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沉浸在喜悦之中，时间便飞快流逝。艾生对此深信不疑。他坚信有时为了让时光放慢脚步，让人能够静下心来，要学会与快乐保持距离。
痛快享乐之后，现实总会变得一片狼藉。云雨之后凌乱的卧室，庆功派对散场时堆满纸团和啤酒泡沫的桌子，还有此时人影渐稀的游乐园中心大道。
陈爱媛坐在长椅的另一端，她又戴上墨镜，阳光照在镜片上，映出大道和行人的倒影。
“站着不累吗？小丫头给我们制造机会呢，可能人家清场都不回来，你还是坐下歇会儿吧。”
确实，艾果说是去卫生间，但这么久还没回来，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艾生坐下。
“辛苦你照顾艾加了，以后每个月，我会按时汇款给你。”
她没回答。她静静地望着前方。游乐园大道尽头的地平线之上，悬挂着一枚红日，薄薄的云层之下就像一盘煎蛋。
“你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和艾果说。”
“等会儿我跟她说。”
“行，那我先去开车，说完你让她打我手机。”
她起身离开，他下意识喊了声“小媛”。
她回头望着他。逆光里那张墨镜之下的脸庞变得柔美万分，微风从她身后吹来，扬起她脸颊两侧的头发。光线里，酒红色的发梢映出了绚丽的红色，恍如流动的光纹。
他爱过她。他相信两人曾经深爱彼此。彼此之间相互依靠的幸福，多到满溢而出，但这种幸福对于现实世界而言，就像随手扬起的尘土，最多只能让人掸掸衣袖，揉揉眼眶。
恋情冷却后，现实满地狼藉。谁也没有勇气再次跨越时间之河。曾经尘土漫天的荒原如今水草丰美。你我相隔两岸，是时候挥手道别。
“你慢点开车，注意安全。”他说。
有的人会责怪自己爱的太深。精心搭建的恋爱大厦，倒塌后尘土飞扬，满地残骸，这样看来当初建个小茅草屋就好了，至少不会伤及无辜。
但艾生觉得，他的恋情像收割后的田地，烧掉堆积的秸秆，为的是来年的丰收。
有的人一心一意种庄稼，有的人只想收割，田地便过早荒废了。
陈爱媛说：“谢谢你。”
很久以后，陈爱媛想起这一天，想起衣着落魄的自己，想起过山车上艾生搞笑的嚎叫，以及那束滴着油的烤肉串。这时她的小孙女问她，“奶奶，你笑什么？”
她撅起嘴，看着脸上印着泥花的孙女，“笑你傻啊，就知道玩泥巴。”
小孙女举起双手，“奶奶你看！”摊开的小手里盛着一只白色的扇贝。
她发现，那天和艾生分别后，有些遗失多年的东西，再次回到自己身上。
不过此时的陈爱媛尚未能想象到自己的未来。她坐驾驶座上，紧盯着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女儿的来电比预想的要早。
她发动车子，前往和女儿约定给的地点。
夜幕降临。车灯扫过站在路边的女儿，她来不及看清女儿的表情。
女儿上车，一言不发。
车子掉头，缓缓爬到高架上，踩下油门，车窗外的路灯加速闪过。
艾果摘掉帽子，脱下假发，一股脑扔到车后座。陈爱媛不动声色地驾驶着车子，偶尔用眼角余光关注着女儿。母女俩沉默不语。
艾生把车停在楼下，他点开手机，相册里有他和女儿的合照，还有三个人同框的照片，女儿举着手机，另一边摆出剪刀手，艾生也摆出剪刀手，照片边缘的陈爱媛正在吃烤串，同时举起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侧脸。
容若玉打开车门，“笑什么呢？”
他收起手机，“没什么，想去哪吃饭？”
“怎么不吃饭再回来。”
“想和你一起吃啊。”
陈爱媛从车上下来，手里抓着刚从车后座拿出来的帽子和假发。艾果走在她前面，一进家门，斯巴达就跑过来，趴在艾果面前摇尾巴。
艾果没搭理。
屋里传来艾果外婆的声音，“快点洗手吃饭啦。”
客厅里，爱青看见艾果的模样，自顾自地哈哈哈大笑。艾加也在，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艾果。
陈爱媛朝妹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而妹妹的反射弧太长，艾果一言不发地上楼之后，她才反应过来。
陈爱媛把假发和帽子丢到妹妹身上。
容若玉打开手机蓝牙，和汽车中控连接，几秒后车里浸满音乐。低沉的女声将某种低沉的情绪缓缓道来。
“我之前想来这办婚礼，”艾生顿了顿，“是想要和艾加的妈妈清算旧账。”
“哦，我还以为你是想学那些娱乐明星，结个婚，还要跑到度假胜地做秀呢。”
他猜，她心里早就明白他的真实目的。
“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好蠢啊，”他笑着摇摇头，“今天她妈妈也来了，当然，我事先并不知情。”
容若玉似乎憋着一口气，抱着胳膊转头看向窗外。
“我和她妈妈已经结束了，我们两个都想要尽快结束这段关系。”
“她想让我跟女儿说明情况，然后我就硬着头皮说了。”
“你猜艾果，也就是我女儿，她对我说了什么？”
容若玉看向艾生。
听见有人咚咚咚跑下楼梯，艾果外公额头的青筋又跳动起来。
洗完澡的艾果穿着一件宽松的短袖和短裤。她刚走进餐厅，后脑勺就挨了一记纸筒打击。
她慌忙护着脑袋，“外公，我艾果啊。”
“你爱地球也不能这样踩楼板，房子踩踏你才开心是吧。”
“我一个女孩子，哪有那么重。”艾果揉着脑袋说。
餐厅里外婆说：“你再打孩子，你今晚别吃饭了！”
客厅里站成手机信号格的三人（艾加是最矮的那格，陈爱青最高），一时间显得难以接受眼前的这一幕。
陈爱媛想，女儿怎么洗了个澡，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她担心女儿受到的打击太大，心理上出了问题。
“她跟我说，”艾生露出浅笑，脑海浮现出几小时前，夕阳下的场景。
“爸爸，我家的人都很好，你不来，是你的损失。”
夕阳下，干枯的假发随风拂过艾果光泽满满的脸颊。她随手撩开假发，露出明亮的双眼。
她说：“既然我妈妈不要你，我会照顾好她的，我已经，”她举起手，平放在头顶上，然后平移向艾生，刚好到他的鼻尖，“我已经是大人了。”
容若玉说：“哦，真羡慕你有个好女儿。”
艾生靠边停下车子，“以后你也会有一个，对了，是女儿还是儿子啊？”
饭桌上，外婆给艾果夹了一块红烧肉。
这块肉从外公筷子底下死里逃生，最后还是躲不过艾果的满口大牙，逃不过粉身碎脂的命运。
正往嘴里夹红烧肉的艾果说：“妈妈，回来路上你也不安慰我，我对你太失望了。”
没吃到红烧肉的外公显然很生气，他刚想拿起手边的报纸，忽然察觉到身旁一双锋利的眼神，他咳了两声，“吃饭别说话！”
陈爱媛放下筷子，对桌子对面的女儿说：“安慰你什么，你不是好好的吗。”她给儿子碗里添了一汤匙番茄炒蛋，“多吃点。”
腮帮子鼓鼓的艾果（嘴里全是红烧肉），举起自己饭碗。陈爱媛端起盘子，往女儿碗里倒番茄炒蛋，“都给你，吃饱了开开心心的。”
同样鼓着腮帮子的爱青坐在艾果身旁，她伸手抓了抓艾果的头。
“木读巴里猪麻啦。”艾果说。
“弄阔吼么。”爱青说。
艾加似乎听出点门道。一个说，“毛都被你抓没了”，另一个说，“你说什么”。
这两人说完后还鼓着腮帮子嘲笑对方的傻样。艾加似乎看见一粒米饭从艾果的嘴缝里喷到小姨的头发上。
艾加走进厨房时，想起自己曾经在这张饭桌上掉过眼泪，顿时尴尬得掩面。带着这份窘迫的心情，他又添了一碗米饭。
斯巴达叼着食盆靠近艾加，把食盆放在他脚边，晚餐的狗粮它已经吃完了。
艾加顺手给他的食盆加了米饭，又回到饭桌上添了点肉汁进去搅拌。
他想，人只要好好吃饭，其实可以少很多烦恼，狗应该也差不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