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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猪八戒的爱情真相

高翠兰爱猪八戒

我们其实完全可以做个大胆假设:高翠兰是爱猪八戒的。

请翻开《西游记》十八回,其时,猪八戒在高老庄人人喊打,只好“天明就去,入夜方来”,昏来朝去地与高翠兰做夫妻。但是,仔细琢磨,喊打的是以高太公为首的高翠兰家人,至于高翠兰本人,并没有那么抗拒猪八戒。

我们先分析一下高翠兰的表现。

由孙悟空假扮成的高翠兰代替真实的高翠兰关在后宅子里,猪八戒进得房来,“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被孙悟空使了个法跌了一跤,倒也不恼,只是关切地说:“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

这话可是大有文章,起码可以说明两个信息:第一,平日里高翠兰对猪八戒的态度是不错的,所以今天“高翠兰”的发火只让猪八戒诧异,说“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第二,高翠兰往日挺盼望猪八戒来,甚至有时候猪八戒来晚了她会有牢骚,所以猪八戒才会有这么一个思维,即“怪我”是因为“想是我来得迟了”。

接着假高翠兰嗔怪道:“你怎么就这等小家子样,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这话又坐实了上面的猜测。前一句,完全就是调情,就是“你坏你坏你真坏”的意思,第二句更不用说了,“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啧啧。

倘若高翠兰平时对猪八戒态度很僵硬,那么现在这个假高翠兰说出这样的话,猪八戒应该起疑心才是。事实上猪八戒却无半点疑心,只是“果先解衣上床”。

那么,孙悟空的演技怎会这么精准?他是如何拿捏戏路的?为什么不把高翠兰扮成一个嘤嘤哭泣的愁苦女子,或者扮成一个烈妇,一个巴掌甩出去?

须知演员上场之前,要听导演说戏。孙悟空听高太公说戏,分析各个角色的性格特点、情感瓜葛,听高才补充说明来龙去脉,然后,孙悟空在这场戏里,体现了他从没体现过的情场老手的潜力,他,敏锐地捕捉到角色高翠兰的心理特征。

他决定把高翠兰扮演成一个欲拒还迎、娇中带蛮、柔来多变的小女子。

他演对了。

高翠兰为什么爱猪八戒?

多年前有一个调查很出名,称多数女性认为,取经路上师徒四人中,猪八戒最合适做丈夫。按说猪八戒相貌不如唐僧,本事不如孙悟空,忠厚不如沙和尚,但他还是以那些“实用”的优点胜出。

恋家就不用说了,取经路上动不动就想拆伙回去看“浑家”的就是他。幽默搞笑也不用说了,取经队伍一到猪八戒加入,活力指数上升了好几点。力气大、能干活这些更不用说,是连憎恨他的老丈人高太公都不得不承认的。最重要的还是,猪八戒对爱上的女孩子够痴心,舍得花力气去讨他喜爱的女孩子的欢心。

他对高翠兰吧,采用的就是“不抛弃、不放弃”的态度,他堂堂一个天蓬元帅,被丈人高太公及亲戚们辱骂,还找法师来打杀,搞得只好昏来朝去,十分狼狈,换作一个把自己看得比感情更重要的,早就知难而退了。

按说猪八戒是妖怪,要捉一个凡女来解决性需求,也完全不难,比如孙悟空就曾半夸口半戏谑地说过他在花果山时,曾把人迷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猪八戒本事或许没孙悟空大,但要迷一两个妇人到他云栈洞里去,也是小菜一碟。但他没有,他还是昏来朝去地找高翠兰。这是一种迎难而上、坚定不移的态度,表现了他的爱和决心。

传统戏曲里有“猪八戒背媳妇”的经典形象,这形象里,猪八戒的那副滑稽样,好笑中也有点感人。中国男人传统上是大男人形象,公然对女人这么认小伏低的实在罕见。

再者,猪八戒的好色,也是情趣。见了假高翠兰,急不可耐地就上来亲嘴,被假高翠兰嗔怪:“你怎么就这等小家子样,就搂我亲嘴?”可是这等小家子样不是很迷人吗?

如果用寓言的思维去看,猪八戒提供的这份感情,可以称之为妖怪的感情,非常规的感情,与“凡人的感情”相应。作为对比,“凡人的感情”合情合理按部就班,却因为过于合理了,反易落于倦怠。

就像钱锺书在短篇小说《纪念》中所刻画的,才叔对曼倩的感情,他对她好自然没得说,两人平顺滑溜地增加亲密,但是一切合乎常规,对曼倩来说“一切女人情感上的奢侈品,像撒娇、顽皮、使性子之类,只好和物质上的奢侈品一同禁绝”。他们结婚两年,她就变成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温良女性,陈腐熟烂得宛似跟才叔同居了一世。

中国男人是容易(或者说希望)把老婆变成温良女性的,在这个问题上,猪八戒恰好给出了相反的可能性:他把身边女人变成野蛮女友,让她(或她们)放倒在自己怀里放刁。

猪八戒还是个好女婿

同时,猪八戒还天然地世故。他懂得,要争取一份感情,要走“父母路线”,懂得在中国社会中,追一个女孩子,要争取这个女孩子的父母家人。

钱锺书曾在《围城》里说过,“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父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于是,很多男人追求一个女人,总要找机会到她家里去,帮她家里修修电器、通通水管、扛扛煤气罐。如果是单亲家庭,一个当娘的带着一个女儿,那就更加责无旁贷。这样一个男士于她们的家庭,将会像一根无形的顶梁柱。

高太公的家庭模式呢?虽然高太公自己是男的,但也没有男丁,连生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他很孤独,他有多盼望一个肩能扛手能提的半子,我太理解他了。

于是猪八戒从天而降了。一开始就做得很好,精明如高太公,也觉得划算:“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都说猪八戒懒,但在高太公家一点也看不出懒。我想人的懒分两种,一是没有生命力的懒,即一切都懒,二是生机勃勃的懒,只是选择性的懒,猪八戒显然是后者。

更重要的是,猪八戒还具备做个好女婿的大优点:豁达,心胸开阔,不记恨。

你看他离开高家庄去取经时,高太公如释重负,安排筵席酬谢唐僧。要说这时,翁婿之间,多少有点尴尬,但猪八戒却全然没有。倒是上前扯住高老道:“爷,请我拙荆出来拜见公公伯伯,如何?”还“公公伯伯”呢,滑稽中有几分温馨,温馨里又透凄凉,简直要令人生出怜爱。

要求被拒,他也不气馁,不灰心。临行前,他又对高老唱了个喏:“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

我觉得这个时候,高翠兰心里一定很忧伤,并响起了席慕容所写的诗句:“只是明日啊/明日又隔天涯。”

只能昏来朝去

猪八戒的问题,就是没个好名分。

就连孙悟空也曾替猪八戒打抱不平,对高太公说道:“你这老儿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对我说,他虽是食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他与你干了许多好事,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皆是他之力量……他一个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不怎么坏了家声,辱了行止……”

高太公于是说了心里话:“长老,虽是不伤风化,但名声不甚好听,动不动着人就说,高家招了一个妖怪女婿!这句话儿教人怎当!”

所以说,猪八戒这个不折不扣的好女婿、好老公,是因为“名声”才老婆难保。

在一些人的经验中,恋爱有两种,一种是“令父母满意、令旁人羡慕”的爱情,一种是“让自己暗爽”的爱情。这两者虽然是不矛盾,但有时候也是互相冲突的,很有可能,高翠兰遇到的就是这个问题。

猪八戒给高翠兰提供了一份中用不中看的感情。这样的感情是适合于黑夜的,所以他只好“昏来朝去”。“昏来朝去”,是一个象征,这是一种不能见天日的、不被祝福的感情,“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哪里人家,姓甚名谁”。她只能接受他在黑夜中出现的样子:他变脸之后的样子,没人旁观的样子,脱离社会、没有身份、只有两个人。然而,她终于不能正视这没有未来的感情,于是她看见父亲,“一把扯住抱头大哭”,从此,你走你的取经路,我做我的高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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