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前大骊建祚,经百年合纵连横一一蚕食七雄乱国,百年前终于定鼎中原。
至今大骊王朝已经历了百年可称安世的“太平”时候,乱国时逐渐崩坏的儒家礼学、家国本法,也被一一重新拾起,到今日,如佳节礼俗等也已经深入人心。
真正统一中原的那位大骊“开世”始皇,深感乱国时各国君子贤人以及国胄权贵自家豢养的门客义士对各国军事力量的贡献,也知道这股力量背后的恐怖与隐患,因而开国之后大肆统招能士豪杰,专门为这些“国之门客”设立“江湖门”,履章规矩,以门客中最有能者管御整座江湖门,时称之“江湖门首”。
开国始皇大才,仿朝廷九品中正制为江湖门客以能力评定品级,由低入高九至一品列次,这也是如今江湖人武功高低品级的由来。
百年风云变幻,“江湖门”早已成过往,但“江湖”之名却留了下来,在更大的蔓延到天下的每个角落处,一座人人皆可入的“江湖”已经构筑在了每个人的心中。
有人处,便有江湖。
……
晋安是南方大城,襄城在晋安之南,两城距离稍远,且襄城之北还有整座潼山天堑断隔。而襄城之南,便是南疆,二者几近毗邻。
大骊一统中原,疆域辽阔,但域边仍有诸多小国。大骊之北是荒原,荒原之上此前未有国家邦制,只有许多逐水草而居的草原部落,民间有传闻说曾有七国的皇家余孽远遁漠北,乃是当年开“刺君救国”逆举之先河的祁太子,不知真假。大骊之东为无垠大海,其中并未发现国度存在,但传闻海之尽头有蓬莱仙境,乃仙人居所。大骊之西为西域,有天竺、西夏、吐谷浑三小国,天竺佛教盛行,佛教东传进入中原后,大骊与天竺国便世代交好。大骊之南便是南疆,南疆也未有国家,奇人异族众多,最为混乱复杂,当年始皇曾尝试拓域南疆,最后亦以失败告终,而百年来南疆也没有出现过统一的趋势,足可称之为一片“混乱之地”。
拓域不成,始皇将南疆视为大骊域外除荒原之外的第二大隐患,北方有长城烽隧拱卫,而南方国境与南疆交接处则设有军城要塞合共十五座,襄城便是大骊御南的最大雄城,且统御其他十四要塞,真正将防御做到了当世之极致。
然而百年时间过去,北部荒原安静得仿佛荒无人烟的死境,真正应了那个“荒”字,而始皇所预料的南疆入侵之祸也从未出现。大骊五代君主虽未撤去御南防线,但也渐渐懈怠了襄城的军事补驻,到十一年前襄城之乱之时,襄城之中更是已经没有了驻边守军的存在,有的只是城主府里的一帮守卫人马而已。
就算边地百姓血气自足,人人上马可战,但一则未曾操练,二则没有配备攻守枪盾,叫他们如何抵挡住当年那前后近十万墨甲的大军压境?
奋死派人往京求援,来回十五日之期,前几日大军围城却不攻城,倒像是故意留给城中人求援报信的时间,最后那人冒死而归,却只带回了一句让城中十万百姓万念俱灰、亦激起骨里血性的话:
“京城大变,襄城无援!”
京城何变?当时城中十万人无一人可以知晓,但城外大骊国境臣民后来却都能知道那个真是堪比天大的消息。
当时正值壮年春秋鼎盛的大骊国主在御林军层层包裹、无数武林高手拱卫的皇宫大内,在包括皇后在内无经允也不得进的御书房遇刺,驾崩!
泰山崩邪?国难将至邪?殆矣!
京都百年以来第一次封城,皇城明卫暗卫全部出动,只为找出那个丧尽天良的行刺歹凶。
谁还管得一个小小襄城的存灭?
一方为襄城十万生灵将死之命,一方为大骊国主既已宾天之命。
轻孰重孰?
权掌八方兵马的太尉孙贲知道,故而平静听完那襄城求援之人声泪血汗俱下的重辞恳言之后,这棵士伍起家浸淫朝堂二十余载的参天大树也只是平静起身,以一句“国难之前无大事”平静回答了那人的血流叩求。
而那位脸上惊容多于哀容的皇后娘娘,听到襄城的消息,更是大怒:“驳!斯欲毁国邪!”。
儒家圣人讲的“独善其身”,到世人这里,经过一番超凡入化的再创造,就会有万千个圣人做梦也没想过的解法和用法。
一城一夜而没,无人转渡问津。
……
阿成与唐小栗在清明前一天到了襄城之前。
满目萧然。
十一年后的襄城再不能得见当年大骊南域最大雄关的恢弘气势、繁华景象。
十丈城墙坑洼不平,但依然未倒,墙头上依稀可见曾经巍峨箭楼的破败残渣。
城外草木丛生,深可阻人行。
曾经的护城河“鲛须”,当年便被填平,十一载风雨侵蚀,如今只有一条蚓弯小沟,可怜攀逆。
城门不见,门拱坍塌已不成形。
阿成将马车停在城外,并未进城。
马车是出晋安后宋宕所赠,另有一套蚕丝被褥,显然是顾念唐小栗小姑娘家。
与当时送宋沐返家时的散漫浪荡不同,此次回襄城是为清明祭祖,不可怠慢日程,虽然说不上披星赶月,但也快算是快马加鞭了。
一路上小姑娘唐小栗也问了些阿成以前的事,既然已经认了妹妹,又了结了唐震的事,那只编织大网的“背后之手”也还没有头绪,在潼山峡内见识过襄城潼山寨那帮“山贼”之后,小姑娘再问起,阿成便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刻意遮掩身世,将当年襄城之乱的始末以及后面到南疆的逃亡与求师经过大致讲了一遭。
波澜起伏。
小姑娘听后的心境,一如阿成那十一载的经历。
当时被云家少主云画强买时也能忍住的眼泪,在听阿成平淡叙述那十一年时却不住地往下掉。
本来就有些柔弱的小姑娘那时是真的可怜死人,阿成多少句“没关系的”“都过去了嘛”都堵不了小姑娘大决堤似的泪水小坝。
无奈阿成只得闭口不再言,但小姑娘又要听,阿成只有挑拣些平和有趣一点的讲讲,这样一来,小姑娘又不信了,说这明显是阿成哥哥报喜不报忧嘛。
阿成唯有苦笑。
小姑娘今年十四,心里面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和小姑娘在一起,阿成很放松,也很享受。
自十一年前那一夜以来,他没有哪段时间如同这马车之上短短二十天来的放松。
这应该就是亲近单纯而体味到的美好了吧。
所以,他很珍惜。
珍惜这段时光,更珍惜这个妹妹。
马车停在襄城外近一里处,这里有一个原来的哨卡,破败简陋,但稍微修整一番也可勉强住人。
阿成不敢把小姑娘带进襄城。
安顿好小姑娘后,阿成缓步走向城门,走进城门。
有缠草阻行,阿成暗发内力,缠草无声而碎。
人过,小径成。
入城,城内寸草不生。
没有宽街窄巷,亦没有高楼矮房。
放眼望去,可以直看到另一边的高耸城墙。
城中,有石垒双冢,皆立碑。双冢后,又单立一冢。
余外,再无一物。
城内无风。
石冢上时有琢刻铿锵声。
而在阿成感知中。
整座襄城之内,无数剑意剑气萦绕飞旋。
遇石则碎石,迎风则碎风。
气意相生,无穷无尽。
寂杀。
正是剑君白衣那一夜杀人的寂杀剑道印刻城中多年积淀形成的无尽剑域。
那一夜的墨甲骨峰最先被寂杀意气绞灭成微尘,而后城中层楼残垣、窄巷断壁也被绞碎尽成泥粉。
城内原本真正空无一物,只余满城剑之意气。
那三冢为阿成两月前从南疆回襄城时所砌。
前面双冢正是为双亲所立,单冢内埋葬的是剑侍老杨的衣冠佩剑。
老杨当年带着小阿成在南疆逃亡近一年,找到白衣所说的那位“可托付之人”以后又再伴了小阿成半年,终于身上逃亡时留下的旧伤再难以压制,含恨离世。
老杨生前唯两愿:
报剑主白衣之仇。
死后葬于剑主冢旁。
冢成以后阿成守冢一月,某日出猎回时在冢前便意外发现了那第一张残帛。
奇匣藏之,可绝剑气。
开匣。
有一残诗,诗后墨字:
晋安有鬼。
然后,才有了晋安之行。
阿成唤动体内浩然意气抵御体外穿梭不息的寂杀意气,缓缓走向石冢。
双冢内无任何遗物遗存,更没有先人安寝。
阿成走到冢前,无声三叩首。
泪湿前襟。
……
明日清明。
由于襄城之内意气纵横,十一载来襄城未着一丝雨雪。
十一载清明雨,尽落人家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