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房间看起来似乎已经上百年没人住的样子。这一层的窗户也像一楼的窗户一样,被死死钉着,不同的是,不少日光从铁罩透进来,在房里投下一条条狭窄的光线,每条光线下映照着数不胜数的灰尘颗粒,然后我听到某处传来细微的音乐声,转头看向小皮。
“那从何而来?”
她身陷自己的思绪之中,迷茫走进一处,昨天晚上,我就是在那里看到年轻时候的妈妈坐在沙发后背上,光脚伸进坐垫里。她在这里,就像我手上沉重的相机那般真实,她在这里。
在量子物理学中,两个原子能同时在多处存在,根据人们观察它们的方式而改变行为。哪怕相隔百万光年的两个颗粒,也可以在瞬间相互作用。有种名为“量子多元宇宙”的理论,依照这种理论,在同一个地方有无数个宇宙共存。如果眼下便是这种情况,那会怎样?如果在一个宇宙中,所有的时间瞬间同时存在,那会怎样?我们一直在争辩威尔斯提出的时间旅行所产生的矛盾,如果我们进行时间旅行所需要的并非机器,那会怎样?如果时间旅行所需的仪器已然存在于我们的心中,那又会怎样?我放纵自己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心跳逐渐攀升,远处的音乐声更响了。
“小皮?”我敦促她,“那从何而来?”
“什么从何而来?”她的语气很模糊,目光扫过崩碎剥落的残物,追踪墙上和地板更深色的斑块。过去,这些斑块曾经是照片和家具的位置,它们挡住了阳光。我把其中一个深色斑块与1977年的猫王日历配了起来,不知怎么的,我知道在角落处曾经放着一台电视机。
“我……我不知道,一定是车上的音乐或什么……”
她耸起肩头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走。
小皮去查看另外两个外围的房间,并喊道:“厨房就在这里。”当我跟随她进入那个小空间时,音乐声渐渐消失,被其他更自然的声音所取代,如吱吱作响的地板和来来往往的车辆。有个潮湿的缝隙,里面长着厚厚的黑霉,以前水池就装在那里。墙上斑驳陆离的疤痕是那些早已不知去向的橱柜留下的。我们脚下是又硬又烂的亚麻油地毡,上面全是气泡和裂缝。
当我们来到第二段楼梯底部时,音乐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较大,我足以能够抓住一些旋律片段,甚至能听到音乐的低音部分。我竭力倾听,想抓住音乐的感觉,可它似乎并非我知道的曲子。
“你没有听到吗?”小皮甚至都没有理解我的问题。
“我抱着这个盒子到处走,手臂都酸了。”我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爬上第二段楼梯。感觉空气像是充了电似的,仿佛暴风雨就要到来。我每走一步,音乐的强度就要往上提升,直到忽然之间音乐声充满每个角落,声音那么大,震耳欲聋,冲击着我的耳膜,足以让我感到疼痛。我在一堆散落的碎屑中站住,绊了一下脚,然后摇摇晃晃地走过一扇门,我知道那里通往丽丝的房间,还重重地撞到了对面的门。我把盒子搁下,手掌放到那扇门粗糙的表面,音乐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剥落的门漆从我的手指中掉落,腐烂的木头随着低音波而颤动。
然而,当我的手碰到门把手的时候,音乐停止了。不,不是停止,它就像唱片针卡在了有刮痕的黑胶唱片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猫年,猫年”,这个声音那么响亮,以至于我听不到自己短暂而惊慌的呼吸。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或将要发生的每个瞬间,感觉仿佛都存在于这个空间里。
“谁在那儿?”我喊道,同时用力将门推开,门撞到后面的墙弹回来时留下一团石膏灰。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我看到有个年轻女子坐在那里,她的身影如透过明亮玻璃窗户流淌进来的日光那般清晰。我意识到那是斯蒂芬妮,她坐在一张装饰华丽的奶白色小化妆台前,化妆台的抽屉和边缘均镀着金,她正在认认真真地涂抹口红,嘴巴张开,圈成“O”型,椭圆形的浮华镜折射出她正皱着眉头,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水气息,令人陶醉,也许是来自那瓶滚在一边的查理香水。就在我看到她的一瞬间,她捕捉到我在镜子上的倒影,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她尖叫起来。
然后,就是寂静、黑暗与灰尘。房间里空空荡荡,我刚才看到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除了一个孤零零的破烂抽屉,可能是从化妆台上掉下来的。我知道,如果我把这个抽屉拿到灯光下,擦干净,会发现它是镶着金边的。
一股恶心想吐的巨浪向我袭来,我挣扎着不要干呕出来,同时我的眼睛里充满泪水。热潮涌过我的全身,鼻尖处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汗珠,然后砸到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每一件事情都让人受到伤害。
“你在喊叫吗?”小皮从楼梯上大叫,让我一惊。我深深地呼吸了两下,在她到来前的几分钟逼迫自己挺直腰身,用手把脸上的汗水擦去。可当她进入房间时,目光并没有在我的身上,而是把这个空空荡荡的房间扫视了一番。
“你在对谁喊叫啊?”她向我转过身。
“不是我,”我说,“可能是外面。”
“这个地方那么诡异安静,我都忘了还有外面……”她犹豫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有灯光的地方。“卢娜,你的鼻子在流血。”
“是吗?”我用手背碰了碰脸庞,一滴血粘到手背上,“哦,没关系,偶尔会发生。”
“给你。”小皮递给我一张纸巾,“你确定你还好吗?”
“我还好。”我认为她不会看到我的手正在颤抖,或者我必须努力才能站直。流鼻血,是不是我大脑里长了什么东西所带来的副作用,或者由于穿梭于不同的维度,所以我脆弱的血肉之躯有所反应?我费力地指向另一个房间:“那一定就是妈妈的房间。”
小皮颤抖了一下,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楼道。
“如果我们只是把盒子放在这里,会怎样?”她说,“爸爸并不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一丝一毫,我们没有必要告诉他,他没有必要知道。我们可以把它放在这里,它属于这里。或许她从来都不想让我们看到这些东西,或许我们不该看。”
“如今已经太晚了。”我说,“现在我们知道它的存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没有回头路。”
她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么就让我们给它做个了结。”
闷热似乎渗到每条裂缝里,并因灰尘而显得更为浓重,我几乎都能闻到它的气息,仿佛舌端上是热腾腾的空气。我们打开门,进入丽丝的房间。
“哦!”小皮用手捂住嘴巴,“我没有想到这里还会有东西。这是她的东西,卢娜。这是她过去睡觉的地方!”
我看了一眼那张单人床和脏兮兮、深陷下去的床垫,我昨天晚上看到的正是同一个厚重的哥特式黑木衣柜,歪斜地靠在床对面的墙上。我有点盼望着看到她亲手所制作的礼服挂在衣橱的一角,上面盖满蜘蛛网,就像更新版的哈维沙姆小姐,可它并不在那里,我松了一口气。
“是的。”我把盒子从楼道里拿进来,放到床上。
“准备好了吗?”小皮问。
“我准备好了。”我说。当然,这是个谎言。
如果人们认为他们知道有个世界会让周遭的一切化为灰烬,当他们要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谁都没法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