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白的青烟自紫金香炉中升腾,缓缓飘散在御书房中。
香炉旁的描金软塌上,一道明黄身影微微斜倚,侧目瞧了眼身边的少年,笑得和善,全然没有半分金銮殿上的严肃。
可常年端坐龙椅的君王,哪怕刻意温和,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威严,也是让人难以忽视的。
好在,钟毓自小便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对此并无太大感觉。
一中一青,分坐于软塌上,各自喝茶,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若换到平常,这话题肯定是由圣上主动开启的。嘘寒问暖也好,随口试探也罢,只要钟毓来了,总归都是他在开口。
可今日,却是沉默了。
许是,尘封多年的心事,突然在前几日开启。自己满心满意呵护的妹妹,竟站到了自个儿的对立面去,维护另一个男人,这让他多少有些受挫。
前几日,钟王府里的谈话与争执,自是不欢而散了。
圣上出言讽刺,长平出面维护,钟王爷不管不顾,索性翻出了旧账。
那尘封多年的秘密啊,就像深埋于地下的酒坛,一旦开封,积蓄已久而发酵出的味道,立刻蹿了出来,呛得人面红耳赤。
最后气得他拂袖而去,长平也没开口挽留,或是象征性的追两步,气得他当日连晚膳都没用。
他也是实在想不通,自己贵为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平日踏进后宫,谁不是笑脸相迎,恨不得将好话说尽啊?
也就长平……打小便不让他省心,如今都这般年岁了,还在不遗余力的气他。
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是长平的问题,圣上索性便在宫里等着了,想等长平冷静以后,主动过来服了软。
或许,她都不用道歉,只消主动进宫一趟,问一句“近来天热,圣上多注意些”,这事儿都能揭过去。
可等啊等,等了好几日,别说主动进宫了,就是让人捎信儿都没有。
圣上更气了,但出于脸面,他又不可能主动给长平长公主捎信儿,问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过来服软。
于是,便宣了钟毓进宫。
哼,长平对他一直十分能折腾,可对于钟毓这么个宝贝疙瘩,那是半点都不会冒险的。每回宫里去传消息,宣钟毓进宫,长平都能收到信儿,并在事后,主动询问情况。
他就不信了,今日钟毓都来了,长平还能稳得住!
念及此,圣上重重舒出口气,双目微阖,又缓缓睁开,这才轻轻放下茶杯,笑道:“毓儿,新婚燕尔,近来如何?”
“圣上钦定的姻缘,臣感激涕零。”
“你满意,自然便好。”圣上点了点头,眼中划过一抹释然。
无论有没有公开,这都是自个儿的儿子呢。私心里,自然是希望他能过得好的。
如今,听他亲口说出感激涕零这词,圣上心里的疙瘩,也稍微散了散,笑意更深:“你是在朕身边长大的,这宫里也算是你的家。既已成婚了,便常带沈氏进宫来走走吧,这宫里不说多有趣,但比之钟王府,想来是不落分毫的。”
钟毓端着茶盏的手指一顿,抬眸瞧了眼圣上,轻轻抿唇后,才继续喝茶。
得,关键来了。
大概都不用他钟毓开口,圣上一人便能将这出戏给唱完。
前几日,钟王府里的争执后续,今日怕是就该上演了。
钟毓想着,低头抿了口清茶,便将茶盏放在桌上。抬手调了调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才挑眉问:“圣上可是有心事?”
“哎……也不算什么心事,只是有些不痛快罢了。前几日……”
经过一番避重就轻,筛选内容,随意添加,肆意删减后,陛下版本的钟王府受气记便诞生了。
在这个版本中,他自然是文雅大方,有礼有节,占据道德优势的一方,而钟王爷,理所应当的就成为了故事里的小反派。
至于长平……倒是没被丑化。她依然美丽端庄,只是太重情义,而被反派糊弄了而已。
圣上讲得有条有理,逻辑清晰,显然,早在今日之前,便构思好了脉络,打算好了要将这故事说给钟毓听。
钟毓虽不说听得多么认真,但时不时的,也会点头致意,请“嗯”一声。尽管,事情如何,他早就清清楚楚。
不过,看人演戏讲故事而不戳穿,也算是基本尊重了。
钟毓微笑以对,直到圣上气鼓鼓的结了尾,总结道:“也就对你,朕才能说一说心里话了。”
“您言重了。”钟毓单手撑着脑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江山都是您的,若谁惹了您不痛快,自是应该被发落的。”
“当真?”陛下眼睛一亮,神采盎然了两分:“你如今住在钟王府,也得了钟音离不少眷顾,朕还以为,你会替他辩驳一二。”
“陛下多虑了,臣是您的臣子,对于您的意见,自然只能服从。”
钟毓口吻淡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更瞧不出喜怒。他好似,只是在点评旁人的故事一般,与他无关。
用冷情冷性的口吻,说着奉承的话。
这,让圣上都叹了口气:“你啊,同朕都没一句真心话了。”
他自认亏欠了钟毓,亏欠了长平,所以在这对母子面前,他惯常都是温和的,鲜少端起君王的架子。
可偏偏,这两人,一个维护别的男人,一个冷冷淡淡,谁都和他不亲。
原本的那点小希冀,在这个念头闪过时,迅速坠落,摔了个稀巴烂。
圣上转头,似是迷茫的瞧了眼那燃着香的紫金香炉,到底没再多言。
静坐片刻,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直到一缕金灿灿的阳光飘来,懒洋洋的落在了香炉上,钟毓才起身见礼:“时辰不早,臣告退。”
“是不早了。”圣上瞧了眼窗外,空中那轮红日格外耀眼。阳光璀璨,照得他眼眶微酸。
深吸了口气,圣上收回目光,笑道:“且回去吧,多陪陪你母亲,也多带沈氏来宫里走动走动。朕盼着你成家,也是盼了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