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九月中,历尽艰辛,商队终于到达乌尔格。
行程接近两千里,跋山涉水,沿途设立贸易栈八座,各有十余人留守。
这商栈可不完全是自己家的,确切的说更像是合伙生意,四海占半,本地的大部族占半。
也就是说四海贩卖货物之后,利润要分给本地的部族一半。
舍此之外,四海的货物还要优先被各大部族收购,余下的货物才有权售卖给零散部族。
商栈的留守人员也是双方都有,各自拿着一本账册,谨防对方耍诈。
说起来,蒙古各部对明人是又爱又恨,爱的是明国的物产,恨的是大元没了,被人家从富饶之地赶了出来,又要呆在苦寒之地吹风啃沙子。
无论如何,他们却是少不得明朝的货物。
大部族是两头吃,吃过四海的利润,还要垄断货源,吃下家的利润。
四海就是这般犯贱,要忍受这般的亏吃!
不过也不会赔钱,毕竟定价足够高,但赚头就很有限,这无关经营,而是四海布下的旗子太多。
普通的商贾绝对不会这般行事,冒着生命危险,没个几十倍的利润,哪个傻子愿意去做。
四海便是甘愿做这个傻子!
及至乌尔格,货物已经十去其九,就这还是拼命力保之后存下来的,不然半路就会被一扫而空。
保留的货物一部分用来贸易,一部分却是用来行贿。
乌尔格乃是大喇嘛多罗那他驻地,也是土谢图汗衮布的统治中心,一个有名望,一个有权力,两个大佬还是需要贿赂一下的,这便是见面礼。
牛二宝,巴彦沁尔一路上兢兢业业,在明生精心调教之下,总算是有了些许模样,一应事宜皆由二人打理,明生躲在暗处观察。
表面上做生意,内中却是没闲着,只这地图就做了不下百余张,沿途地形地貌,山川河流尽在掌握。
只是到了乌尔格,却是不能再装怂了,呼克图可是有着书信给大喇嘛多罗那他的,料想会将明生介绍的一清二楚。
乌尔格不是一座城,放眼望去皆是绵延无尽的蒙古包。
南向一条溪水清可见底,北侧有山巍峨高耸,山顶白雪皑皑,便是著名的狼居胥山。
当然,蒙人称其为圣山,相传成吉思汗就是在此地出生,也不知其真伪。
“年轻人,在你的眼中,我看到了比天还要广阔的野心,这令我十分不安。”
一顶硕大的牛皮帐篷之内,炭火暗红,暖气扑鼻,西侧铺着细密的毛毯,一老者盘膝而坐。
眉毛花白,长有两寸,随着呼吸起伏摆动,脸上皱纹堆累,但气色却是不错,隐隐有油光。
眼皮半搭,玩味的看向明生,仿佛能将人心洞穿。
果然,姜都是老的辣,何况是多罗那他这般的高僧,玩的就是哲学,观察的便是人心。
“圣僧过誉了!”
明生躬身言道“小子不过是承先祖庇佑,得了些家产。
如今大明内部动荡,想着漠北尚算安稳,所谓富贵险中求,千里只为财而已。
一无兵,二无权,怎敢有什么野心呢?这赚点银子也算不得野心吧。”
“哦,是么?”
多罗那他沙哑的笑声充塞帐篷,意有所指般言道“呼图克的信中可不是这般说的。
他说你杀伐果断,不敬神,不礼天,有枭雄之气,虽卜失兔亦不能相比。
只是他不知道你来大漠的意图何在。
不过我却是知道,你可是相信?”
“呃,不相信!”老头神秘兮兮,故作高深,某偏偏不要你得逞,明生笑嘻嘻装傻子。
多罗那他很是嗔怪的看了明生一眼,老衲心怀广阔,不与你这小泼皮计较。
以手点指北方,言道“小海周边被一股明人占据,彼辈皆擅长使用火器,精通战阵。
近年来收拢部众,扩地达数千里,人口已过十数万,可是你的同僚?”
“不是!”
明生摇头道“圣僧莫要惊吓小子,小海可是一地的地名?小子却是从未听说过,更从未听说过极北之地有恁的明人。”
“呃……”
多罗那他缓过一口气,问道“你等可是要北上去往瀚海城?
不要说不知道瀚海城,此城已经与乌尔格有通商往来!”
“小子实不知什么瀚海城,这又是小海,又是瀚海的,莫非乌尔格以北就是汪洋不成?”明生很纯真,瞪着眼睛问道。
“休要胡搅蛮缠!”
金刚尚且怒目,多罗那他也是被明生给激怒了。
死鸭子嘴硬,那股势力也是自称四海,若是同眼前之人没有关系,哪个会相信呢?
“尔等侵占我族祖地,抢占牧场,奴役族众,今日你自投罗网,怕是来得走不得。”
“呃,圣僧,某虽不通黄教,但佛门讲众生平等,扫地不伤蝼蚁命。
您可,您可莫要害小子啊,小子若是有那般本事,何苦数千里穿越大漠呢。”明生故作委屈,面色凄苦言道。
多罗那他内心默念佛经,莫恼,莫恼,没得乱了本喇嘛的修行。
“哎,世间纷乱,战乱不休,轮回不止,如今我部安居漠北,远离世间战乱之地,为何你等要苦苦相逼呢?
需知杀人者,人恒杀之。
轮回业障,今生不计,来世相还。
言尽于此,退下吧!”
言罢,多罗那他闭目不语,作泥胎状。
“圣僧,岂不闻树欲静而风不止?
时移世易,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近在眼前。
某听闻极西之地有国曰罗刹,其人凶狠乖戾,杀戮成性。
一路向东扩张,灭汗国十余,黄金家族为之授首,部族百姓为之亡命,大军所过,百姓十不存一。
此非远敌,已进抵哈萨克边疆,距离喀尔喀部亦不远矣。
敢问圣僧可有对策?
哦,对了,他们对异教徒异常残忍,信我者生,不信我者死,想必您是不喜的。”
还敢说同北边的明人没有关系,分明就是一伙的!
“你们到底什么目的?漠北苦寒,没什么可以觊觎的财富!”
这老头打破沙锅问到底,明生也再没了隐瞒的心思。
沉思片刻之后,问道“敢问瀚海之人可曾入寇土谢图部?可曾抢夺部族财产?可曾虏掠部众?”
见多罗那他沉默不语,明生继续言道“据某所知应该没有,不仅如此,临近的部族应该通过交易获得了很多好处。
锅碗瓢盆尽皆来自瀚海吧?盐巴棉花也来自瀚海吧?
一个和平而怀有善意的邻居,您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人心!你们夺走了人心!”
多罗那他等着眼睛言道“你们用粗劣的用品换走了珍贵的皮毛,用劣质的茶饼换走了宝贵的药材。
可悲的是这些愚蠢的人还对你们的到来欢呼雀跃。
模仿你们的穿戴,效仿你们的言行,忘记了祖先的教诲!这难道不是对我们最大的恶意么?”
哎,果然高僧说话就是高大上。
有本事你倒是把人心拉回去,贵族老爷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牧民用个粗瓷大碗就令你心疼了?
哦,应该是没给老爷们孝敬,或者贵族们的商货进价太过高昂,被四海的价格战给直接弄嗝屁了。
喝不到牧民的血,自然是气急败坏的,没占到四海的便宜,自然是要捶胸顿足,欲要杀之而后快的。
“敢问圣僧有何见教?小子虽做不得主,但带个话还是不成问题的。”明生拱手问道。
“杀了你!用你的人头警告明人,远离土谢图的领地!”
多罗那他闭目不言,土谢图汗衮布却是从一屏风后走出,阴森森言道。
“呃,您随意!”
明生笑道“某还有一个弟弟,想必他听说这个消息会很高兴,但他肯定会为我报仇的。
可怜这大好的草原,很快便要血流成河!”
“你在威胁本汗?”衮布怒道。
“是又如何?”
明生亦冷然道“我怀着善意而来,难道土谢图就是这般待客么?”
“你到底要做什么?”多罗那他打断二人的争吵,抬头问到。
“借路!去往瀚海的通路!”
明生正色言道“作为回报,我四海会在乌尔格设立商栈,所得利润五成归属汗王,五成归属四海。
此外,我四海可以提供更多的货物,例如刀剑,例如铁锭。”
“倘若我不同意呢?”
“那就不走此路呗,车臣汗或许会欢迎我们也未可知!”明生笑呵呵言道。
衮布有些反应不及。
这小子说话硬气的很,北边的明人也不好惹,好多不听话的野部都被收拾了。
金人说明朝人都是胆小怯懦之辈,也没什么战斗力,可本汗看见的怎么就不一样呢?
难道金人在骗本汗?
“好了,你的条件我们会好好考虑的,只是你所说的罗刹国是怎的回事?当真灭亡了很多汗国?”
“汗王,我想您最好派出使者去西方打探一番。我即使说了什么,您会相信么?”明生摊手言道。
后世的历史何其残酷,整个北地还剩得几个蒙人?
这不是在开玩笑,虽说明生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但绝对干不出如此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