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远目光炯炯,冲她举了举手里的酒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她假装没看见,迅速地低下头去,拿出手机来刷。何思远不是她想要招惹的男人,他身上那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是她讨厌的,而且他的优越感里带着浓浓的防备心,好像所有接近他的女人都别有用心,对他的外国身份趋之若鹜虎视眈眈,这是她觉得最可笑的地方。万世杰和何思远最大的不同在于,万世杰喜欢与人为善,尤其对待女人,看似疏离却永远温柔相待,他总是说世上的女人本质上都是可爱的,柔软的,如果变质只能是社会带给她们的压力造成的,而这个何思远,好像前世今生都和女人有仇,如同刺猬一般,时时保护自己还要带着浓烈的猜疑和不屑。
她突然有点感慨,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拿这两个男人在比较,但马上又释然了,何思远是在她打算重新出发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呗,再差劲也算是个公的。
无聊的娱乐新闻刷了刷,没看到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东西,手机提示她有一封新的电子邮件,进入,点开,目光一凛,愣住了,有点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
那竟是一封发自万世杰的电邮。她颤抖着手,内心挣扎了很久,一咬牙,点开了。
晚宝宝,你还好吗?
晚宝宝这是她的昵称,万世杰独一无二的专利。当看到这么亲昵又久违的称呼,她蓦然以为自己在做梦。半年了,这个人间蒸发的万世杰隐藏了自己所有的踪迹,包括微信、QQ这些网络工具,全都无影无踪,她本以为彼此已经再无联系的可能。
他居然主动联系她?是道歉?忏悔?还是诉说离别的思念和痛哭?她真的怀疑这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可是等她恍恍惚惚地把这封邮件看完,她真的宁愿这只是一个梦。本以为她和他的故事已经彻底结束,没想到这封邮件才是真正的句号,由那个卑鄙无耻的男人亲手划上的句号。直至到此刻,伍小晚才真正触摸到痛入骨髓的绝望。原来她一直在等,等他亲自来道别,说出那残忍的真相。世事真是极具讽刺,她和他相逢于婚礼,也止步于婚礼,邮件里的字字句句,千支针般扎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痛得无处逃匿。
这时人群鼎沸,挤成一团,嬉笑着抢夺新娘子从舞台上扔下来的花球,而那个象征姻缘的花球却那么不偏不倚地砸进了她的怀抱。她忍住内心的剧痛,抱着花球一个劲地傻笑,笑得花枝乱颤,像一株摇曳的美人蕉,这里没人知道她的故事,即便内心惊天动地,也不可以在这里丢人现眼。直到笑容渐变成哭相,她才被闹哄哄的人群挤到了角落边。
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婚宴现场,沿着玉湖往前走着,头脑一片空白,一路彷徨,她实在不知要去哪里。其实,在爱了整整9年的男人逃之夭夭后,她就早已没有了方向。
此时的玉湖宁静中带着一丝寂寥。一沟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照耀湖面,碧波如顷,倒影生光,秋寒透在空气中。她停住了脚步,呆站半天,突下横心,提起长裙,一脚踏进水中,那清霜般的凉意让她全身瑟瑟一颤,心里的冷更甚。
“晚宝宝,你这么冰清玉洁,只有纯洁无瑕的婚礼才能配得上你!”
“纯洁无邪的婚礼?”
“对,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我会乘着雪橇来接你。够特别吧?接着我们会在冰教堂里行礼,冰为媒,雪作证,在神圣的冰雕十字架下许下我们一生一世的誓言!”
昔日的承诺却变成信里冷冰冰的决绝,“不要怪我,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荒谬的。”
愤懑抑郁的怒火在心底熊熊燃烧,她失去控制力地往湖里走,任凭冰冷的湖水浸湿了她的裙角,突然,一个踉跄,脚下踩到腻腻的青苔,一滑,身子一斜便往水里摔去。她本能地挣扎,狼狈不堪地想站起来,但也就在那一瞬间,生无可恋的哀伤漫上她的心间,万念俱灰的绝望使她放弃了自我拯救,也罢,再浪漫纯粹的感情,也不过浮云一瞬间,生与死,也仅仅是一念间,被这个世界放弃的人,或许也应该放弃这个世界。她黯然神伤地闭上了双眼,任凭身体失去控制地在水里沉浮。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往下坠,身体一旋已被人拉住了手臂一把扯上了岸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耳边说:“你吃饱了撑的呀,不要命了?”
裙子被湖水打湿,湿漉漉的触觉让伍小晚倏然如醍醐灌顶,神志骤然清明,自己刚才这是怎么了?
她定睛一看,救她的人竟然是何思远。其实,她刚刚所到达位置的湖水仅仅没过她的膝盖。
“脚一滑,没站住。”她顺水推舟,对他也是对自己作出了合理的解释。
何思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她脸上有湖水溅湿的痕迹,竟带出一抹水中新荷的动人,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仿佛夹杂着幽深的秘密。他叹一口气,俯下头来帮她拧干裙下的水,“你就装吧,明明是故意给我英雄救美的机会,好让我对你由怜生爱。”
在被无边无际的悲凄淹没的当口,伍小晚竟然生生被他这自恋无敌的话给逗笑了,何思远盯着她的笑也呆了一下,然后说:“我一直怀疑你这人扮猪吃老虎,我怎么看你怎么一般,但我妈她老人家老说得你好像此曲只闻天上有,这就奇了怪了。”
伍小晚怼他说:“有什么奇怪,还不是舒阿姨对你已经完全失去信心了,不管阿猫阿狗,只要愿意收了你,她都恨不能感谢人家八辈子祖宗。”
“那,要不你就收了我呗!”何思远顺水推舟地说,语气半真半假,伍小晚张嘴就打了个喷嚏,何思远绅士风度地脱下了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她身体轻轻一颤,眼睛一阵发酸,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突然脱口而出:“好,收就收,谁怕谁!”
何思远眉宇间有震惊和诧异,“我没听错吧?”
伍小晚冷笑:“你怕了?”
何思远眉头蹙起,审视着她,“你是说真的?给我一个理由。”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是要我再重复一遍还是再多加补充?好吧,你英俊多金,秀色可餐,你十全大补,你何大少爷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完美伴侣,小女子我无才无貌,无品无德,渺小平凡得连做您的路人甲乙丙丁都不配,只好兵行险着,出其不意,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以博取您的大发慈悲,和我结为秦晋之好,好早点带我到那个和您一样完美无暇,连空气都是香甜可口的资本主义花花大世界去,让我这个小土包子见识见识加拿大的蓝天白云是不是和您一样高贵袭人,一样芳华绝代。”
何思远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此时更希望她认真点,“废话少说,你到底要不要说真话了?我说过,你承担不起耍我的后果,我警告你,你再这样胡说八道,不要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逼近了她,附在她的耳旁,刻意压低了声音,“要知道,我对动机不一样的女人,采取的可是不一样的对策。”
他此刻的声音在暗夜里竟有几分性感,让彼此的氛围也骤然变得有些暧昧。伍小晚第一个念头就是逃离,她迅速地后退了好几步。
何思远嘴角的嘲弄已经掩饰不住:“叶公好龙,有口无心,外强中干的女人。”
伍小晚蓦然百感交集,眼里的水雾悄然震落,声音在秋风里弥漫起幽幽的伤感,“我的确是个失败的女人,一无是处。”
何思远心里涌起几分莫名的怜惜,这和她之前的张牙舞爪判若两人了,“那倒也不至于,在这四下无人的月色浪漫之夜,你也有你的可取之处。”
“什么?”伍小晚预感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作为目标人物,体积够大,很难忽视。”
伍小晚气不打一处来,“你那天不是说你喜欢胖女人的吗?”
“我那是想早点打发掉那两个自以为是一心想借我出国的女人,说点违心的话不算犯法吧?”
伍小晚想起相亲女经理和网红妹妹的急不可耐,心底就生出满满的悲哀。出国出国,这年头怎么谁都那么热衷出国,个个都铆足了劲要出去,难怪何思远会对他的海外身份优越感爆棚兼具防备心那么重,敢情这全中国的人都把能移民北美当成了成功的标志?!最惨的是她现在也要加入这个行列了。
何思远端详她若有所思的脸,在湖面的倒影下,此时倒不失俏丽温婉,表情还隐含着一种倔强,令他心生疑虑。“想什么阴谋呢?我发现你有点善变啊,之前口口声声对我和我的身份都毫无兴趣的女人,居然开始撩拨起我了。”
“此一时非彼一时。”伍小晚的目光看着远远的湖面,语气有些酸楚,世事变幻无常,对于一个就在几分钟前差点放弃自己生命的人来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眼下,她就有这个需要,必须尽快离开中国,“带我走吧。”
何思远震撼地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为什么?”
伍小晚急中生智:“我们都疲于应付父母的相亲大战,与其阳奉阴违瞎折腾,不如速战速决,从此天下太平。”
“问题是这个人为什么一定是你?你也亲眼目睹了外面那些妖冶贱货是如何蠢蠢欲动的,你胜算在哪?”
“因为我这个挡箭牌的利用价值最大。你妈妈非常喜欢我,只要你和我结婚,可以一劳永逸。”伍小晚莫名其妙地有种胜券在握,何思远是孝子已经毋庸置疑,或许舒阿姨就是他无法抗拒的压力。
何思远真的动心了,就是撇开母亲那边的意见不考虑,的确来回折腾奔波的成本他也耗不起,凡是回国搬运老婆的华男们都很清楚这期间花费的心力,看看张波结这三次婚如何人仰马翻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选择我?”
“被你光芒万丈的魅力吸引,无可自拔。”伍小晚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点,此时的她已经有了几分底气,因为他没有断然拒绝,这说明她的提议对他也是有着很大诱惑力的,而不是绝无胜算。
“确认过眼神,你的赞美很虚伪。还是你之前的态度真实点,我知道你对我没多大兴趣。”她笑容里的虚情假意让何思远略微有点受伤的感觉。
“咦,奇怪了,你身上那吓死人不偿命的自恋和哪家姑娘去私奔了?”伍小晚索性顺水推舟,让彼此间的气氛再活跃些。她突然发现撩汉也没有想象中的难,放松点加上适度的幽默感,说不定也可以畅通无阻。她真的要感谢乌娜时不时的批判加点拨,让她也能在需要的时候自成一派,“虽说太自负的男人令人讨厌,但自谦在这个时代也已经不是什么美德,不夸张地说一句,你虽然不见得有什么才华,但还是勉强可以靠脸蛋吃饭的。”
何思远盯着她,发现她竟似乎多了几分可爱,和第一次相见时那个落枕食神的形象倒也相映成趣。
“看来玉湖里的水很神奇,你进去泡了泡,整个人都好像重生了。”
伍小晚怔怔地重复他的话:“重生?说得真好!”无常人生避无可避,唯有重生二字能恰到好处地解释她突然有了远嫁异国的重大决定。即使只是一种自救的本能冲动,也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力气。唯一庆幸的就是,这个萍水相逢不过两天的何思远,在最关键时刻给了她如壁虎般断尾逃生的一个阶梯,就如同刚刚她落水时向她伸出的那双手。
想到这里,感激之心油然而生,她真心地冲他笑了。“谢谢你。”
何思远故意忽略她的巧笑嫣然:“如你所说,我们是各取所需,你情我愿,互不相欠,win-win.”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伍小晚发现心突然豁亮了许多,她几乎快要忘记这样开怀的感觉了,没想到何思远居然还能有让她灵感肆意,妙语如珠的功效,也算是意外之喜吧,至少将来的同一屋檐下不会了无生趣。
两个人就这么定下了婚约。三天后就登记结婚了。连何思远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困惑了,到底令他作出仓促决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是母命难违的同病相怜,是屡次戏剧相遇的有缘,是秋千上诗情画意的惊鸿一瞥,还是伍小晚那欲拒还迎的清高倔强?他搞不清楚。直到两个月后团聚签证办下来,他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特鲁多国际机场见到了他的搬运新娘伍小晚,他依然还是茫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