学堂。张小斌紧紧跟在我身后,一个劲地逼问我,“你知道不?不知道也没关系,回去晚上多观察观察你爹娘的……或者,我可以带你去见识一下……”张小斌托着下巴,眼里冒的光看的我想狠狠地揍他一顿。“芬芬长得挺好看的,要不今天晚上带你去?”
“你在说什么?”我皱起眉毛,不耐烦地加快了步伐,“你再跟着我,我回学堂告诉先生了!”
“别那么扫兴嘛!你爹娘会干那事,你也会干那事,将来你娘肚子里的娃娃,也会干那事,不然你家就不能传宗接代了,懂了吧?”
张小斌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我已经满面通红,被人羞辱的滋味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呦,脸红什么呀,害羞呀,别害羞啊,我还没说到正点上呢,我……”
“嘶!”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作业本,满身心的气愤催使着我的双手,等我回过神来,张小斌写的满满当当的作业本被我撕的只剩下碎片。
“你干什么!”张小斌尖叫起来,“这本子是我父亲专门乘飞机去国外买的!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加上你家那十几头老猪几十只鸡鸭鹅,加上你爹娘都赔不起!还有我将近两个月的心血,你赔得起吗!”
我有点被他张牙舞爪的面庞吓到了,但他越说越过分的话彻底点燃了我奄奄一息的火光。
“我今天不揍的你满地找牙,我就不配活着!”我撸起袖管,一股股热血在我脑海里冲击回荡。
“干什么干什么!放晚学了你们两个人不回家要准备搏斗了?”门卫大爷单手指着我,呵斥着三步并作两步赶来,“一天天的闲着没事干?我马上通知先生,让先生通知你们爹娘!”
张小斌愤恨地瞪着我,向门卫大爷告状,“他!他把我父亲专门从国外带回来的本子撕碎了,还……还把我……”说着便捂着嘴,含糊不清地诉说,“故意绊倒我,磕碎了我的两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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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息着摇了摇头,看着匍匐在地,艰难地吃猪食的老猪苦笑了一声。
“父亲……父亲又如何会信我呢……”
“我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不听话,总爱干坏事的皮小孩。”
“……不相信我,也是应该的。”
不知喃喃自语了多久,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我想,大概八九点钟了吧。先生布置的作业还没有完成,肚子也饿的咕咕直响。我站起身来,脑子昏昏沉沉,眼前黑了一下,我连忙攀住身旁的树。
看清随风摇曳着的红枫叶时,我不禁眼眶湿热。
是我种下的红枫树……是我六年前在父亲外出时,问学堂先生要的红枫树苗,每天放晚学回来都会来看他。他于我而言,少了父亲的严厉,多了母亲的慈爱,是他陪伴着我成长,亦是我依偎着他变老。
我轻轻抚摸着他粗糙的树身,像是握着父亲粗粝的双手,我吞咽了凝在喉口许久的唾沫,小心翼翼地摘了一片枫叶。
“明天就是我十五岁生日,父亲……会不会给我煮碗面呢……”我将枫叶上的灰尘拂去,禁不住否定了这个奇怪的愿望,“父亲那么忙,也只有母亲才会记得。”
“囝囝。”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哆嗦,听出是父亲后,我胡乱的把枫叶收进上衣口袋里,转身静默地站着。
“你,你怎么来这里了?”话出口的一瞬间,我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蠢话。每晚临睡前,父亲都会来猪棚喂食。
“喂猪。”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这么疲惫的声音,纵使是连续上工一天一夜,也没有。
“这个拿着,吃完回去写作业。”父亲伸手递过来一样东西。我站在原地踟蹰了片刻,捏了捏手指,仍是没有转身,但接过了那样东西。冰冰凉凉的,用一张米纸包着。
我默不作声地展开米纸。
乘着月光,我湿润已久的眼眶终是肆意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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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袭过少年的衣裳,他手里轻捧的枫叶糖果红的妖冶,静的无声。上面清晰地刻着六个字。
【我一直爱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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