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黄昏,橘色的夕阳照进房里,在地上留下窗格光影。两人并排的身影也倒映在了地上,一长一短。
沈雁回和苏闻渊相邻而坐,面色平和,与往常无异。
原本,他们是约了今儿个一同去郊外参加对望的,可冬雪这事儿发生得实在突然,再加上钟毓的有心搅和,自是去不成了。
冬雪的事儿,苏文澜已经安排好人去帮忙了。
相府虽捏着冬雪的卖身契,可如今人都没了,落叶自然是要归根,让她爹娘帮着操持,带她回家才好的。
相府再怎么宽厚,也不可能允许一个丫鬟入葬。所以冬雪最后的归宿,只能那无止境的荒土地中。若爹娘心疼一点,还能给她留下一抔骨灰。可若爹娘现实,为着那三个弟妹着想,怕是冬雪连一丝一毫,都是无法留下的。
昨晚的闹剧好似一场戏,如今戏剧散场,连点影儿都没多留下。相府里的所有人,都有条不紊的过着自个儿的日子。
冬雪的离开,对这座府邸,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这事儿听着凉薄,可下人的命啊,向来都是这般不值钱的。就连莫名其妙的没了,也不敢上前寻个说法。
沈雁回莫名想到了上一世的自个儿,想来,在她被火蛇疯狂吞噬掉性命后,也只有那荒凉到成了废墟的冷宫,才晓得哪里曾住过一位废后吧。
瞧吧,人只有在辉煌时,才会得到关注。
当你落魄到没有任何价值时,这世上还真没几个人会真心实意的在意你,在意你的死活。
人性凉薄,惯来如此。
慢慢撇掉茶沫儿,沈雁回抿了口热茶,才将心里的凉意驱散:“表哥,你受苦了。”
今早两人见面时,已经将事儿聊开了,沈雁回自然也就清楚了,沈晚清的意图。
她想算计的,哪里是苏闻渊呀?根本是想往自个儿头上扣个“品行不端,私会男子”的罪名。
苏闻渊,只是因为和自个儿走得太近,才跟着被算计了而已。
说来,沈雁回心里还是有点愧意的。
上一世,苏闻渊不计回报的护了她好几回;这一世,居然又被无辜牵连,差点背上杀人的罪行。
沈雁回红润的唇,被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线,严肃又真诚。
苏闻渊却是叹了口气:“受什么苦啊?不过几句指责罢了。反倒是连累你站出来说话,还差点被牵扯。说来,也是我太过大意,竟连这般浅显的算计,都看不明白。”
分明,沈雁回前脚才明言拒绝了他;可后脚就收到的心,他不仅没觉出端倪,反而心怀憧憬,抱着侥幸,觉得这是个转机。
人呐,贪心时,是真没脑子的。
现在弄出这种尴尬事儿,苏闻渊是真觉得没脸。别说和沈雁回有何发展了,就是作为表兄妹,都颇为尴尬。
好在,沈雁回并没上心,甚至还笑着宽慰了他好几句。
苏闻渊也不好意思多待,次日和苏文澜沈潮生打了招呼,说明婚事无果后,便尽快赶回了边疆。
他走那日,沈雁回特意起了个大早,陪他去套马。
马厩中,马夫还在给马儿喂草料,看主人家来了,又给马儿加了些草料,才率先离开。
马儿似有所感,抬头看了眼马夫,又重新低头吃草。
苏闻渊靠着马厩的木栅栏,笑道:“也不晓得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没多久了。”
若按照上一世的进程,过两月,镇国将军的威名便会彻底传开。大燕有他在,哪怕不用驻军边疆,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叨扰。
也是这一年的年关,镇国将军一家班师回朝,回到了京中。
这个时间点,沈雁回记得十分清楚。因为这事儿,她还陪着苏文澜去将军府中住了好几日呢!
仰头看着苏闻渊,沈雁回脸颊晕出两个酒窝:“表哥保重,替我问舅舅们和外祖好。”
“你也是。”下意识的抬手,苏闻渊想跟从前似的揉揉她的头发。
可手掌高扬,在半空怔了好一会儿,都没勇气落下。说到底,还是冬雪的事儿,让他觉得心虚了。
男子嘛,在心意的姑娘面前,总是最在意脸面的。
可他,当时不仅丢了脸,还让沈雁回出面,才得以脱身。这事儿,对苏闻渊来说,实在太不体面了些。甚至,有点难堪。
这事儿就像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毫不留情的熄灭了苏闻渊心中涌动的情思,让他迅速冷静。
饶是如此,有些话,他也还是要说的。
犹犹豫豫好一会儿,苏闻渊终究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口:“雁回,你与那钟小王爷是何关系?”
“没什么关系的。”如果非得说有,大概就是需要保持距离的关系吧。
沈雁回和钟毓其实不算熟识,可钟毓却三番两次的试探于她。沈雁回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图。更不知,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不对,想探探究竟。
可她又不是旁人,是货真价实的沈雁回啊!真要说起来,她其实是不该心虚的。但人心难测,谁能保证那位小王爷,究竟有何居心呢?
小心驶得万年船,保持距离,总不会有错。
看她眼神微闪,苏闻渊手掌垂落,无力的回到腿侧,平声道:“钟小王爷不是常人,有些事儿……你自己千万当心。”
“嗯?表哥何不明言?”
“……雁回,有些流言总归不好宣之于口。”
钟小王爷何等身份,京城里到处都是耳朵,自然是没几个人敢轻易将那些传言说出来的。
可边疆不同啊,天高皇帝远的,就算偶尔大意,也不用怕那些话传进圣上耳中,掉了脑袋。
苏闻渊也是偶然听到的,流言不堪,他也不是个爱说人长短的人。哪怕面对沈雁回,也做不出这般肆意中伤他人的举动。
想了又想,钟毓还是化作了唇边一声叹息,淹没在了马儿的嘶鸣中。
……
苏闻渊走了,沈潮生最后一层顾忌也没了,对沈晚清,也该有个决定了。
只是,下人们对事情真相还不知晓。哪怕有几个脑子灵活的,隐隐嗅出了不对劲。主子们没正式发话,也只敢背着人,偷偷议论。
说到底,父女之间的血缘亲情,还是有用的,沈潮生对沈晚清,也不可能真的完全狠心。
沈雁回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主动站出来,替沈晚清说话:“如晚清所说,既是冬雪偷窃在先,那她不算多么无辜了。晚清纵然下手过度,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但罪责也轻了不少。再者说了,若父亲真重罚了晚清,岂不是授人以柄,任由下人们肆意议论探究?往后,晚清也不好立足不是?”
沈雁回说得入情入理,再加上沈潮生本就有心放水,沈晚清不咸不淡的被罚抄了十日佛经,这事儿也就算是了了。
春暖对此十分不满,回到院子里就沉了脸,气鼓鼓的问沈雁回:“小姐你这是做什么?那二小姐害你在先,如今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脚,你居然还跑去替她求情?你脑子没病吧?”
春暖的嘴,惯是没个把门的。生起气来,什么话都说。
沈雁回被她骂了,也不生气,只抬手指了指旁边的软塌,示意她:“坐。”
“奴婢不坐。”春暖气呼呼的,腮帮子鼓鼓囊囊,跟门口的灯笼一般:“小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二小姐做过的那些事儿,你都忘了吗?上回客栈……”
春暖气得脸颊通红,双手叉腰,大有翻旧账的架势。
沈雁回倒了杯水,递给她,转口问:“春暖,你过年见过杀猪吗?”
“见过啊。”春暖喝完水,才稍微好受了点,抱着手臂坐到软塌上。
沈雁回又给她倒了一杯:“杀猪就得快准狠,一刀切准位置。若拿捏不住,还不如稍微等等,等确定了位置再动手。否则胡乱割了几刀,不痛不痒的,除了让猪出点血,根本造不成什么伤害。”
“这我自然知道啊,可是这和你帮二小姐……额,原来是这样啊!”春暖这才反应过来。
想到“猪”这个说辞,她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姐,你也太坏了吧?”二小姐那人虽然讨厌,但长得还是蛮好看的呀。不管怎么瞧,都跟猪圈里肥头大耳的猪扯不上关系呀。
但莫名的,听到沈雁回这般比喻,春暖就是觉得痛快!
开玩笑,沈晚清可是筹谋着要她们的小命,破她们身子的人诶。对这种人,难道还需要心怀同情?
沈雁回也的确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至少,在面对沈晚清这个仇人时,她是半点不会宽容的。
这次主动求情,不过是看准了沈潮生不会重罚,顺势给个台阶,将这笔账记下罢了。等往后,沈晚清一次次的触及底线时,来个大爆发罢了。
哪怕是血亲的父女,都不可能无止境的纵容对方。若一方一再犯事儿,让另一方意识到这个不安稳实在过于跳脱,很容易脱离掌控时,那这份不安稳,终究会成为杀手手中的利剑,一剑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