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将草席负入最近的一家棺木店,留下了身上仅有的钱财——二十六两三钱,吩咐棺材店老板只用中下棺木,但务必找一个好风水的地儿葬了草席中的人。
那老板在晋安城做了半辈子棺木生意,奇怪的事也见过不少,自然对阿成的要求也不感到突兀。用中下棺木而非那上好紫梨是因为怕那盗墓贼扰了死者清静,至于找个好地儿,这自然是人之常情了。只是老板好似顺嘴般问了一句,是否立碑?阿成说,立。老板问,刻什么字?阿成说,就三字,归家人。老板应了下来。阿成又交代了些杂事,比如棺椁内垫上棉被,比如墓前不摆贡品,比如坟头上放一块圆石,石头要是在长流水里捡的。感觉着老板应该会处理无碍,阿成便返身离去。
腰间鞘中白水沉默无言,如与主人一同为死者送行。
阿成从行人那里问得一处地名地址,谢过之后便缓步向晋安城商街走去。
……
十余载江湖滔滔,善忘的江湖让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当年的襄城旧事。除了一些比其他人多几双眼睛、多几对耳朵的“灵通”之人,更是没有人知道那柄刀的故事。
后来被某人取名“白水”的刀本无柄无鞘,却拥有在铸剑崖内被蕴养十四年的无双意气,是那白衣男子以高深修为亲选大山之中最为“澄澈无垢”的三株青竹,并指作剑削为刀柄刀鞘,从而敛住白水刀身外泄的剑意剑气,使铸剑崖葬刀十四年也未完全“沉下”的意气沉抿入刀胚,彻底与刀身合而为一,将大师步凝铸剑之剑意剑气在刀胚之中转化为刀意刀气。加刀柄刀鞘之后的白水此后虽不再锋芒毕露气冲霄汉,意气内敛之后却要更臻于圆满通灵之境,且要更合乎“大道”,不再受天妒而致引来“天劫”。竹柄竹鞘既是一层掩饰,也是白水刀身的一座新熔炉,与当年铸剑崖步凝封刀之法殊途同归。
阿成得白水刀后,一人一刀天然亲近,以鞘中刀意磨炼自身神意,而遭逢幼时的那场大变之后,心中不平之气与白水刀意更加契合,境界攀升更是迅猛。当年大难后逃至南疆,得遇名师授艺,三年敌山林,七年敌人市,短短十载竟然已有一身不俗修为。
三年前师父再次游历天下,让他正式踏足江湖,他这一踏,便被天机谱评定为天下第十三。
一朝名为天下知!
……
相比于主街上的鱼龙混杂,晋安城商街上的营生更繁却不杂。街上各式店铺林立,步行之人见少,多有乘轿骑马的达官显贵,不似主街上的喧闹,却多了一份富贵的热闹景象。
商街尽头处有四层半高楼耸立,相比周围其他楼房如鹤立鸡群。
楼内外并未像一般的奢华之地一样故意清散闲人追求清静雅致,而是如一般市井酒肆一样热闹非凡。
有楼外糖葫芦小贩高声叫卖。
有楼内搭巾小二掌酒麻利上桌。
有楼上青衫儒冠文士饮罢投箸之后拍杆望远。
有楼下葱花饼油摊老人拍滚面团行云流水目无全牛。
底楼店门口各色人物进出络绎不绝。一方富贾可以与平头百姓齐跨门槛,卖花小贩亦可与便服高官同穿过堂,却是成为一道奇景。
此楼不是那文名“冠绝江南只此一”的雁字楼,而是那城中楼高唯低雁字敛财本事却公认天下第一的春和楼!
春和楼占地极广,前楼檐牙高啄、钩心斗角,端的是富丽堂皇;后园有晏清大湖,湖边驳岸层台累榭、重垒叠石,清静雅致非常;左右偏厢客房,流水绿竹环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春和前楼外高四层有半,其内部实有六层,层层景致不同,营生不同。一二楼只是普通酒楼样式,营的也只是普通酒楼生意,但自三楼往上,春和楼几乎汇集天下所有最能赚钱的行业,赌坊有之,器宝行有之,典当行有之,拍卖行有之,甚至如青楼般的风月行也有之!
春和楼门向钱开。你有多少身家,便能在春和楼享受多少招待,管你是贩夫走徒还是达官贵人,是江湖大侠还是江洋大盗,只要有钱能让春和楼赚,那你就可以是春和楼的客人。这就是春和楼近百年未变的规矩。
……
阿成缓步来到春和楼外,想到了春和楼的那个规矩,有些头疼。
他本来是有钱的,二十六两三钱,足够他成为春和楼的客人。至少可以让他跨过那道其实并不高的门槛。
但是,不久前他已经将身上全部的钱都给了棺材铺老板。所以,现在他是一个春和楼定义上的真正的穷人。他头疼,但不心疼。他阿成从不做后悔的事,做了事,也绝不后悔。
可是总不能不进楼吧?
阿成挠了挠斗笠下的头,又习惯性拍了拍腰间竹刀白水,然后无声咧嘴笑了起来。
我又不是来春和楼当客人的,为啥还要遵照春和楼的规矩?我阿成也有自己的规矩啊!
所以阿成抬头,望着约莫十丈外的那道红木门槛,走了过去。
楼上三楼儒冠文士收回远望视线,双手抖袖负于身后,目光直指缓步走来气机不断上涨明显来者不善的斗笠男子。
楼内小二用长壶为客人添茶水时似无意地往楼外瞥了一眼。
楼外长街叫卖冰糖葫芦的中年小贩满面笑容向阿成走去。
楼下葱花饼油摊老人做完一套葱花饼后继续摊面和面,烤炉上火候自足,无须关注。
糖葫芦小贩拦在阿成身前,问少侠是否赏脸摘束糖葫芦,一个铜板一束,要价公平,童叟无欺。小贩笑容真诚,话语实恳。
阿成微笑。左脚向外横移三寸,身体前欺,恰好躲过小贩横击腰间的阴险勾指。
阿成紧立于小贩身前,摇头轻说糖渣太腻,自己并不喜爱此物,同时右手四指轻握白水刀柄,右肩直击小贩肩胛。
小贩抬右手“轻拍”阿成肩头,笑容依旧,说其实糖渣是自家秘制,只甜不腻,而左手握住糖葫芦草垛横移于身前,仿佛想让客人随意品看挑选。
阿成也是微笑不减,抬手握住那闪电击肩一指,说自己还有事,没兴趣玩这些小把戏。
小贩笑容陡然僵住,身形向后微晃寸许,双目向外一突,喉中鲜血还未吐出便已咽气。
那一瞬,隐于春和楼外已经叫卖七年的春和楼第一个“看门人”还未说得上是真正出手,便指骨尽碎,前喉下肋骨坍塌,左手草垛碎屑飘飞,其中隐藏七载的精钢长枪亦是铁屑剥离如飞沙。
阿成继续向前缓行,不理会无声倒下的那位深藏难漏的枪术大家,左手拍了拍右肩麻衣上的血渍。
三楼文士瞳孔大缩,知晓是遇上了至少天下百一的高手,不敢托大,右手猛然出掠拍杆三下,其声沉如擂大鼓,震人心魄。楼内楼外至少百人因这声沉响骤然双耳鼓膜炸裂,双手抱头哀嚎不已。
阿成双鬓白发随声波震荡向后飘扬,身形却毫无阻滞,抬头眯眼看向那位“先声夺人”却不顾江湖道义波及无辜的儒冠文士,脚步未停,缓缓向前。
就在文士拍杆一下之时,楼内小二亦拍碎一坛陈年佳酿;文士拍杆第二下,小二已用粗陶酒碗接住一碗酒水;文士拍杆第三下,小二已将酒碗带酒趁“声势”紧掷向楼外阿成。酒碗飞掠途中,酒滴泼洒出碗沿,随拍杆声拉扯成线,骤然冰凝,酒线锋锐如飞剑,无声亦无息。
阿成终于停步,双脚一错,周身气机向外扩散,脚下尘土跳跃,如湖面涟漪起伏不停,成波却不外移。阿成右手握鞘摘刀在手,连鞘抬刀横于身前,鞘中意气向外一吐,那数十道借“声势”而成的“酒水飞剑”便如嵌进黄岩壁垒,诡异悬停于刀鞘前寸许处,白水刀意与酒剑碰撞无声,却扯动气机,“相撞”处空气震荡,其下青石板街道被骤然刻上一道“沟壑”,宽不过指,却深近二尺。
阿成转头视线越过白水,看到那小二已扯掉搭肩白巾,指曲成爪,飞快向自己冲来,而三楼儒冠文士亦拍杆一跃下楼,自腰间取下紫木折扇,飘然杀来。还有那面摊老头收面净手,自烤炉炭火中抓出一根通红铁棒,老头眼神淡漠,手面水汽蒸腾滋滋作响。
阿成轻笑,横刀变竖刀,右手握住刀柄。霎时周身气机牵动如狂潮。
春和楼外,波澜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