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灰复燃
田蚡已死,刘彻继而任命韩安国代理宰相(行丞相事)。韩安国之前的职务是总监察长(御史大夫)。
明代有个叫郭礼允的人,名气不大,官当得也不大(知县),但他说过一句流传甚广、妇孺皆知的话:公生明,廉生威。
公正和清廉自此被视为两条做好官的标准,缺一不可。
唐朝的诗人王昌龄仕途不顺,由富裕的江宁(今属南京市辖)被贬到当时穷山恶水的龙标(今湖南省黔阳县)当官,在江苏镇江的芙蓉楼,他请朋友辛渐给洛阳的亲友捎话,王昌龄出口成章,带的话以七言绝句的形式写出,这诗后来被入选国家六年制小学课本,其中的名句是“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大概也是借诗明志,表明无论在哪儿,都要为官清廉,冰清玉洁,当个好官。
如果参照王昌龄和郭礼允的为官标准,刘彻任命的这位代理宰相韩安国先生,绝对不算是好官,他贪财行贿,据司马迁透露,韩安国的御史大夫岗位,也是花了五百两黄金,走了田蚡的路子才跑来的。
然而,纵观韩安国的一生,可以感叹,这是一个识大体、谋大局、想干事、能干事的人。“名臣”之谓,对韩安国并不过誉。
看看韩安国的从政简历。
韩安国最先是梁国的军事干部,时势造英雄,他生逢其时,赶上了“七国之乱”这出大戏。
韩安国的领导梁王刘武是皇帝刘启的亲弟弟,当时是铁杆的保皇党,他任命韩安国担任将军,抵御吴楚联军。在睢阳保卫战中,韩安国发挥用兵持重的特点,以弱当强,扛住了压力,顶住了打击,牵制住吴楚联军的主力,和周亚夫军团相呼应,为最终平叛发挥了重要作用。此役,韩安国崭露头角,名传天下。
“七国之乱”之后,刘武自恃有功,开始尾大,出行仪仗和派头比照皇帝老哥,并自行任命封国宰相,谢绝中央政府监管,这种搞法,有一个专称,叫“僭越”,在皇帝看来,这就是造反前兆。皇帝刘启大不高兴,却碍于老娘的面子,不好发作,中央和梁国的矛盾激化。
此时的韩安国,正作为梁国特史在首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市)出差。他认为自己有代梁王刘武向中央解释、辩护的必要,于是剑走偏锋,去拜访刘武、刘启哥俩的姐姐“大长公主”。
面对“大长公主”,韩安国动之以情,说明刘武对老哥忠、对老娘孝,对国家有功,所谓超标准使用的车驾、旗帜等物,那都是皇帝赏的,出行时使用,无非是想借机表明中央政府对自己的器重,便于管理封国。现在,刘武听说皇帝老哥对自己不满,日夜惶恐,天天以泪洗面云云。
一番说辞,韩安国说服了“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说服了老娘窦太后,窦太后转而说服了皇帝刘启。于是,中央政府和梁国的关系得以缓和。
这事的最大受益者其实是心机深远的韩安国。他据此和中央政府拉上了关系,深受“大长公主”和窦太后赏识。据说,事后大长公主和窦太后分别赏赐给韩安国价值千金的礼物,韩安国于是名利双收,满载归梁。
后来,梁王刘武继续野心膨胀,太子刘荣被废,刘武异想天开,竟然想当皇帝,而袁盎等一干大臣举双手反对,刘武恼羞成怒,在两个蠢货羊胜和公孙诡的参谋下,派出杀手潜入长安,将袁盎等异己分子全部暗杀。这下事情闹大了,刘启翻脸,展开调查,剑头直指梁王刘武,勒令他限期交出杀手及主谋。
是向中央政府妥协还是死扛?刘武难以决断。时任封国国务官的韩安国再次抓住机遇,抢镜上位。
韩安国帮助刘武分析:皇帝刘启连对自己的儿子刘荣都能忍心下手,何况是对你,你听从蠢货建议、出了昏招,既使现在皇帝碍着老娘窦太后的面子不收拾你,窦太后百年之后呢?
一番话,说得刘武汗如雨下,认清了厉害关系,于是向皇帝老哥低头认错,逼着主谋羊胜和公孙诡双双自杀,从此夹起尾巴做人,一场极有可能发展为战乱的危机得以化解。
自此,韩安国名声大噪,在刘启和窦太后眼里,韩安国才是梁国唯一的明白人,地处一隅,胸怀大局。德才俱,可堪大用。
可堪大用的韩安国也曾经历过宦海浮沉,数次阴沟里翻船,曾两次失官,一次入狱。
有一次韩安国在梁国不知为啥事犯法,被关入蒙县监狱。
对西汉监狱的黑暗,通过前面的故事,我们当有所了解。
想当初,绛侯周勃因冤狱获罪,被关入长安监狱,惨遭狱吏羞辱折磨,出狱后大发感叹:俺曾经带领过百万大军,见过大世面,现在才知道最可怕、最会摆谱的人原来是小小的狱吏(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被关在监狱中的韩安国同样领教了狱吏的厉害。
托韩安国的福,这狱吏有幸名载青史,此人名叫田甲,在狱中大耍威风、大玩花样,把韩安国折腾得死去活来。
韩安国被修理得忍无可忍之际,发出最后的吼声:你不要以为我现在像烧过的灰一样再无作为,你没听说过死灰复燃的话吗(死灰独不复然乎)?
话外之音是,你小子做事不要太绝,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偏偏狱吏田甲是个不信邪的狠角色,他对这个敢于抬杠的囚犯满不在乎:你要是死灰复燃了,爷就撒泡尿,浇熄了你(然溺之)!
没过多久,戏剧性的情节发生,韩安国被释放,并升级担任梁国国务官(内史),亲眼见证“死灰复燃”奇迹的田甲吓得抱头鼠窜,狱吏也不敢当了,开始逃亡。
大权在握的韩安国对狱吏田甲表现出特别的关照,他放出话来,如果捉不住田甲,我就灭他满门。
田甲明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无奈之下,只有把脖子伸长了去向韩安国自首,只求一死。
韩安国对这个曾经折磨自己的小人物表现出巨大的幽默感:现在死灰复燃了,你可以小便了(可溺矣)。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有怨报怨、快意恩仇的情节并没有发生,韩安国就此放了田甲,并没为难他和他的家人。韩安国的理由是:这种小人物,怎么值得我跟他一般见识!
这个故事就是成语“死灰复燃”的由来。
这个故事除了告诉我们世无定事、一切皆有变化的道理之外,也向我们展示了韩安国的器宇度量。
唯有大量,才堪大任!
马邑之谋(一)
韩安国的另一次失官是在老领导刘武病死之后。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刘武的儿子,继任梁王刘买不知为啥对韩安国十分瞧不上眼,老爹刚断气,他就把韩安国一脚踢开,免去官职,赶回了家。
面临下岗再就业问题的韩安国由此迎来了人生的崭新机遇,对自己的个人发展,韩安国其实早有计划。
他托人找到了当时的帝国国防部长(太尉)田蚡,自荐到中央任职。
韩安国在梁国几十年的官场显然没白混,他懂得潜规则、遵守潜规则,还积攒了足以遵循潜规则的资本——韩安国除了向田蚡作了情真意切的自我推荐,还向田蚡奉上货真价实的厚重礼物,据说折算成货币价值等同于五百两黄金。
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韩安国得到了田蚡的倾力举荐,再加上他丰富的人脉资源和良好口碑,得以高调上位,出任帝国北地(今甘肃省庆阳西)军分区司令(都尉)。稍后升任帝国财政部长(大司农),随着田蚡登临丞相高位,韩安国的行情也再度飙升,担升帝国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
勿庸置疑,韩安国能走上高位,田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韩安国是理所当然的田党。
奇怪的是,在田蚡暴卒之后,众所周知的田党成员韩安国的仕途之路并未受影响,甚至继续升职,接任田蚡当上了帝国代理丞相(行丞相事)。其中奥妙何在?
我以为,这是出于皇帝刘彻对他的欣赏。
刘彻通过前期对干部的考察,认为韩安国虽然会跑官,拉关系,但是他也有能力、能办事。
令刘彻对韩安国的能力刮目相看的,是匈奴。
匈奴自打刘彻的太爷爷刘邦那辈,就是帝国北方最大的麻烦制造者。
对匈奴的侵扰,帝国的应对方式分军事和外交两手。在军事上,是保持守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让三分。”总体上,是被动挨打;在外交上,是“和亲”。皇帝将女儿出嫁匈奴单于,通过姻亲关系,联络感情,消除或减少武装冲突。通俗地说,就是“用女人换和平”。
“和亲”策略的提出者是刘邦的重要智囊娄敬(刘敬),到刘彻这一代,已坚持执行了六十多年。
顺便说一下, 皇帝通常是舍不得将自己亲生女儿嫁给野蛮人的,于是派出“和亲”的,虽然名为公主,其实山寨,她们多半是宗室诸侯王的女儿。
在此,谨向那些在花样年华里为了国家和平,告别爹娘(或者还有情郎)、背井离乡、远嫁单于的汉家女儿们致以深深的惋惜和崇高的敬意。
六十多年前,在那个布满浓雾的寒冷的清晨,刘彻的曾祖父、西汉帝国的开国皇帝刘邦饥寒交迫,他精神萎顿、形容仓皇地逃出了被匈奴围困的平城(今大同市东)。史载,刘邦得以脱困,受益于谋臣陈平的成功外交,据说,他代表汉政府向匈奴作出某种有失国格、有损名誉的妥协。
祖先“平城之围”的那段不光彩的往事,对年轻气盛的刘彻是不能承受之辱。
马邑之谋(二)
刘彻认为,国耻必雪,大汉帝国被匈奴欺辱劫掠的历史必须在自己的手中终结。
遗憾的是,匈奴并不这么认为。
建元六年(前135年),匈奴第四任单于挛鞮军臣大概是死了老婆,于是派出使节向帝国索要一位公主和亲。
刘彻极不情愿,召集高级官员展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