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朔,送寒衣。
北国将清明、中元和寒衣并称为三大鬼节,不少人会在寒衣节祭扫,纪念已死的亲人。
从九月下旬开始,青岚山下的寿衣店、棺材店就开始卖制好的冥衣、靴鞋、席帽、衣段等物了;预备着有人为表哀思而亲自动手,纸肆也开始卖大卷大卷的五色纸。
那纸是亮面的,又厚实又坚韧。买上几卷回去后,精心裁剪成形,外用彩纸,内用白纸,当中糊上薄薄的一层棉花,再像写家书的抬头一般,写上已逝之人的名姓。
这一切都准备好后,老百姓们就开始等,直等到晚上星云初上之时,边念念叨叨的说着话,边一点点的,将这缝制好的“冬衣”烧掉。
据说新丧之鬼三年内不敢穿彩色的服饰,故而也有的冥衣里外都是素白的。
烧这种冥衣的人往往哭得最激烈,烧的衣服也最多,点火的手也最颤抖。
而那些烧彩衣的人则平静极了,声音也更安然,有的甚至一言不发。
不管是彩衣还是白衣,这天傍晚,都化成了灰烬。烧成黑色的冥衣卷着亮金色的边冉冉飞起,有的被挟入长风之中,升至青岚山顶,又骤然落下,破碎成点点难以拼合的烟尘。
南国很少有人过此节,宋淇月和秦纨灵都是南国人,对这自然不甚熟悉,要不是青岚山内要举行祭天仪式,宋淇月今天绝不会有机会做这些事。
说是祭天仪式,实际上只是像山下的百姓一样,交好的聚在一起,共同祭拜死去的亲人而已。
其实这仪式来得有些奇怪,首先便在于,它举行的时候早就过了寒衣节,已是冬月朔日了,但它却仍然打着这个旗号举办了;其次便是对象很奇:就连那些没有仙逝之人家族的子女,都被要求一定要参与,只是名字可以写成某位仰慕而已过世的江湖大侠,或者干脆空白罢了。
真是搞不懂慧明大师的意思。
洛书挑中了半山腰上的一块巨石,那背后刚好挡风,旁边又矗立着一颗苍劲的松树。
他稳稳的站在那巨石上,迎着夜风,望着万家烟火,鸦青色的劲装挺拔,却偏偏飘着一根腰带,和束起的黑发一起向后飞去。
他身后,宋淇月的衣服也被秦纨灵收拾得前所未有的简洁干练,失去了以往那些拖拖拉拉的样子,她整个人显得越发的清瘦,像是一株水灵灵的茭白。
她拿了一根粗壮的树干,它的一头已经被洛书运掌为刀劈了开来,宋淇月在缝隙中塞上了一堆干树皮,用一根藤条穿在其间,用力的抽动着,不消片刻就燃起了火苗,她抓住机会,等火势旺盛一些了,又往里添了些柴火。
宋淇月打开一旁的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几件冥衣,最表面的形似一鹅黄的棉袍,上书着:先妣楚歌女卓潋;旁边则放着双黑色的高帮纸靴。
听说娘生前,最爱着鹅黄色的衣服。
宋淇月的手无意识地抚过了那套冥衣。
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还是没有收到家里的回信。
宋淇月的神思有些恍惚。
“淇月!”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几步外响起,她怔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丁珏风和秦纨灵二人。
夜风习习,银汉无声,宋淇月一边冲她们招了招手,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纸扇——正是那日在蓝田亭中从叶吟束手里夺得的那把,也不知她怎地保存了这么久。
亮暗交映,她将其狠狠地丢到了火堆之中。
正携着丁珏风过来的秦纨灵恰巧看到了这一幕,顿时惊叫起来:“你怎么把吟束的纸扇烧了?”
宋淇月无所谓地说:“他再做一把呗。”
秦纨灵不解。
洛书从石头上跳了下来,笑着道:
“北扇因武器奇特,曾有人小视,但其实真正的北扇功夫不在器物之上,而是专于内力,摘花飞叶皆可伤人,只是以纸扇为形表现出来罢了。叶明枫叶伯父手上的那把纸扇亦是随手做的,却已对敌无数,仍未曾破损。”
“吟束从小练习时不知废了多少把扇子,如今烧了一把也无妨,我相信,他于制扇一道定已熟能生巧了。”
秦纨灵恍然了悟。
丁珏风向周围望了望,奇道:“他人呢?”
宋淇月嗤道:“他说自己父母安康,何必在这么冷的天做这不吉利的事,便躲懒在房中,没出来。”
我看不过是怕冷吧。宋淇月没好气地想到。
丁珏风没再做声。
一旁的秦纨灵却担忧道:“这能行吗?万一让前辈们抓住了,会不会惩罚他啊?”
宋淇月摆摆手,接过了她们手里的包袱,打开摊在地上,说道:“要是这都能被抓到,我觉着他也不必做人了。”
洛书亦笑道:“别担心他了,我们快把这些烧了吧。”
几人点点头,开始一件一件地烧做好的冥衣。这些都是宋淇月他们亲手剪的,各色的样式,各种不同的颜色,也代表着各人心中的哀思。
洛书甚至还烧了几件白色的无名衣,让秦纨灵见到了,不觉有些忌讳:都说白色是给新丧之鬼穿的,几人故去的亲人早已魂飞多年,此刻再烧白衣,岂不是说又有人新死吗?
洛书却浑不在意。
他用手拿起一件白色的冥衣,边看着它在火光中卷曲、变黑,边说道:“天下新丧之人千千万,不知有多少都无人记挂,以致在地府中受尽寒凉。今日我们既然祭扫,不如多烧几件,就当为他们尽一份心罢了。”
他说得郑重,动作也认真,叫人无端觉得肃穆起来。
秦纨灵点点头,心有所感,也拿了几件白衣烧了。
正当此时,山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宋淇月几人忙站起身来,凝神望去——
只见有个人影一路踉踉跄跄的跑了下来,嘴里高声喊着:“着火了!着火了!角宿着火了!快去救火啊!”
来人手中拿着一杆红缨枪,面色惊惶——正是那日在演武场中大讲靳一心之事的“说书先生”,谢徽。
他从山顶而来,一路向下狂奔,惊得无数人都倏地站了起来,集体愣了一愣,又乌泱泱地向山上跑去了。
谢徽跑到几人身边,还想接着往下时,被洛书一把揪住了领子,吼道:“叶吟束呢?你看见北扇叶吟束了吗?”
地上,宋淇月刚升起的火苗“啪啦啪啦”地响着,烧寒衣时的烟雾和灰烬翻滚着腾跃了起来。
谢徽满头是汗,甫被拦住时还有些茫然。
他看了一会才认出几人,一把扯下了洛书的手,急道:“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洛书一咬牙,知道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了,便足尖一点,飞快地向山上掠去了。
谢徽正欲跑开,又被秦纨灵拦住了。
她慌道:“……山上……山上的前辈们可都知道了?”
谢徽恨得一跺脚,叫道:“我的姑奶奶,你说呢?”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飞了下去,嘴里还不停地大喊着,以提醒众人。
青岚山草木众多,一旦火起,最难防范,说不定片刻之间整座山都会被烧光,再严重一点,还会波及山脚附近的百姓。
宋淇月急忙抓起一把土扑灭了地下的火堆,淡红色的光芒一下消失了,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
她向上望去,只见火光冲天,慢慢地向下延伸着,一个个人影在其中穿来穿去,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风势向上,火在上方也燃烧得更为激烈。这种时候本应向山下退避,然而凤凰台内的少年大多自负有武功傍身,反而有一大批向上跑去救火。
人群如瀑,逆流者甚少,但是总也有那么一些。
宋淇月稳了稳心神,转过身刚想对秦纨灵二人说话,就见到丁珏风脸色苍白,正咬着唇,死死地盯着天际的大火,目光里渗透出一丝恐惧。
“……好像……好像……”
她喃喃道。
“好像什么?”
丁珏风身子微微颤抖着,目光一直锁在山顶上,低声道:“……好像梦里烧倾城山的那场大火。”
她还记得,那火,是从半山腰的一棵树上燃起的,热浪翻涌着,很快就攀上了阳明观。
梦中,她一边大声地呼喊着师父和同门的名字,一边从院墙上翻进后院,舀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拼命地朝大火中浇去。
但是没有用。
什么用都没有。
大火迅速吞没了整座道馆,连同她练功的草地、道友们常攀爬的柳树、每天晚上师父都要坐很久的书房、院子里她和道友偷偷搭的秋千……
一切的一切,都湮灭了,都在慑人的热浪中化成了片片灰烬。
……
丁珏风觉得脸上凉凉的。
她低头抹了一把泪,刚想说话,就被宋淇月打断了。
她拍了拍丁珏风的肩膀,淡淡地说:“你们都去山脚下等着,我上去帮他们。”
丁珏风吸了吸鼻子,大声喊道:“我也要上去!”
说着,不等宋淇月反应,她就翩然地跃上了山头。
秦纨灵犹豫了片刻,亦道:“我,我也去吧。”
她抬头看了看,抿了抿嘴道:“你们都去了,我也去吧。”
“更何况……”她怯怯地念叨着——
更何况他也在山上。
山顶的火这么大,实在不值得冒险。宋淇月正犹豫之时,余光突然看到一个身影飞掠了下来,似乎是秦浣嫣。
这几天事情太多,她几乎都快忘了还有药谱、还有她这号人物的存在了。
这就麻烦了。
宋淇月只得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们快走罢。”
二人说着便奔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