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萧笙回想起昨夜的一席长谈,不由升起一阵感激,感激中也略带一丝疑惑,他总觉得和韩子成的这次偶遇不同寻常,对于韩子成来说,自己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他却毫无顾忌地将许多秘辛一一说出,难免有些交浅言深,仿佛是受人所托专门来为自己解惑一般。
回到僧房便看到豆儿吱吱一声,指了指韩子成昨夜住过的僧房,萧笙不解,推开房门便发现本来空无一物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包裹,打开包裹竟然有十余两散碎银子。
萧笙恍然,心中不由升起一阵莫名的感动,还有浓浓的愧疚之意。以小人之心去揣度一个世外高人未免太过可恶,韩子成只是错过住宿之处才来到菩萨庙,他不仅拿出了绝世好茶,还告诉自己人间有修道士和妖族,又说了许多旁人无法得知的历史秘辛,更重要的是让自己找到了帮助豆儿的办法。哪怕是当真有什么隐情,凭心而论,韩子成也是有恩于他。
萧笙将银子放入怀中,萍水相逢便收到这份恩情,日后唯有涌泉相报便是。
“豆儿,那个韩子成所言之事你可听到?”
“唔唔!”
“之前所挖的地道果然是先见之明,如此安全的地方正好让你入劫。你入劫之后我便会离开一段时间,公子我是读书人,当然要去考取功名,只要当了官就有了俸禄,我们就可以盖房子,种地,养鸡,你说好不好?”
“唔唔!”小狐狸拼命地摇头,它哪里会不明白萧笙说要去考取功名只是一个借口,他想去为自己寻找灵物,或者是真龙之血。
灵草灵兽,百年不遇,那是比皇帝还要稀有的东西,他怎么找?入劫有九次,自己还剩七次,这岂不意味着要找到七株灵草或七只灵兽么?
这绝无可能!
何况入劫并没有那么可怕,只不过是找个安全一点的地方睡觉而已。那个地道就很好,火烧不到,水淹不到,雷劈不到,四周也没有山,更不会有泥流坍塌之事,而且外人根本进不来这个菩萨庙。就算有不怀好意的世外高人和妖魔鬼怪进庙,也不会跑到菜园里乱翻一气。谁会知道树后面会有一个地道呢?
“豆儿,我答应你不论考不考得上,两年之内我都会回来接你。”豆儿扑在萧笙怀里,还是不住地摇头。
那里不是别处,是长安。豆儿早就从书上知道长安是何种地方,那里是人间至极,有无数坏人和恶人,还有人间最凶狠最虚伪最疯狂的人——皇帝。而萧笙为了自己竟然要去这个人间最危险之地。
我只要不睡觉便好!这样他就不会离开。豆儿默默地想着,然后飞快地爬到萧笙的肩上。萧笙无奈,也只得暂时由它。便带着豆儿在庙里四处转悠开来,他想把豆儿送进地道之中安然入劫,不受打扰。可是这几日豆儿都不曾离身,睡觉时更是紧紧地抓住自己。自己只要一动,豆儿就会从浅睡中醒来。
又过了几日依然如此,数次好言相劝也是无用。萧笙无奈之下只好逼着豆儿识字,识那些生僻之字,而且还特意选在晚间,好让豆儿快些疲惫。这一夜正教了不到十个字,萧笙就看到豆儿的耳朵又竖了起来。
“唔唔!”豆儿伸出小爪子指了指大殿。
“又有人?”萧笙愕然,世外高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还都来到了这个破庙。
“唔唔!”
萧笙不及多想,让豆儿先躲起来,豆儿点了点头跳到房梁上。萧笙之前说得对,世外高人怎么会做杀人放火之事?
萧笙走到大殿之中发现并没有人敲门,心中更加警觉,因为豆儿感知极为敏锐,绝对不可能误判。所以大殿里一定有人,只不过此人藏了起来。
能进到这个庙里并且隐藏起了行踪,一定别有用心。
与韩子成不同,这可能是一个怀有恶意的世外高人。
萧笙正暗自戒备时,异变陡生,一团粉末伴着一阵清香毫无征兆地迎面扑来,萧笙猝不及防之下吸进了许多,他感到有些眩晕,视线开始变得模糊,随后依稀看到一个蒙面黑衣人从菩萨像后走了出来,将自己扶坐到蒲团之上。
“你姓甚名谁?”
“姓萧名笙。”萧笙感到自己意识已经恍惚,轻飘飘地不着一物,就如被催眠一般,不由自主地如实回答。
“为何来到此处?”黑衣人居高临下,冷冷地问道。
“被赶出家族,无处可去。”萧笙如痴呆一般,怔怔地答道。
“我问你,庙里可有怪物异兽?”
“没有!”
“庙里可有奇花异草?”黑衣人略有不甘,继续问道。
“没有!”
“怎么可能?”黑衣人一愣之下脱口而出。他当然不知道萧笙并没有撒谎,因为豆儿在他眼里并不是怪物异兽,而是亲人。如果黑衣人问庙里是否有灵兽,那么萧笙一定会如实告知。
“这庙可有异常之事?”
“附近传闻,大约十年前,此庙曾被妖僧占据……”待萧笙讲到官军围剿时神智便清醒了过来,马上明白自己一定是中了某种迷魂药物,神志被夺,不由自主地如实说出一切。或许是药效不足,或许是其它原因,还好自己及时醒了过来,不然一定会说到地窖之事,一定会说到豆儿。
萧笙虽然醒来,却仍然感到浑身无力,只能继续瘫坐在蒲团上,看着眼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见萧笙眼神恢复清明,知道他已经清醒过来,恨恨说道:“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清醒过来?废物,白白浪漫了我的迷魂散!”
迷魂散?萧笙第一次听说,应当就是刚才不小心吸入的粉末。
幸亏豆儿没有跟过来!
豆儿,呆在房间里千万不要出来!
素不知他们的对话豆儿听得清清楚楚,一开始还不以为然,以为萧笙只是像上次一样和客人说菩萨庙妖僧之事,当听到那人骂萧笙废物时终于明白过来,心急如焚,迅速向大殿跑去,却发现自己跑得越来越慢。
该死的入劫,让自己变得这样虚弱。豆儿心中发狠,咬住舌尖拼命奔跑。
大殿里,黑衣人蹲下身来恨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为了配制这一点药我花了多少时间?整整七年!我瞒着师父一点一点地积攒药材,好不容易配制成功,原指望能从你这里得到一场天大的造化!哪曾想你竟然狗屁不知,真是废物!”黑衣人兀自不解气,猛地一脚便将萧笙踢倒在地,掏出一柄匕首来,随即摇摇头冷笑道:“如此杀掉你,那老不死的一定会怀疑于我!”将匕首收了回去。一边阴笑一边取出一个绿色的瓷瓶,从中倒出一颗小药丸出来。
“菩萨面前,你也敢……?”
萧笙料定那一定是某种毒药,冷冷地看着他说道。可惜话音未落,黑衣人手指一弹,药丸便落入萧笙口中。黑衣人大笑道:“菩萨?菩萨算个屁!”话音未落,便听到吱吱一声,便看到一道灰影如闪电般快速冲来,随后眼晴开始剧疼无比。
黑衣人惊恐莫名,刚才出言侮辱菩萨,莫非是菩萨显灵来惩罚自己?想及此处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大叫两声“菩萨饶命”,然后掉头便跃出殿门,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萧笙歪头倒在地上。
唔唔!
吱吱!
豆儿后悔莫及,为什么不早点赶来。
它趴在萧笙胸前,小嘴不停蹭着萧笙的脸,蹭着他的眉毛,眼晴,嘴唇,唔鸣不止,可是萧笙一点反应都没有。
唔唔!
萧笙明明有呼吸,为什么还不醒来?
豆儿心急如焚,突然浑身一震,立即咬破了自己的爪子,把血滴进萧笙口中。
我是灵兽,我的血就是灵血,前几日那个叫韩子成的人说过饮用灵血可以安然入劫,可以焕发生机,那么灵血是不是也可以救萧笙?
他救了我那么多次!
唔唔!
他怎么还不醒来?豆儿泪如雨下,哀鸣不止,固执地让自己的血不停地流进萧笙口中。
萧笙感觉自己的魂魄正一点一点地离开身体向四处消散,这时从咽喉处传来一丝丝热力蔓延到心脉之中,不停地拉扯并吸引着那些魂魄回来,这些热力虽然有些稀少,但蕴含着一股强大的能量。随着从喉间传来的热力越来越多,终于汇聚成一股热流,在胸膛里游走,把那些消散的生机一一收了回来。
“豆儿?”
“唔唔!”
萧笙睁开眼晴的时候,正好看到豆儿露出一丝笑容,然后闭上了眼晴。
豆儿!
萧笙看到豆儿的小爪子还在流血,而自己口中却是又湿又烫,顿时明白了一切,马上坐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掏出小刀割破自己的手腕,掰开豆儿的嘴让血流进去。
豆儿就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重现,就像数月之前在悬崖边萧笙给自己喂血一般,体内又听到了咚咚之声,那又绵又长的热力不停地冲击着经脉,一次比一次有力,畅通无阻,生生不息,所有血脉仿佛获得了新生一般。不仅如此,体内还有另外一种力量在悄然滋生,一丝一丝地织出一张网,把那些热力全部包裹了起来,最后结成了一个茧。
豆儿睁开了眼晴,看到萧笙笑着“唔唔”了一声,声音却微弱无比。萧笙心如刀绞。那么小的身体能有多少血呢?偏偏为了自己不顾性命。它的眼晴似闭非闭,仿佛随时要睡着一般。却偏偏拼命地睁着,看着自己,仿佛要将自己印进生命里一般。
豆儿太虚弱了!
豆儿要入劫了!
即使在正常状态下入劫都会灵力消失,生机消散,何况已经无比虚弱的豆儿。
为什么会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自己,一只与世无争的小狐狸,躲在深山破庙里也不得安宁?
此生未作风波恶,底事薄凉到如今?
是不是所有的人间都没有安宁?是不是无论怎样都不得安生?是不是越有灵性,越不被人间所容?
“豆儿,你快要入劫了是么?”萧笙抱着豆儿回到僧房,一边给豆儿和自己沫上金创药,一边轻声问道。
唔唔!
豆儿一眨不眨地望着萧笙。
萧笙强忍着眼泪,柔声说道:“我把你放进暗道里,好不好?”
豆儿伸出小爪子抓着萧笙的前襟不松手,萧笙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好,我抱着你入劫!”萧笙抱着豆儿坐在床上:“豆儿想听什么故事?”
“唔唔!”豆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勉强露出顽皮的笑容。
萧笙菀尔,略一沉吟缓缓说道:“好,我给豆儿讲我自己的故事。我原本不叫萧笙,我原姓薛,名笙,因为不到二十岁,所以还没有取字。我来到这个人间的时候是一个冬天,出生在一个家族里。所谓家族,就是一群各有心思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娘姓萧,出身原本也很好,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萧家在风光的时候曾经和薛家订过婚约。萧家落败之后,难免和薛家门不当户不对,更担心我娘就算嫁过去也未必如意,于是含蓄地向薛家提出可以退婚。而薛家为了彰显遵守承诺的名声,坚持要履行婚约,于是我娘按照约定嫁给了我爹。但不知为何阿爹并不喜欢阿母,对她很是冷落,也不知为何更不喜欢我。大概在我三岁的时候阿母就患病身故了,三个月之后,阿爹就继了弦。”
“唔唔?”
“豆儿,不是所有人间夫妻都像陆游唐婉一样恩爱。你看的那些诗词里的爱情十之八九都不是丈夫写给妻子的,那是丈夫写给小妾,写给情人,写给歌妓的诗词。”
“吱吱!”豆儿蹭了蹭萧笙的胸口。
萧笙一笑,接着说道:“一年后我多了一个弟弟和妹妹,继母对我很好,只是表面上很好,每次有族人在的时候她都对我非常和善。可是当只有我们一家人的时候,她却从来不理睬我。后来不知为何,阿爹无缘无故地说我患有隐疾,为了避免传染给他人,命我以后只能在自己房中用饭,也免了我每日请安,还不准许我过多外出。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家族宴会以外我几乎很少看到阿爹、继母和弟弟妹妹,更从未和他们在一起吃饭说话。”
“一开始我吃得还不错,可是时间一久,我的饭菜渐渐变成了冷饭凉羹。每个人都知道曾经的大少爷如今失了宠,那些下人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尽心尽力,经常为了逢迎继母而故意懈怠于我,甚至为了讨好继母而不停地搬弄是非,那些年我过得很饿、很冷,很苦、很酸,我遭到了许多白眼,许多嘲讽,甚至许多明枪暗箭。”
“我阿母有一个丫环叫萍儿,她悄悄地对我说,想要活下去,装傻是唯一的办法。她说阿母曾攒下过一笔银子特意留给我,待我长大之后就派人送来。有一次我生了热病,继母得知后却并不着急为我请医生开药,萍儿无奈之下偷偷拿了府里的东西去卖钱为我买药,结果被下人发现并告诉了继母,继母对萍儿先施以家法,然后把她赶出了薛府。”
“所有的邪恶,都喜欢披上正义的礼袍。”
豆儿唔唔两声,小爪子动了动。
“萍儿被打板子的时候,继母便让我在一边看着她被打,说是让我明白什么是家风。萍儿嘴里塞着一块布,她看向我拼命地摇头。我知道她为什么摇头,她之前让我发过誓,假如有一天她自己出事,我一定不能声张,也不能伸冤,更不要告诉任何人继母对我很不好。”
“唔唔?”
“等你再多读些书就明白了。”
“我就这样半饥半饱地长到七岁,阿爹不理我,阿母讨厌我,弟弟妹妹也嫌弃我。那些下人都变成了势利眼。他们不敢对我好,因为对我好一定会得罪继母,偶尔有几个下人顾念我阿母在时对他们还算照顾,会偷偷地塞给我一些包子或腊肉。”
“萍儿说以后入了族学,一定要努力读书,但在考试的时候千万不要出类拔萃,一定要装做平庸笨拙的样子。”
“吱吱?”
“等你入劫醒来,我再告诉你为什么要装糊涂!”
“唔~”豆儿想挥挥爪子,却只是动了一动,便垂了下来。
萧笙心中剧痛,装做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为了让族中子弟多一些学习时间,家族要求每个族中子弟都必须在学堂用饭。如此一来我终于可以吃上一顿饱饭了,同学们都笑我是饭桶,那是他们不知道饿的滋味。而且我也有像样的衣服穿在身上,毕竟那是族学,如果我穿得过于寒酸破旧只会让继母丢脸,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学堂的先生也是家族中人,他才华很好却屡遭变故,经历一番是非恩怨之后心灰意冷,便回到族里做了学堂先生。他对我很好,总是偷偷地塞给我一些纸墨,常常在放学时以惩罚我背不下来功课之名把我留在学堂读书背书,做不完功课不准放学回家,每次都要我学到酉时才肯罢休,然后顺便让师娘做一些饭菜。其实是他一定看出来了,对不对?”
豆儿弱弱地唔了一声。
“几年后我去考童生,按照萍儿之前的吩咐前两次都是故意考不好,等弟弟考上之后的第二年,我考上了童生。一个家里出了两个少年童生,来给继母道贺的人很多,他们都夸继母贤惠达理。继母当然很高兴,可是当我通过府试的时候,偶然间听到下人们说继母在她的房间里摔碎了三个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