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仪之从来都不太擅长说一些热情暖心的话,总绷着一块脸,伺候的人大概也很怕他。
今日是顾仪之母皇的忌日,他照例在那个名为“归去兮”的坡头烧了几刀纸钱,旁边的君煜放着河灯。
两人就一言不发地守着暖融融的火堆,热灰滚了又滚,顾仪之才壮着胆子问君煜。
“焕明,一个人对于另外一个人的意义,是什么?”
他说到这里却支支吾吾的,君煜却没怎么听懂。
见君煜不回话,顾仪之重新换了一个话题。
“焕明,你是未亡人么?”
君煜哑然失笑。
估计她那几个属下调侃她从前逛遍秦楼楚馆、每每在金陵借酒浇愁夜不归宿的话都传到顾仪之那去了。
到了顾仪之眼里,估计又给君煜安上了可怜人的名头。
“不是。”君煜回答。
她啊,只是一介平常人罢了。
天色未亮,顾仪之戴上斗笠准备冒雨离开。
动作却被君煜止住了。
君煜朝着陵寝深深一拜,“不孝儿媳,特来拜见岳母大人。”
回答她的,只有揽兰湖在风声中浪涛翻滚的声音。未亡人……或许,自己身边的男子才是未亡人。
“小媳无能,未能明媒正娶心下灵犀之人,然,我君煜乃不敢食言之人,今日在岳母大人跟前立誓,势必让顾子卿红装霞帔,嫁衣如霞。”
她从来不会轻易地给出承诺,君子一诺千金的道理,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
她能对他的承诺,只能给那么多了。
顾仪之垂下眼睑,拉住君煜的胳膊,试探性地问道,“若有一日,我负你,你该当如何?”
君煜沉默片刻,最后转身,答非所问,“子卿,天色已亮,我们回吧。”
回去,回哪里去?
故国不再,归去兮坡头其实名不副实——归去归去,他能归哪里去?
鼻尖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君煜有些手足无措,只以为顾仪之在伤感他母皇的逝去,抬起了手,想要将顾仪之抱在怀里。
却被顾仪之躲开,君煜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
自己选的男人,跪着也要宠完。
当夜,顾仪之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十年如一日摸索在黑夜里,突然走在这样亮堂的地方,身后的立影与彤彤灯光泾渭分明,心里竟是惶恐居多。
最后睡不着只能躲去那一颗名为“浮生”的树,望着毫无尽头的黑色湖水才感到有一分心安。
这时顾仪之听见有人背书。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而凡大德者治人,亦乎如是。抛欲绝情,大道之始,天道可长存。”
是她。君焕明。
她嘴里念念有词,颠来倒去总也那么几句。
光着腿踩在水里贪凉,一会儿不踢水了,把莲花灯扔到旁边,蔫蔫地朝后面仰过去。
就这样还嘀咕着——
“彼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
“勿避……勿避险巇、昼夜……”
顾仪之看不下去自己都记下来了,她还在背昼夜、昼夜,就好心提醒她。
“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
话音未落,她抓起灯挥袖打出道内力,顾仪之便顺着树桠翻身而下,听见她厉声喝道。
“何人在我大昭皇宫藏头露尾!”
顾仪之落到她身后,她察觉到迅速躲闪,白皙的脚趾湿漉漉,踩在木板上溅出水珠,湖蓝色衣袍叠叠,像堆积的彩云一般。
“男人?”
她左手捂着肩头,轻抬下巴,一脸桀骜地望着顾仪之。
“……小美人倒是长得挺俊。”
“做孤的男人如何?”
还没等他说话,她就继续自言自语道。
“孤乃大昭太女,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东宫是进定了。”
顾仪之想开口和她说话,不知怎的就猛然转醒,好一会儿都没有缓过来。
这梦……怎的如此真实。
就像,亲自经历过一般。
似乎想到了什么,顾仪之随后便笑出了声来。
梦里的她,和现实里面的她一样桀骜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