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一年里,母亲出门要馍,父亲在家整业,平淡的日子总是一波三折,不会平静。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在漫长的前进道路上,挥洒下无数辛劳和奔忙汗水的同时,也都受尽了别人的冷眼。这段日子,是我印象中最为黑暗的,没有人帮助,更没有人同情,除了冷眼还是冷眼,除了嘲讽还是嘲讽,依旧不变的,只有心中那一点坚定的信念。
父母亲都不在家的时候,挑水的任务只有兄长来承担。其实当年的兄长还是一位身处初中时代的花季少年,那么地激情澎湃,那么地斗志昂扬。然作为家中的长子,兄长肩上的担子远比我和姐姐多出许多倍。可能兄长早就明了自己所要承担的责任,一直以来,都是默默无闻和坚定不移,这种超豁达的心理,我与姐姐向来获得的少,以至于一直到多年以后,才有那么一点点的表像。
每逢放学归家,兄长刚一放下书包,就拿起扁担和水桶,朝着学校旁边的井房走去,仅仅一个小时,就把整整两大缸灌得满满的,而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湿。等把缸灌满后,兄长也不休息,拿起书就一直看到吃晚饭。
再说这井的位置,它坐落于村里小学旁的砖砌棚子下,三面密封,只有朝南位置全通,对面则是高埂堵着,高埂和井房之间约莫两米,能走下一辆架子车。由于当时还未通自来水,也没人知道什么是自来水,除了有的人家自家打井吃水外,均来井上挑水。至于这井是什么时候挖的,什么人建造的,我至今也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它年代久远,自我记事开始就已存在。听父亲说在兄长还未能挑的时候,是自己去,当时连盛水的缸也没有,就拿小罐子装,须得天天去。后来有了缸了,去的次数则变为两天或三天,最多也不超过三天。这井也挺争气的,打出来的水透着一股淡淡的甜味,而且可以直接喝。一年四季它也不会封冻,冬天的时候,井水面儿上还会冒着白汽,虽朝下看去瘆得慌,却依然乐此不疲。
等我大些儿了,就跟着兄长一起去挑水。只见兄长一手拿起一米多长的扁担,一手抓起俩铁桶把就出发,我则是双手抱着七八米的圆粗长绳子跟在后头。这绳子一端用铁圈紧紧扣着一大扣子,是活的,待用时先把一端扭下来套在铁桶把上,又使劲扭紧。而另一端则拴在圆轮子缠着的钢丝上,俩人一来一回摇着固定在井上的轮轴把,缓缓把铁桶放下去。起初,我由于个儿小,气力不够,得抱着这一捆绳子跑着跟在兄长身后。兄长见我如此狼狈,也不愿让我受累,总是不让我跟着。可我就是想去,任其驱逐我也不离开,兄长无奈,只得依从。后来慢慢长大了,足以跟着兄长强健的步伐一起前进,一路上还说说笑笑,忘记了时间和疲劳。
待到井上,兄长接过我手中的长绳子,让我站得远远地瞧,自己则吃力地摇着轮轴把,将满满一大铁桶水,从二十多米深的井里拽上来,时不时还要将聚在一起的绳子沿着弧线散开。待将水打上来时,额头的汗珠子早就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兄长也顾不得擦拭,忙将桶里的水灌到旁边的空桶,又将空桶放到井中再打满拽上来。等把两满桶子水放在平坦处,又将缠在圆轮上的长绳子解下缠好交给我,方一起回了家。回家之路也不容易,需要一直爬坡,四爷爷家门口,还有一六十度的陡坡属于必经之路,兄长硬是一口气奔到家,到时那汗衫早已湿透。
就这样,兄长和我在两天或三天的固定时段,就会去挑水。我跟着兄长,把那路走了不知道多少遍,道上的每一块土地,除了两串共进的脚印,留下的就只有汗水了。我们总会把家里的那两口缸填得满满的,然后舀一马勺甘甜的井水一饮而尽。这样的日子我也记不清过了多久,留在印象中的,是那爽朗的笑声和坚定的步伐。不过有一个雨夜我倒一直铭记。
兄长学会自行车时我还小,所以这车子于我而言,是一种无法触及的神圣之物。当时家里也只有一辆有梁自行车,正好姐姐那会儿还在小学,兄长则升到初中,中学距家比较遥远,兄长都是骑着车子走读。只见父亲把两条外胎重迭在一起驾于内胎上,因为怕缝满补丁的内胎漏气或是被玻璃碎渣子刺破。这样的车骑起来宛如木车,骑着特别费力,每次兄长归家,总会在炕上歇一会才缓过神。
一晚大家都吃罢饭了,兄长还未归家,母亲甚是着急,而窗外不知何时而下的雨则是越下越猛,不一时更是雷鸣电闪。母亲掀开门帘叹道:“这么大雨,陇陇估计在同学家住下了吧!我也祈愿如此!”父亲忙道:“我看也是!这么大雨,走时又没带雨披,如今还打着雷,孩儿一定是住下了,你也别担心才是。”母亲叹道:“我就怕他不住呢,依孩儿那性格,倒也不愿意住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忙劝道:“我也知道孩儿啥性格,不是那种随意去别人家的人。可今儿个天公不作美,他那同学叫去也是有的。”母亲听父亲如此说,也觉得在理,便不再言,只是呆望着门外滂沱而下的急雨。
将所有收拾好后,父母还是想再等等,我和姐姐则去睡了。母亲则留了饭,想着万一兄长回家了,大家又睡下,也没吃的。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忽隐约闻得有人敲门,父亲纳罕道:“都这么晚了,谁来敲门呢?”忙披上大衣去开门,刚开门却惊呆了:兄长扛着木车站在门庭。父亲不觉失声道:“我的儿啊!”忙将兄长肩上的车取了下来,把兄长抱在怀里大哭起来。母亲听闻,也忙出门去,一起在那门庭底下哭,我和姐姐则在炕上直哆嗦,也没睡着。待心情平稳,父母忙簇拥着兄长进了屋,只见兄长早就浑身湿透了,从裤腿上的泥可以看出,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母亲哭道:“孩儿啊,这么大雨,咋就回来了呢?我还以为你去同学家了呢!”说着,忙拿毛巾给兄长擦头发。兄长道:“母亲,我不喜欢住在别人家,还是自己家实在,这点雨算什么,我这不回来了嘛!”说着,父亲早已端来了母亲扣在盆子下的一盒饭,一面拿来炕桌把饭放将在上面,一面叹道:“这样的雷雨夜也不安全的,我们全家人都心惊胆战呢!”兄长脱掉了湿哒哒的外衣,又忙去自己那屋换了一身干衣服进这边屋来,方拿起筷子一边吃着,一边笑道:“让大家担心啦!我想这么晚了,肯定都睡下了,谁知我刚一敲门,父亲您就开了门。今晚别的还好,就是这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老有泥,时不时就钻我一鞋子,还有那车链也钻的满满的,竟一点也走不了了。我遂扛起它就往家走,路上没有一人,我就壮着胆子回来的。”我叹道:“兄长也忒厉害,换做我,却不敢的呢!”姐姐道:“我最怕黑夜了,更何况是下雨,就更不敢了。如若以后上晚自习回来晚了,我可不敢,要和兄长一起上下学。”母亲转悲为喜道:“你们俩就不要在那添油加醋了,让你兄长安心吃才好。如今也不早了,快去睡吧,明儿还上学去呢。”听母亲如此说,我们也不敢久待,遂依了母亲劝言,和衣睡下。那晚也不知兄长他们是几时入睡的,等第二天醒时,早已上学去了。
兄长就这样骑着木车风里来雨里去地上学,也不知历经了多少如那个雨夜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兄长始终如一地前进,哪怕是一丁点儿也不退缩。其实兄长也是可以住宿的,但考虑到住宿需要一笔支出,便早早地放弃了这个机会,故而成为村里唯一一位一直坚持到最后的走读生。
由于兄长骑的双外胎自行车,在行走时很容易发出声音,这倒引起了村长的注意。一回母亲去店里买东西,那村长正好也在,就向母亲道:“你那大儿子骑车真的比箭还快,我这里听到“哒哒哒”的车轮声,知道是你那孩子的,便忙从屋子里出来看时,早就消失在了拐弯处。于是我第二天早早地起来在那树下等着,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快法。正这样想着,只见你那娃忽地从角落飞来,按那车轮的速度,肯定是没有拉刹车的。便心下想,那个拐弯他必定过不去的。谁知他在快到拐弯时猛地回转,那车把恰好没有碰到树,其实只有一厘米就碰到了。我狂捏了一把汗,他转眼从我面前经过,不到一分钟,就到我平时骑五分钟的路上飞过去了。你也劝劝那孩子,平日里早点出发,也别按时按点的,出了差错可怎么才好。”母亲听了,忙道:“村长您不知,我那娃就喜欢按时按点出发,我也劝不动的。他吃完饭就在那桌上看书,一直到开课前二十分钟才跑着出门去,这里还跟我说话呢,那里早就没有了踪影。”母亲这样说着,早把在场的说的“啊呀”声不断。
殊不知,我也有了一次和村长一样的经历。那是一年暑假,父母把我放在北山外公家,让我在那玩,他们倒先回了家。终于熬到有人接我回家,是兄长骑车来的,我开心得了不得。由于外公家离家差不多三个小时的骑车路,且一路都是山路,一侧是高埂,一侧则是百丈深渊,所以我和兄长早早地就出发了。起初的道路比较平坦,我坐在车后便和兄长一路谈笑。但刚过姑姑家庄头,那路霎时变得异常陡峭,且侧身望去,依稀还能看到燕山的雄姿,且整个狭长河谷平原皆尽收眼底、一片翠绿。然我的心并不在这大好山河处,因为它快要蹦跳到嗓子眼了。如此陡峭的山路,兄长居然不拉车刹,双手只握着车把便往山下飞去。我吓得魂儿都飞了,只顾着抱着兄长腰身不放手,眼睛也紧闭,尽量不去想“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而兄长则在车前一边唱歌一边骑,还时不时逗我笑,我惊道:“兄长也别逗笑我了,这么陡,又是土路,不好刹车的。”兄长笑道:“弟弟你也忒胆小了,这路算什么,有兄长在呢,我会注意安全的,尽管放心好了。”此时耳边吼吼的风吹着,似乎觉得自己在飞。这样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我们便安全下了山,到了平原路上。兄长笑道:“《大风歌》中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迅哥儿又云:‘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从这山上下来,我倒真切领会了他俩说出这话的魅力所在,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兄长好一会没听到我回答,心下纳闷,又觉后背上直哆嗦,便忙停车细看,才发现我在后座哭呢!兄长抱了抱道:“也是哦,你还小,不该受如此大的磨练。”我紧紧抱着兄长不说话。
待回家后,我跳下车钻在父亲怀里猛哭起来,父亲疑虑道:“这是咋地了?男孩子家家的,怎么还哭鼻子呢?”兄长笑道:“是吓的!才刚下北山时,弟弟坐在车后,由于坡陡,我没拉车刹,弟弟抱着我只哆嗦呢!过会儿平静了就好了,没事的。”父亲叹道:“你也太胡闹了,才多大点呢,就让他跟你一样在那山上狂飙的。你也是的,也不拉车刹,出了事可怎么办才好呢,我听着都瘆得慌的。”兄长笑道:“我也知道分寸的,并不是一直没有拉刹车,那急转弯的时候也拉的,只不过弟弟只顾着哆嗦了,没发现而已。以后我不会骑那么快就是了。”父亲不觉‘噗嗤’一声笑了,笑道:“你也忒疯狂了,我猜你弟弟再也不敢坐你的车子了。”我从父亲怀里出来道:“对的父亲,我再也不敢坐兄长的车了,兄长骑得比谁都快,我们一路上都超越了好些人呢。”说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却哭笑不得,心一直砰砰乱跳。
还好,兄长虽骑车比较猛,倒也握得住分寸,整个学生年代,均平安度过。但我打那以后,真的没有再坐过兄长的车,每当父亲让我坐时,我总会不自觉想到那次难忘的“飞车之旅”,心依旧会蹦跳个不停,后背也冒冷汗,便不再去坐。而兄长却一直骑着那辆双外胎车子,一步一印地往前走,一直到后来终于将一条外胎撤去,倒觉得太过于轻巧。也是呢,当我拽着脚踏在梨树底下玩耍时,才知晓它真的不那么容易转动。以我双手的力量,还不足以转起后轮,那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脚踏着前进呢?当兄长肩扛着它昂首行走在滂沱大雨中时,我想兄长那肩膀上的力量,应该是足以撑起一方天地的。可能在兄长心里,这雨过后,必定会繁星满天,与其向命运屈服,还不如仰望星空、脚踏实地向前进。即使有时,仰望星空和脚踏实地并不能合二为一,但在兄长身上,竟显现的淋漓尽致。
若干年后,当我再次翻开兄长当年挥洒写下的日记,里面对于少年时代那一次次风雨的冲刷,竟没有一丝的推却和抱怨。我读出的,是昂扬的斗志和洋溢的激情,是对生活无尽的赞叹和歌颂,苦难的年代里,有这些就已足够!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