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唐小栗感觉山风好像突然停了下来。
她当下便有些疑惑,低下头来看到篝火火苗仍自摆动,心道原来风还是在的,那为何周身无感,耳畔也如此安静呢?然后,她才注意到段文儿和阿成的奇怪举动,正要发问,风便又动了。
大风起!
正是夜黑风高时,影影绰绰十几人无声自山坡密林中穿行而出,夜行服黑色面罩下倒映火光的双眼眈眈地看向崖畔篝火旁的四人。
大风迎面而来,紧张的气氛也扑面压来。唐小栗看了场间一眼,下意识地朝阿成这边靠了靠。
原本面向崖外、背向篝火书生朱鸿,不知何时便停了呵天呛地的叫骂,此时转过头来,扫了场间一眼。他正站在崖畔风罡最大处,衣摆逸飞间,身形却岿然不动。书生清了一下嗓子,语出而惊人:
“小沉子,那个天机谱是老头子我爷爷弄出来的。”
“咳,你那个天下第十三的排名是我给你鼓捣上去的,当时老头子还笑我来着。”
“我仇家多,今晚这十几个黑衣红眼人也许貌似可能应该就是来杀我的。”
“咳,沉子你帮我挡一挡哈。”
阿成一翻白眼,差点一口老酒就从嘴里喷出来。
合着这三年来每日里几乎无休止的各种上门寻衅挑战,吃个饭都要担心食蛊暗算,这些无趣麻烦事的罪魁祸首就在我身后了?
本来正该严阵以待的时光,但阿成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貌似长大后更加无赖的小猴子。
崖畔风未平,畔间青衣人倬倬然衣袂翻飞,未顶冠带,高髻束发,举目望月,好一个慨然天下高卓意态……
小生拂块垒,大袖揽清风。
得,这是在养这小子说过的“书生意”了。
书生朱鸿曾将书生意气分作三种境界——书生意,不器意,浩然意。三种境界层层递高却不绝对。朱鸿曾言:“何为书生意气?当仁不让而已。”
当仁不让。那今天是要我当仁不让了?阿成哭笑不得。
自朱鸿转头说话其实也才几息过去,十四名黑衣人中靠中间提剑一人终于发声,声音尖锐磨挲,听起来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子。
一个字而已:
“杀。”
山风中,与“杀”字一同而来的是夜色里并不反射月光的几柄不明形状的锐器,其后,十名蒙面黑衣人相互掩杀而来,只余四名黑衣人留在原地压阵。
发声下令的女子也留在了压阵四人当中,其身形略微佝偻,右手背于腰后,看到篝火旁那听说过的襄城紫衣与意料外的不知名斗笠刀客都轻易挡下了他们一行人中某一人的独门暗器,面罩外的阴翳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天机阁天机生朱侯,身边可从来不乏各种死士护卫,这些年江湖上针对他的刺杀不知凡几,但那一波波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最后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每次刺杀过后那书生都会适时地出现在人前,仿佛扇打所有舍命谋利的江湖人。天机生难杀,可是利字当头,每一个把头颅别在裤腰带上混江湖的,对那个消息,谁能不动心?
传说中的《社稷辎辕图》啊,前朝遗宝,涉及乱国七雄中的三国辎重供给,只要能得到其中之万一,甚至更少,那也该是多大一堆财物?
天大的横财!谁不动心?
更何况江湖消息证据凿凿,这朱鸿近几年又不安分好好呆在他的天机阁,大江南北四处亲身游历,当他真是闲着没事干游山玩水么?还不是在比对那《辎辕图》!还不是事关重大要亲自勘定重宝的确切所在!当他们这些人的脑袋招子白长的吗?
今天这翻隐秘谋划,牵涉江南道三家江湖传名的门派,凑足了十位江湖三品高手,四大江湖从二品小宗师,身后林间阴影处更有一位半只脚踏入从一品的准大宗师压阵,先前又确定了他朱侯来到这座“剑气死城”终于不会再带多少贴身扈从,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活该他们搂走这份天大的福缘!
实际年龄方才过半甲子的她看向场间才开始的战斗,眼神愈发炙热。
场间。
唐小栗已经被阿成嘱咐用双手捂起了眼睛,但从指间缝隙处反射出来的扑闪火光,仍然透示出小姑娘对江湖上刀光剑影的浓浓好奇。
阿成知道唐小栗在偷看,但没有刻意阻止——以后走江湖总要面对的,提前见见也好。
但看来今天是不宜见血了。
段文儿已经和黑衣人接上了手,手中不快枪纵横开合之间,搅碎迎面山风,竟一时间挡下了七名黑衣人人的合围之势。而另外三人已经各提兵器朝篝火另一边的阿成飞掠而来,柿子捡软的捏,襄城紫衣闻名久矣,不可大意,先解决了这穷酸打扮的野小子,再过去合力将襄城紫衣打杀了!这名,就该我们今儿个扬了!
阿成已经起身,看着迎面而来三人的松散身架,第一反应竟然是其中定然有诈!没办法,南疆那会儿,出了寨子,往往路上看着越骨瘦如柴越好欺负的,往往身上某处就睡着一只甚至一窝毒蛊,毕竟养那玩意儿最耗精血……
所以当下一瞬看到脚下骨头已经散架真昏迷了的三个黑衣人,阿成还愣了一下。眨眨眼,得,中原江湖人还是挺厚道的,没那杂七杂八阴人手段。转头看了眼以一敌七也并未显出疲态的文儿姐,扬一声“文儿姐,小栗看着呢,尽量别见血”,拍一下又在颤动不平的白水刀鞘,出拳。
今天围着这无端崖的可不止眼前这些全身黑的,那林子里可还有一个,竟然毫不隐匿自身气象,感觉着那意思,快一品了呀,不弱!
握指成拳,迅速以“冥意”禅念平敛下体内被白水牵扯而起的微漾意气,一拳递出。
山风顿。
拳架为擂鼓式,桩步却是偷学的葱花饼油摊肩扛火炉的周庸老头。愈行愈快!
压阵女子先前正感慨自己的福运当头难自弃,就看到那从未听说见过的斗笠刀客一出手极轻易地就将那三人放倒,还没反应过来,那刀客竟然就直直地朝他们这边冲过来了!
毕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从二品小宗师,四人看到斗笠刀客势汹汹,已经摆出了最好的防御架势。
一记凿阵冲拳而已,几乎是招式接触瞬间,四人已经在无挡冲势之中齐齐向后退去,三丈后才勉强抵住冲势,其中一人因下盘未稳,向后翻滚而倒,另外三人也因阵型缺位瞬间又起的冲力震得气血翻涌。
从一品?准大宗师?怎么可能!
四人面露骇然。
与此同时,那女子尖声道:“前辈!万望出手伏敌!”
而阿成已经再次出手。
四人合力招架。显然四人先前就已经练习过合击战法,但此时面对阿成已经欺身愈递愈快亦愈沉愈重的擂鼓式拳法,仍可勉强招架,但实在坚持不了多久啊。他朱鸿从哪里请来的扮猪吃虎的孙儿辈屁的宗师高人!
明明佩刀却不抽刀,只以拳法对敌,还压的他们各自手持兵器的四人喘不上气,拳法宗师无疑了,看来那佩刀也只是做个样子!半只脚入一品的准大宗师了,如此阴险狡诈扮猪吃虎,脸呢?!
女子咬牙切齿却被攻势压得毫无空隙可以容她破口大骂。
先前翻滚回倒的那名黑衣人终因实力未逮被阿成抓住机会一锤而退,倒地喘息如风箱,一时难起了。另外一名黑衣人借阿成难得露出一丝空门的机会,终于一刀劈向阿成腰际,却被阿成转身用白水刀鞘挡下,而后又被阿成直直欺身劈手夺刀。局势急转而下,却终于有闲隙可以开口说话了。
第一句话,“小心,准大宗师不只有这么点手段。”为女子旁边一名黑衣人所说。
第二句话,几乎同时响起,“快跑!他是南疆阿成!咳……”却是倒地那人终于喘过气来了。
斗笠,短衣,草鞋,竹刀。这里是潼山,好死不死的,南边就是南疆。是啊,南疆,阿成,早该想到了。
老娘这辈子是造了多大孽又积了多少福才能遇到传说中的天榜人物,老娘只是个江湖二流门派的小小堂主啊……
少于一瞬的时间里,不知道女子心头闪过了多少复杂心思,最后脱口而出的也只是撕心的尖声一句:
“前辈!救我!”
可从来没听说过南疆阿成手上留下过活口啊……南疆的,谁不是杀人剥皮的狠角色……
然而林中风依旧,无有人出。
在阿成的感知里,里面的那位准大宗师貌似所有气象都收起来了,摆明了一个态度:你打你的,我只看看,不感兴趣。
女子又一声“前辈”唤出,眼见阿成已经快收拾好了另外三个黑衣人,却依旧不见林中人有出手意向,终于心一横,掷剑向阿成,逃遁入林。
与此同时,阿成终于击溃了三人的最后合击,三人重要骨络均遭到禁锢无法起身。随手“摘下”侧面袭来的铁剑,阿成转身看到惊奇一幕。
一位青衣老者半招便制服了所有黑衣人中实力最强的女子,单手提其肩缓慢走来。
段文儿手持不快枪走到阿成身旁。原来她那边的战斗也已经结束。
阿成已经立起站禅“冥意”,待会儿一出手,便会是那目前能用的最沉一击——落剑式。
又是那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书生朱鸿一脸笑容地跑过来:
“包子叔,辛苦辛苦!让你跟了他们大半个月,又守了半晚上的林子,朱鸿惭愧啊。”
看他的样子,可没有一点惭愧。
青衣老者走到他们跟前,丢下那女子。轻轻说了一个字:
“嗯。”
阿成和段文儿收起架势,对老者拱手行礼,老者点头致意。
阿成看着老者,总觉得有些熟悉。
老者撕下面皮。
正是那位茶摊老人。
阿成再向老人拱手,老人便又点了一次头。
阿成看向朱鸿。
朱鸿扫视众人一圈,笑道:
“世故人长世故事,顺藤摸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