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大伯刚逾花甲就匆忙离世，无论弟兄，还是家庭，无疑成为一种无法弥补的损失。因为对于整个家族而言，大伯堪当“领头羊”，或者“摆渡人”。没曾料到，一生摆渡了那么多无助的魂灵，却连自己的俗身也摆渡不了，到头来，风尘肮脏违心愿。这也就罢了，更可恨者，大伯尸骨未寒，大哥立马慷慨给学校捐出五千元建操场。殊不知，这学校历经百年风雨，早已变得破败不堪，由于生源锐减，不得不关停。自此没了以往书声琅琅的气氛，池塘掩埋、校园草垛堆满、校门铁锈斑斑，只有一位乞丐把它当成自己的家。这样的境遇，村里人谁也不愿拿钱去整修，可大哥慧眼识珠，捐了钱买了器材，原先沉寂落魄的操场登时热闹非凡，倒三天两头举办篮球赛事。或许对于大哥而言，大伯的离去，是少了约束，不关乎伤悲和亲情。
大伯究其一生最疼惜大哥一人，为了将其供养成人，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到了被债逼疯。一直到去世，那烧埋费得来的钱才刚好将所有债务还清，可大哥却一分钱也没有出，倒大方地救济学校、广济施舍。要说没一点自私自利之心，论谁也不会信，真可谓“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大全大伯年龄虽与大伯相似，教育几个孩子的策略倒比大伯强许多，两个儿子自然比大哥孝顺。其长子名叫晓东，次子名唤晓明，晓东虽长晓明两岁，身型外貌倒是一致，皆从了其父的秉性。后来又有一女儿，其为人谦恭礼让、最是优雅大方，仁美也是望尘莫及。由于大全教子有方，三个孩子均受过不同程度之教育，待儿女们学成名就，举家搬往城里去住，故而平日里，村里的宅子均由六奶奶打扫、六爷爷看护。
待我进中学之时，晓东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此时大伯正忙着给大哥筹钱还债，大全已经功成名就，只待抚养孙儿。由于晓东自小秉承书生意气，娶的媳妇也是温润娴雅，待双亲更是与女儿一样的态度。故而大全一眼看中，让晓东另择佳日准备迎娶进门。依照惯例，男方娶亲须要宴请众人，且基于六爷爷与六奶奶依旧住在老宅，大全又是极为孝顺之辈，故而将宴席备于旧宅，又唤去几家媳妇前去协理，母亲是第一位被仁美叫去。
转眼到了娶亲之际，大全大伯家老宅聚集了很多宾客，不一时便满满一大庭院桌席。几家媳妇轮流准备各色菜肴，又请来厨子调停妥当，还未进门就可袭来满鼻香气。到了上午九时许，迎亲车辆便来到宅子旁一溜白杨树围城的坦路上，新娘子刚下车，小辈儿手中的鞭炮早已响彻云霄，晓东和仁美二人忙护送着新娘进了院门。刚一进门，所有来客自发立于两旁，纷纷让出一道直达正屋，道上洒满了各色花瓣和彩带。大全和大伯忙过来引着新郎新娘缓缓抵达正屋，那正屋内桌上摆满各种献供品，大伯与大全分别点了三支香依次交于六爷爷插于香炉，又烧三张表于案下火盆，大伙随之跪下，同磕三下结束起身，亲家携着新娘进了婚房，宴席开始。
大家正吃着，大全忽走到父亲面前道：“今儿正逢周末，怎么不见合娃和陇陇？”父亲道：“都来不太合适，是我没让来的。”大全道：“那怎么行的，今儿这么大喜的日子，我们兄弟之间还客气什么，还不快叫他们过来吃席！”说着招呼我至身边道：“程程，你去快引你晓东哥到家把你兄长和姐姐叫来！”刚说完，晓东就来到身边，拉着我只往家走去，边走边嘱咐我不要拘谨外道才是，又掏出一红包递给我，让我别告诉别人。
彼时我们到家，兄长和姐姐正好都在，晓东见兄长还端坐在箱子前看书，忙一把拉住手道：“我大喜的日子也不来捧场，还这么认真呢，走去吃席去。”兄长见是晓东，忙笑道：“我父亲在呢，所以我就没去，我让我父亲带话过去的。”晓东笑道：“那不算的，长辈怎么能代替晚辈呢？我还想和你喝两盅呢。”没等兄长再言，晓东早拉着兄长下了炕至院中，又喊姐姐出屋。不一时，兄长和姐姐都无法拗过晓东，只好一起来至大全家，大全忙招呼我们几个晚辈和父母坐在一起，这样全家团聚吃席，还是头一回。我吃了先前几道菜，就在席间和永东等乱跑着玩，又去西厢房看新娘子，家人们也不在意，见我们过去，忙让坐下吃着。不时院里人声嘈杂、音乐飘动、吆喝四起，宾客们彼此间让酒吃席、举箸换盏、划拳猜掌，不亦乐乎。
转眼就到新娘新郎依长幼次序敬酒时分，来客忙放下碗筷，都朝着新娘的地方看着。只见他们先去了招待辈分最高者的正屋，而后依次为西厢房、东厢房、正屋前桌、左桌、右桌。每次敬酒之时，被敬酒之人均面带微笑双手举盏，待新娘将美酒灌满杯盏，那客人早就一饮而尽，这方是礼到之处。由于母亲素来滴酒不沾，故而只抿了一口，新娘忙从桌上拿起一瓶打开的饮料，将其灌在另一只杯中，母亲见状，心下只赞扬这媳妇体贴细致，忙感谢一番便一饮而尽。
待敬酒完毕，整个院里又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其中正屋内最是热闹的。我忙跑进去找父亲，顺便到正屋寻热闹，父亲见我进来，忙招呼至身边道：“别瞎转悠，到你母亲那去才好。”说着双手从桌上抓来一把糖果递给我，又拿了一瓶饮料搁在我裤兜，方抿嘴一笑，挥手让我回去，不料却被四爷爷叫住道：“程程，来坐我这儿来，别听你父亲的，这么一大帮长辈，也没一个小辈儿，倒觉得缺点什么。你来得正好，先给大伙儿敬一杯酒吧。”说得大伙只点头，我忙随手拿起一瓶已开盖的陇南春酒，壮着胆子给在座的诸位长辈敬了个遍，大全大伯一把抱住道：“这孩子这么小就胆子这么大，以后必定是广交朋友之辈了。”六爷爷笑道：“我看也是，贵子他们家的几个孩子都不错的，懂礼又尊长，每次见了我都问的。”四爷爷、五爷爷家大伯、俩外戚大伯都忙应和。父亲忙道：“哪有那么好的，我也没怎么管教，他们自己走自己的路的。”大全大伯将我放至四爷爷身边，又起身道：“论教育孩子之法，我倒是最佩服三哥，那陇陇、合娃成绩都不错，程程虽贪玩些，前途也不可量的。从长远看，三个大学生也未可知的。不像我，几个孩子都不好好念书，一心只想着工作。”四爷爷叹道：“你那儿子都结婚了，你都要享清福了还这么耍嘴皮子，说起孩子不成才，谁也不要和我抢风头。我那俩儿子只知道东游西逛，成日不着家，在家我也无可奈何，全靠内人管教，也总不见效。如今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不愿再去招惹，爱啥啥样吧。”六爷爷忙劝道：“俗话说得好‘一个萝卜一个坑’，各有各的活法，不用想那么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各自内心的苦楚，酒席间洋溢着一种不尽如人意的沧桑感。
我在四爷爷身边一边吃着，一边听大家谈笑，却见大伯和二伯始终很少谈到关于自己孩子的点点滴滴，除了默默倾听，偶尔掺和一两声，就划拳喝酒，亦或抽烟静坐。二伯平素酒量小，每次过一两回合就败下阵来，觥筹交错之下，就开始醉言醉语。大伯见状，扶着二伯笑道：“二弟这么快就醉了，真不受用，快去缓缓，我和三弟过两盅。”说着将二伯靠在柱子旁歇着，自己转身至父亲边笑道：“三弟，趁着今儿好日子，我们兄弟喝两杯。”父亲笑道：“正合我意！”父亲和大伯连着划了五通拳，什么“六六六”、“哥俩好”、“八匹马”，屋子里满是二人划拳的声音。大全笑道：“瞧这哥俩，真乐呵！我也把二全、尕全唤来一起喝着。”说着下炕出了门去。不时兄弟三人共同进了正屋来，六爷爷忙让地儿让三兄弟坐一起。只见二全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尕全倒全脸通红、不知所措，大全笑道：“我们三兄弟真是难相聚，这么多年竟也没有一起吃过酒的，真是惭愧的很！”六爷爷忙笑道：“正是的呢，你们几个整日里不知道忙什么，也不好好聚聚，说道说道。”听到这话，在座各位都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屋里一片愉悦欢快之象。
转眼夜幕降临，也到了宴席散去之时，大全和仁美忙纷纷将宾客一一送走，二人均是满面堆笑、客气十足，宾客们也是礼让有加、大加赞叹，都心满意足地离去。这时正是中秋佳节，朗月不知从何处窜上来，静立于树梢间，皎洁月光瞬时撒了满地，庭中宛如积水空明，水中碌影交横，摇摇摆摆，甚是惊奇别致。院中除了送别嘱咐赞叹之词，依稀还夹杂着飒飒风声，迎面吹来，一阵清爽。
待将所有宾客送走，大全又来至父亲身边道：“三弟，那厨房还剩下众多未用的肉食餐席、鲜菜煲汤，趁着今夜中秋朗月，给家里带些回去，让孩子们吃，省得浪费了。”父亲忙让道：“这怎么使得！让永东他们吃去吧。”大全道：“三弟不知，我最不喜二全教出的那个几个孩子，没点教养，竟学了二全浪荡的脾气。而三弟家虽清贫，却志气不凡，孩子们更是知书达理，就当是我对他们的鼓励，三弟又何故推辞！况且我这一生没咋欣赏人，可遇着三弟算是造化与我，我那几个孩子都是我偷学三弟教育之法，如今看来是得道的。我想三弟必是不受人钱财的，遂和仁美商议，才将吃食赠予三弟。三弟也不要嫌弃才是！”父亲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感谢还来不及呢，岂能嫌弃！”父亲还欲再说的，见大全示意仁美过来吩咐道：“你快去唤来晓东和晓明，那棚中还有几个空塑料罐子，拿两个来把厨房未用的菜给三弟装些去吃，把好的装，动了筷的留着我们吃。”仁美答应着去了，大全则推来架子车，让母亲携带我们几个去厨房帮忙。不一时早装了满满两大罐子，父亲和大全将其正放于车上，大家一起来至家中。待卸下放于厨房，父母又忙感谢一番，大全见夜色已深，忙辞别回了自己家。
那里大全他们刚出门，这里母亲就叹道：“这么大两罐，足够我们家吃十天半个月的，那仁美竟挑最好的放里面，剩下的也不多了，我劝也劝不动。”父亲笑道：“想当初她那般刁难我，趾高气昂的，没少受气。原本我也推脱不要的，可见她如今想明白了，就给她面子，今后不再为难就是了。”母亲笑道：“这倒也是，巧妇都难为无米之炊呢，正好家里没肉，让孩子们也过几天好日子。”兄长笑道：“有啥吃啥，靠他们施舍着过，早饿死了。我倒挺喜欢母亲做的粗粮饭，吃了心中踏实。”姐姐忙道：“正是的呢，粗粮吃习惯了，今儿在席上看到大鱼大肉的，不知从何处下手。那么多道菜，吃了一下午，也没吃饱，水倒喝饱了。”说得大家大笑起来，适逢月光洒下，映照在身上，水银银的，还有远处随风传来一两声鸟鸣，沉寂的夜晚，只有我们的笑声。没一会儿，父亲道：“夜已深，该歇息了。”大家方一一回房入睡。
至次日一大早，父亲把罐里菜纷纷搁置在自家坛子，将罐腾出清洗干净，方让我还给了大全家。我去时正好在门口遇到仁美伯母，只听问道：“这么早就还来了？”我笑道：“我父亲腾出来的，万一伯母家用到，就忙让我还过来的。”伯母笑道：“还是那样体贴人的。来跟我进屋来，我有样东西，你拿去给你母亲。”我没法，只得跟了进去。由于天尚早，太阳刚探出东方山头，这院里经历了前些天的热闹，此时寂静无声，却干净无尘。环顾看去，几间屋子的房门均是关闭，只有厨房半开了一扇窗。伯母把我引到厨房前，顺手推开门，掀开白布，整整齐齐一筐小花卷。伯母用塑料大袋装了满满一袋，又密封紧，才转身交付与我道：“这花卷再不吃就坏掉了，家里也没人吃，你拿去让你母亲热了，和昨儿个的菜一起吃，才是好的。”我忙道：“伯母留着吃，家里有的呢！”伯母硬塞给我道：“听话，不听话我就生气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接过手辞别伯母回了家。
刚至家中，母亲见我双手拿一大袋子进门，忙问缘故，我叹道：“仁美伯母又给咱家一袋葱油花卷呢！”父亲听到，忙从正屋出来道：“给了就收下吧，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不收了，要是被二全他们知道，又要不知使出什么么蛾子出来的。”母亲笑道：“他们能整出什么事？大全给咱们东西，关乎他们何事？”父亲叹道：“你不知，他们家除了大全心性好点，六爸六妈主事的都没有自己的主见，二全和彩凤又心狠手辣的，恨不得一眼皮挤死呢。若是知道大全只给咱家送，不给他们家，依彩凤的脾性，不闹个天翻地覆是绝不会罢休的。你忘了先前燕山的事了吗？我们就在路边不小心踩了一下土豆苗，就那般模样，跟个疯婆子似的。要不是我壮胆把埂子铲平了，我们连路也没得走。”母亲听父亲如此说，倒觉得在理，忙道：“要不你亲自把咱家的果子送点过去，我们也不能白收别人的礼。”父亲极为赞同，忙采摘了一袋亲自送了去，暂且无话。
如今且说燕山土地之事，到底还是彩凤仗势欺人。因去田地时，只有她家一刚好走单脚田埂路相连，走着极为容易滑到她家田地里去。要是种着别的还好，若种了玉米，往家运时，须父亲一袋一袋肩扛至山沟对面路上的架子车中方可，这段路走着极为不便。那二全见此，不但没有加宽路面，反而一削再削，到最后实在是没法走了。父亲一气之下将田埂削平，可以直接走一辆架子车，到地中仅隔着一点点距离，才方便了。起先之时，彩凤见父亲削平了田埂，侵占了自家的地，很是不愉快，好几次都和父母吵架。到后来发现自己也受用，才把嚣张气焰收敛了几分。
然事情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四爷爷家过来的那条道，是回家必经之路，拐来拐去有好几道弯，均是九十度形状。这条路上，一侧是四爷爷家庄园，一侧是六爷爷家棚子，棚子外侧一溜种着笔直挺拔的槐树和白杨，刚好能走下一辆架子车。但有一株槐树长得特别奇特，斜横着竟将拐弯处霸占，若是车上装东西高悬，则挡着压根无法前进。父亲几番忍无可忍之下，遂去找六爷爷讨说法，不知六爷爷何反应，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