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刀门里的三进院中。
生有两棵粗壮的柳树。
此时。
正值盛夏。
柳树枝繁叶茂,随微风轻摆,烈阳当头之时,正将枝条的暗影打在地面上。
地上的血迹,早已被蒸干。
血红,已渐变为深褐色,表面更是沾染了不少浮灰。
风轻无语,偶尔几声鸟鸣,从枝头传出,便是这院中仅有的动静了。
忽地。
一声怪叫,炸碎了周围的宁静。
后罩房敞开的门口,突然自内向外闪出一道高速的黑影,正是那从刀风洞内逃出的瘦老头。
瘦老头要活命!
他好想活命!
而此时此刻,有可能实现这种奢望的方法,似乎只有一个,那便是尽可能的远离那个人蟒一体的怪人!
于是从他射出暴雨杀招,转身逃走那刻起,便拼命地催动着自己仅有的功力,倾其所有地转化为高速身法的动力。
加快!
再快!
不能不快!
自己与那魔物的距离,将直接决定他生的机会。
穿过狭小弯曲的通道。
跨过洞口之外的房间。
跃过房间的门口。
瘦老头的脸上,因压榨功力而面目狰狞。
瘦老头的身上,因鼓动内息而血流不止。
但还不能停啊!
一只脚踏出了门槛,踩在结实的地砖之上。
内力。
通过灰色方砖。
传递给大地。
大地最是无私。
所有给与它的力量,需要它承受的,它绝不动摇。
而需要它反馈的,它又必将尽数返还。
还。
瘦老头当然要的是还。
这力道的一去一来,只让夹在大地和脚板之间的砖块,崩裂断碎。
而这能让砖块都崩裂断碎的回馈力,绝对够了。它已托起瘦老头整个身体,让其在门口飞身而跃,眼前已无阻无碍,此一跃,冲向的是蓝天。
是绿柳。
是生机!
阳光热烈,自上而下直冲而来,颇有些刺眼。
可却还有一道光,忽地自侧面而起,闪耀在瘦老头视线的边缘处。
那是?
整个身体已腾空而起的瘦老头,下意识地扭头向自己的左侧看去。
他看到一条蟒。
还看到一把刀。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快了。
快得让自己又一次在生死时刻,成功地弃死择生了。
可为何?
那蟒物,竟也如此之快?
它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自己并驾齐驱的?
这是瘦老头生前在脑子里浮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下一瞬,那条蟒物横向袭来,末端吸附的钢刀,温柔地在其颈部划出一道优美的圆弧。
再下一瞬。
瘦老头便看到自己的身体飞身跃起。
依然很快!
快得都超越了自己。
可一个人,又怎么能比自己还快呢?
况且,更奇怪的是,那个超越了自己的自己,为何没有头颅呢?
是了。
准确地讲,这才是他生前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问题。
随着瘦老头眼里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迅速变得鲜红,又迅速变黑,他便再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头颅。
掉落在门口。
身躯。
却又向前跃出三丈有余,方才瘫倒于地。
蟒状物贴着地面,正如蟒蛇一般游走到瘦老头跟前,卷住他的一条小腿,将其缓缓拽回到屋内。
头颅亦被取回。
就连后罩房的左右扇门,都被两条蟒物轻轻地关闭了。
天,依旧蓝。
柳,依旧绿。
三进院内,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只是在地上,多了一条。
又红。
又粗。
又长的血痕。
。
。
。
刀风洞中。
孙庭江视线里。
又出现了罗鼎生的身影。
这一次不是路过。没有一闪而出。
他就站在孙庭江的眼前,立于一个孙庭江不用斜眼,不用聚神便可看得清清楚楚的位置。
八条蟒物在周围游动不止,可罗鼎生本身,却一动不动。
孙庭江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眼前的师父,可身体机能的流失,已使得他哪怕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于是。
便只是用还能控制的眼睛,去看他的师父。
看那前所未见的蟒物。
看罗鼎生空无神情的脸。
他看到罗鼎生的眉间,嵌着一块金属片,那是瘦老头的断剑。
暴雨奇袭,百余碎片,终究还是有这么一片,冲破了那招风卷残云的防御,直插进罗鼎升的颅内。
这本应是致命一击。
可看起来,却对罗鼎升毫无作用。
不。
似乎。
还是有些作用。
孙庭江眼里,师父那位于眉间正中,大小与剑刃宽度相仿的竖向伤口,忽有撕裂破开的迹象。
伤口边缘不停在罗鼎升脸上延伸、扩张,以至于在孙庭江看来,师父的整颗头颅,似乎正以那个伤口为起点,缓缓地开裂为左右两半。
不。
不是似乎。
头,真的,在开裂。
罗鼎升距离孙庭江如此之近,视线里也没有什么扭曲和颤抖。
他看得足够清楚。
可看到的,也太过惊奇。
一个人的头颅,像一个被劈开的西瓜一样,裂成了左右相当的两部分。
没有血,没有脑浆。
可却有蟒物!
那头颅似只是空壳,内竟藏有一条与脖颈相连,看起来跟那八条蟒物很是类似的东西。
类似。
却也有区别。
蟒物末端布满圆孔,细而尖,而此脖颈之物,通体更加圆润,末端表皮之上,还镶嵌着许多夜明珠一般的球形物。
每颗球形物都在发着绿光,更似正在悠悠转动,只让孙庭江想到两个字,眼睛。
脖颈之物慢慢摇曳,伸展自己的身形,悠悠贴近到孙庭江的眼前。末端部位,在距离孙庭江面部仅一拳之隔的四周,来回游走试探。
孙庭江的脸上,感受到丝丝寒冰之气,正刺入到皮肤里。
孙庭江的嗅觉,嗅闻到浓浓酸腐之味,正钻入进鼻腔中。
孙庭江只觉眼皮愈发沉重,微微抖动中,渐渐闭上了双眼。一直在其面部周围游走的脖颈之物,也几乎同时停止了动作。
可下一瞬,那东西又忽地冲向孙庭江的嘴部。纬度原本比人的颈部更粗壮的怪异之物,竟可自由收放自身形态,如流体一般顺畅地钻入孙庭江的口中。
躺于地上、口被侵入的孙庭江,剧烈抖动着整个身体。
站于其旁、头部开裂的罗鼎升,同样剧烈抖动着整个身体。
那脖颈之物与八条蟒物本是一体,颈物进入孙庭江口内的同时,便拉扯着蟒物从原本所在的部位不断缩回,再从罗鼎升的脖颈处不断冒出,便也继续跟着颈物一同钻入孙庭江的口内。
待到最后一条蟒物的最后一个末端也顺利钻入口中,罗鼎升那个双臂尽失头颅开裂的躯体,只如一个空囊袋般,软软地瘫堆于地,其景甚是可怖骇人。
可孙庭江还在抖动,甚至抖得比方才更剧烈,他已看不见,听不到,嗅不出,回光返照赐予的五感,此时此刻,终于退潮了。这一退,即是永久,再无返还。却只在意识深处,尚存一丝自我,在那个自我之中,正在依稀回闪着一些画面。
那是胖瘦老头杀来之前,大树之下,棋盘两侧,他正与林师弟探讨着烈风刀法的种种。
骨头。
没错!正是骨头啊!
人骨的固有结构,拖累了烈风刀法的施展。
北疆有奇功,名曰柔骨大法。似是与本门刀法相得益彰。
莫不成是鞭法?
不,鞭法过于阴柔,与本门刀法的刚猛不符。
刀谱之中,并没有类似柔骨大法的功法。
刀风洞里呢?
创派掌门看到的刀痕,真的是刀法的全部吗?
八面来风,一刀十六意,单凭一人,如何可成?
曾经所有的疑问,都看似没有答案,可罗鼎升身上的东西,貌似又是所有疑问的答案!
只是。
师父身上的东西,又是什么东西呢?
这是孙庭江那丝自我所产出的最后的想法,下一瞬,一切,便归于虚无。
他的身体不再抖了,纹丝不动躺于地上。
洞中,再无声响,只有绿光。
可片刻后,孙庭江以双脚为轴,毫无外力依托之下,又忽地转动而起。
他僵硬地摆动着四肢。
他的身上,渗出粘稠的无色液体。
他的脸上,冰冷无比。
不。
连冷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