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喜,既然对手就这点儿能耐,还怕他作甚。
刘濞明确作战思路:对周亚夫兵团可忽视不计,按照既定方针,先全力拿下睢阳,吞并梁国,扫平西进长安的道路。
攻坚战打了一段时日,令刘濞感到苦恼的是,玩了命的刘武居然不好对付,睢阳久攻不下;更苦恼的是,对周亚夫已不能不答理。
距此(公元前154年)三百五十四年之后,曹操和袁绍两大军事集团在官渡(今河南省中牟县东北)剧烈碰撞,展开决战。此役,曹操集团以少胜多,击溃了两倍于己的袁军主力,一举奠定了在黄河以北的统治地位。
令曹操锁定胜局的关键是,他派出特种部队,奇袭了袁绍的后勤基地乌巢(今河南省延津县东南),将其粮草付之一炬。断了炊的袁绍军团军心震动,随即土崩瓦解。
我猜测,曹操同学在此役中,向尊敬的周亚夫老师借了灵感。
现在,大家应该猜到周亚夫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了吧!
周亚夫的计划是:
第一步,让刘武在睢阳和吴楚联军死磕,最大限度消耗其有生力量。
第二步,自己在昌邑摆出不求进取的怯懦姿态,使刘濞神经麻痹。
真正的重点是第三步,他命令弓高侯韩颓当率领精锐的轻骑兵团,偷偷南下迂回,抢占了吴楚兵团身后的淮河、泗水交流口。这里,是叛军的后勤运输枢纽。
周亚夫此举,好比中国功夫中的“锁喉”,他制住了吴楚联军的要害。
被卡住脖子的刘濞呼吸不畅,深感痛苦,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了老眼:刘武是要挡住自己的去路,而周亚夫简直是要断了自己的生路。
现在,刘濞已别无选择,唯有在自己的部队断炊之前,彻底摧垮周亚夫兵团。
拼了吧,生死在此一搏。
于是,吴楚兵团放弃睢阳,调头东北,向昌邑的周亚夫阵营发动疯狂冲击。
现在,周亚夫换下刘武,站上峰头浪尖。
对此,周亚夫早有准备,他的对策很简单,一个字:“守”。
周亚夫“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他明白,只要守得住,拖下去,吴楚联军必溃无疑。
面对近三十万吴楚联军潮水般的不断冲击,周亚夫之前搞的基础设施建设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尽管如此,全军也是伤亡惨重,疲惫不堪,大家的神经像一根拉到极限的橡皮筋,即将绷断。
周亚夫也迎来了他军事生涯中最危险的一次考验。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深夜,无云。战场上的残旗、鲜血已被夜色覆盖。
白天的鼓角争鸣、厮杀呐喊现在都归于沉寂。经过数天拼杀的战士们,进入熟睡。
周亚夫大营中,某个极度紧张的士兵突然在梦中发起癔症,提刀呼喊。
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了。
周边的士兵旋即惊醒,半梦半醒之间产生幻觉,认为大营已被敌人攻破,在夜色中加入狂呼,相互砍杀。
多米诺骨牌快速推进,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
精神失控的士兵们红着眼睛,胡乱攻击,整个大营一片混乱。
公元1929年10月23日,星期四,美国纽约华尔街证券交易所成交量突然放大,股价下挫,投资者为避免损失,开始被动性抛盘,股价被进一步打压。事态急剧恶化,投资者心理全面崩溃,完全失去理性的股市,终于崩盘。这天,就是世界金融危机史上赫赫有名的“黑色星期四”,多年以后,有人把这次崩盘原因总结为“恐慌性崩盘”。
陷入深度恐慌的周亚夫军团看来崩盘在即。
有一个人成功阻止了事态的恶化。
他就是统帅周亚夫。
听到外面的喧闹,知道部队“夜惊”,周亚夫坚持躺在榻上,连身都没翻,甚至,有人还听到他熟睡的鼾声。
周亚夫,用他一个人的沉稳和冷静安抚着全军的惶恐和躁动。
看见帅帐秩序如常,将军高卧安然,各级将领逐步搞清状况,引导士兵们慢慢恢复平静。
两军对决,是勇力比拼,更是意志相搏。
平 叛(三)
攻占睢阳刘武军团,失败;进攻昌邑周亚夫军团,还是失败。
吴楚叛军的攻坚能力令人不敢恭维。
目前,吴楚联军后勤线被切断的效果彻底显现,大军粮草不济,军心动荡。
策划、准备了几十年,难道就这样失败了吗?
刘濞心有不甘,他再一次向周亚夫阵营发起猛攻。
鉴于以前的作战风格都直来直去,不够含蓄,刘濞这次调整进攻计划:在周亚夫阵营的东南方向大张旗鼓,大造声势,吸引周亚夫注意,而主攻方向,是西北。
刘濞在游泳中学习游泳,在实战中学习实战,他已经成功地从一根筋发展为两头堵。
可惜,他的对手周亚夫是更职业的选手。
固然有假动作、虚招子,周亚夫仍然识破了刘濞的真实用意,在大营西北角,刘濞军团遭遇的还是周亚夫的防御主力,还是碰了个灰头土脸。
随后,周亚夫阵营里一个超级猛人的出现,彻底把刘濞的精神搞崩溃。
这人叫灌夫。
灌夫原姓张,老爹张孟原来是开国功臣颍阴侯灌婴的门客,因为表现忠诚,颇得灌婴赏识。
灌婴着力栽培张孟,决定给他谋个官职,本着“举贤要沾亲”的原则,灌婴建议张孟改名姓灌,纳入灌氏族谱。
于是,张孟改名灌孟,儿子张夫也跟着更名为灌夫,在灌婴的大力活动下,灌孟成为政府高级公务员,官秩二千石,级别不低。
七国叛乱时,开国的老一茬将星,如周勃、灌婴之流皆已不在人世,好在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的子辈已经成长起来,周勃的儿子周亚夫现任国防部长(太尉),带兵平叛,灌婴的儿子灌何在周亚夫旗下担任将领,他把灌孟带上了战场。
灌孟已经很老了,在家里含饴弄孙挺快乐,原本不想再出山砍人,但架不住灌何的三番五次敦请,又欠着灌何老爹灌婴的天大人情,于是他带着情绪和儿子灌夫上了战场。
罢了,欠你们灌家的人情,拿命来还吧!
老家伙一上战场就像打了鸡血,周亚夫的战略是防守,他偏要打反击,哪的敌人多往哪冲,极出风头,很有点人肉炸弹的意思。
我认为,《美国士兵守则》的编撰者是个洞明世事的天才。这部仅有22条的守则里,每一条都是大实话,言简意赅,蕴含哲理,发人深省。
内容摘抄一下。其中,第一条:你不是超人;第四条:在战场上要保持低调,不得拉风,否则会引来对方火力攻击(这就是航母被称为“磁铁”的原因) 。
可惜的是,灌孟永远没机会读到这么有水平的益智读物,把自己当超人,在战场上很显眼的灌孟终于被围攻,身受重伤,死在战场上。
根据汉朝的法令,父子同上战场,只要有一人牺牲,生者就可以脱离战场,回家服丧——这是一条非常人性化的规定。
灌夫,请节哀,你可以走了,把你父亲的遗体带回故乡吧。
然而灌夫死活不走。他口吐狂言,既然吴军杀了我父亲,我就要砍下吴王刘濞的头来报仇。
大家都没当真,以为灌夫说说而已。
可这小子居然是玩真的。回到自己营地,灌夫开始召募勇士,声明要到敌军大营取主帅首级。
他把这事看得比到邻居家偷菜还简单。
幸运的是,灌夫还真忽悠齐了一支敢死队,除了自己选拔的十几个手下外,还有几十个热血青年愿意跟他去建功。
可一出大营门,“勇士”们就放了怂炮,一哄而散,灌夫现在仅剩下两名勇士和十几个下属。
不到二十人的敢死队向驻扎着数十万大军的吴楚联军阵营呼啸冲去。
这是一次标准的自杀式袭击。
在叛军大营里,这十几个没头苍蝇,胡冲乱撞,逮谁砍谁,因为来得太过突然,叛军也没有思想准备,摸不清状况,竟让这十几个亡命之徒在大营里搅得风生水起,制造出巨大的混乱。
冲杀了一阵,灌夫觉得人砍得差不多了,算算大致够本,于是收队撤退。
其实,他已无队可收,和灌夫一起活着退出来的,仅剩一人,灌夫本人也被捅成了漏斗,书上说“身中大创十余”。
对灌夫,我得套用周星驰电影《功夫》里的一句话:“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被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竟然就保住了一条命,没死没残。
神智稍微清醒,灌夫又开始叫嚣:刚才没成功地斩杀刘濞,是因为路不熟,转晕了,现在我已经把路摸清,等我歇会儿再去。
这话把周亚夫吓了一大跳:这次算是开了眼界,见过玩命的,没见过这么玩命的。
于是下令,好好看住灌夫,不准他再去厮杀(太尉固止之)。
灌夫显然是胆汁质气质类型,优点是充满激情、精力旺盛,缺点是做事不考虑后果,容易冲动、脾气暴躁。
他最终因他的臭脾气送了命,这是后话。
这似乎是一个战场小插曲,无关战役大局。
其实不然,灌夫的亡命行动,成为压垮刘濞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濞最初对造反充满信心,可现在打哪都受挫,后勤补给又被掐断,大军挨饿不说,对方十几个疯子居然还把自己的大营踹得人仰马翻。
这仗是没法打了!
随即,刘濞作出了一个非常扯淡的重大决定。
当夜,吴楚联军统帅刘濞带着他的儿子刘驹和数千名贴身卫士,抛弃大部队,开始逃亡。
平 叛(四)
刘濞这事干得极不厚道。
本来是和楚王刘戊合伙做造反生意,现在他单方面撤资逃跑,没想再带着刘戊玩。
失去统帅的吴楚联军瞬间土崩瓦解,叛军大部就近向周亚夫缴枪投降,在败军之际,刘戊遭受被击败和被抛弃的双重打击,深感抑郁,于是自杀。
公元1994年,在江苏省徐州市狮子山,有一座西汉大墓出土,这墓葬规模庞大,气势恢宏,是王陵规制,令时人挠破脑袋的是,这王陵施工草率,似乎并未最终完工,其陪葬兵俑也摆放杂乱,显然入葬封土仓促。
为什么呢?
经考证,原来这就是造反派、楚王刘戊的陵寝。后来,有多事的人根据墓主的尸体遗骸信息还原出其生前样貌,刘戊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卒年三十五岁,面部轮廓分明,竟然是中年帅哥。
刘戊,活时不安分,死时不安详,死后也不得安息。
刘濞呢?他南渡长江,逃到中央政府控制之外的东海王国(首都东瓯,今浙江省温州市),寻求政治避难。
刘濞曾义无反顾兼无怨无悔地遗弃了自己子侄辈的盟友刘戊,他凭啥相信东海国会冒着得罪庞大的汉帝国、卷入战争的风险,把自己像爷一样保护、供养起来?
对刘启来说,收拾战犯刘濞现在已经不是复杂的军事问题,而是简单的经济问题。
能用金钱摆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刘启向东海国国王骆望开出大价钱,点名购买刘濞的人头。骆望不仅有商业头脑更有商业道德。不久,刘启就收到骆望用特快专递送来的刘濞人头。
西线自此已无战事。
让我们来关注负责东线平叛的大将军窦婴。
当初,刘启任命窦婴为大将军之际,曾给他千金赏赐。对这钱,他压根儿没往自家屋里搬,全扔在门口的走廊上,属下所有参与平叛的下级军官,大家各取所需,最终分文没剩。
窦婴做人真敞亮!
我曾经介绍过,所谓七国之乱,除吴、楚两国算是主力外,其余五国不过是板凳选手,大家趁势而上,凑人数、瞎起哄。
委实不堪一击,甚至不值一提。
在窦婴大军的攻击下,胶西国、胶东国、淄川国、济南国、赵国叛军纷纷溃败。
为了这故事的完整性,最后介绍一下板凳选手们的下场。
胶西王刘卬,兵败自杀;胶东王刘雄渠、淄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兵败被捉处死;赵王刘遂,自杀。
是盘点总结的时间了。
强大的诸候国必将发展为威胁帝国肌体安全的恶性肿瘤。老爹刘恒看到了这点,他倾向于保守治疗;而儿子刘启在另一名太过激进的主治医生晁错的建议下,断然调整治疗方案,动手术,结果,癌细胞扩散了。手足无措的晁大夫也因此被追究责任,送了命。
还得感谢老爹刘恒给儿子留下了一把好刀——周亚夫。周亚夫以其坚强的意志和精细的操作,在窦婴等人的配合下,成功将病灶全部切除,这个过程,曲折艰难,历时三个月。
大病后的汉帝国,固然虚弱,但成功突破了生命瓶颈,重获健康。
只有健康的肌体才可能创造今后巨大的辉煌。
“七国之乱”后,刘启下诏,对“七国之乱”所牵连的战犯以及己方开小差的逃兵,一律赦免。
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大病过后的身体,自当小心调养。
论功行赏也是必要环节。
国防部长(太尉)周亚夫在两年过后(公元前152年),因宰相陶青生病辞职,接任汉帝国宰相。
让我们再深切缅怀一下那个比章鱼保罗更神的半仙许负,他关于周亚夫将位极人臣的预测再次应验。(许负的原话是:“侯八岁,为将相,持国秉,贵重矣,于人臣无二。”)
大将军窦婴被封魏其侯。一年过后(公元前153年),刘启立长子刘荣为太子,任命窦婴为太子太傅,秩三千石。“帝师”通常是极高的政治待遇,也很可能转化为最大的政治资本。
可惜的是,这岗位,倒霉的窦婴只干了三年,却为他埋下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