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山悲凉地摇头,说:“自杀飞机的产量只有预定目标的三分之一,更糟的是,日本甚至连这些飞机一次出动所需的燃油都凑不起!”他告诉李哲夫,日本的石油储备已经只剩下十几万吨了!没有燃料,海军除了少量潜水艇,其余军舰基本停止了活动。飞行员原有的常规飞行训练早已取消,主要训练集中在最基本的起飞和空中巡航科目,降落科目的训练是不必要的,因为自杀飞机不需要降落。每个飞行员都被告诫,燃油是比鲜血还要宝贵的东西,绝不许浪费一滴。因此,自杀飞机的飞行员最多只有二十个小时左右的飞行训练时间。异想天开的“科学家”们发明了诸多形形色色的生产代用燃油的方法,据说松树根经过十二小时加热后能生产出一种石油代用品,这个方法很快被推广。在“两百个松树根能使零式飞机在空中飞行一小时”的口号指导下,日本全民动员挖掘松树根,山上的树木和树苗都被拔得精光,大捆的树根和树株堆积在路边,虽然耗费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但提炼方面的种种技术困难仍未解决,即使生产出的一点儿样品,试验时也经常使得发动机粘住,根本不能实际采用……
“为了石油发动战争的日本,最后还是死在了石油上!”桦山叹道。
李哲夫也知道,这时,关东军各种成品油料库存只有一万吨左右,已经基本丧失了在战役期间快速大规模调动的能力。他问:“还有媾和的可能吗?”
桦山摇了摇头:“没有了!”他顿了一顿,“超越国力的军事行动,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不能持久。满洲事变是我国国力上升的转机。但是,六年后发生支那事变,日本由于缺乏先见之明而扩大战争,并陷入泥潭,从第二年起国力就逐步衰退。对美英战争,适逢国力衰退最严重之时,初战的赫赫战果历时不足半年,接着国力逐步衰退,第二年以后就急剧衰退。到去年,作战能力的基础开始崩溃。现在,国力和作战能力的基础已全部崩溃。”
李哲夫十分清楚日本国力衰落的情况。从制造业生产指数看,以1931 至1933 年的平均值为百分之一百,到1945 年初仅为百分之十,现在则为百分之七点五,仅有原来的十三分之一。国民经济确已崩溃。
说到这里,桦山加重了语气:“陆军是祸国殃民的根本!‘二·二六’兵变后,一切都不可收拾了。全日本的最后一个铜板都被放上赌桌了,现在底牌已经看到了,可悲的是已经没有中途离桌的可能了!”
李哲夫不禁想起了王学鑫老师曾经指出的:“日本是穷光蛋帝国主义,因此比其他帝国主义更贪婪,它有两个特点:赌徒心理、急功近利!这也是它最大的弱点。”这话一针见血,真是太精辟了。
桦山哲太郎继续说:
“《孙子兵法》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认为发动战争一定要慎之又慎,以不发动悲惨战争的‘王道’为最高境界,兵法的本质是‘智谋取胜’,而非武力征服。可是日本近代以来一味地接受西方攻势思想而发动战争,东方兵学思想只用来修身养性,实在大谬。
“陆军那些家伙整天自诩为皇国的‘中流砥柱’,殊不知所谓的‘中流砥柱’指的就是黄河里几块阻碍水流的石头,石头再顽固,也阻挡不了潮流大势……”
两人谈谈说说,转眼已经是傍晚。桦山走到窗前,望着红彤彤的夕阳和被余晖染成金色的大地,任凭晚风吹拂他的白发,站着一动不动,他的身影被拉成一个长长的形状,凄凉而怪异地投射在地上、墙上。
“四十多年前作为大日本帝国军人第一次执行任务,就是在这辽阔无垠的满洲原野,啊,这是满洲的太阳,大日本帝国的太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惜啊,那么,就在夜幕笼罩一切之前沉睡吧!”
良久,桦山才转过身来,说:“这场战争,日本是打败了!”
李哲夫劝说:“老师……”
桦山哲太郎抬手制止他,说:“败了就是败了。但是,日本并没有什么错,美国也没有错,弱肉强食是自然界亘古不变的真理,强大的时候就掠夺别人,弱小的时候就被别人掠夺,这就是人类历史的主题。人类文明或许会改变,屠杀和侵略的方式也会随之改变,但强者施加于弱者的这些痛苦和其所要达到的效果,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他又看了一眼地平线上的落日,说:“只要我们能汲取这次失败的教训,那么,明天,日本将会像朝阳一样再度升起!”
桦山吟唱:“我如朝露降人间,和风樱花随春谢。”坐回到座位上,“人生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汪洋中,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人类的一切努力,在历史面前,都不过是一捧流沙,从指缝落下,瞬间无影无踪。”说到这里,他盯着李哲夫,眸子里又重新闪现出过去的精光,“我老了,但是,你还很年轻,日本未来再起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
李哲夫说:“老师的话,让学生深感惶恐。”
桦山说:“不,雏凤清于老凤声!你一定要牢记我的话,充分认识并改进我们在这次大战中的失误,那么,未来的朝阳一样可以撒遍满洲大地!”
李哲夫看着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头,这个老牌的日本军国主义特务,他们到了最后失败之时才更加清楚地知道了失败的原因:如果还想再次崛起,还想再战的话,他们知道最不可缺乏的战力就是情报战,必须像在严寒漫长的冬夜保存火苗一样保存下这种能力的种子,等待来日坚冰融化后再度生根发芽。
桦山哲太郎总结了日本的情报机构的弊端和失误,李哲夫静静倾听,在他心中,也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剖析:
一是政出多门,山头林立,各自为政,相互之间情报交流极少,这种情报体制就像海绵一样,缺乏中枢神经的控制和协调,只知道各自使劲地搜集信息,没有分析和提高的大脑。
情报工作中最难的不是情报的获取,而是情报的分析,即将收集来的信息整合成能够正确帮助统帅部的情报。在纷繁离散的信息中提炼出有价值的信息,并根据这些信息做出重大战略决策,这就要求管理层有高明的提炼和统筹能力,需要前瞻性的眼光。如果没有这种分析情报的能力,那么,这些情报仅仅是离散的信息,为收集它们所付出的一切都变成了无用功。
第二,日本人的情报工作做得很细致,在细节上精益求精,这是其优点。但俗话说,物极必反,过于追求细节,反而容易在整体决策上犯错误。
日本人那种刻板的仔细作风,既然研究对手,那就把和对手有关的一切都搜罗来。结果是,那些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冒着性命危险收集来资料装了几大筐,但研究的方向、得出的结论却是错的,真是莫大讽刺!在国家大战略上屡屡犯错是致命的!
炸死张作霖,情报细致到可以精确计算出专列某节车厢通过的时间,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但却把张学良彻底推到了日本的对立面,从而再也找不到比张作霖更愿意和日本人合作的人。偷袭珍珠港,对珍珠港的情报工作十分周详,选择了主力舰全部在港内的最佳时机,但彻底激怒了美国这个庞大的对手,战术上的胜利却是战略上的失败。
李哲夫想起那个叫菲舍尔的德国人谈论日本人武器设计上的毛病,其实和桦山说起的国家战略决策同出一辙:日本人总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要确保在东北的利益,就发动“九·一八”事变,引起了全中国的反日浪潮;为了压迫中国承认“满洲国”,就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引起了美英等西方国家的抵制和制裁;为了彻底解决中国问题,又要走向和美英开战的道路……日本人总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而制造出更大的问题,日本有限的国力必然在这一恶性循环中耗尽而最终失败。
第三,日本人工作的认真态度举世公认,每一个日本人都是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但一大堆认真的日本人合在一起又会变成一个很不认真、很敷衍了事、很喜欢自欺欺人的民族。李哲夫早已看清,和日本民族一样,日本的谍报工作也是极端矛盾的综合体。
诺门罕战役前,担任日本驻苏联武官的土居明夫大佐,从苏联回国途中和副官美山要藏轮流休息,不顾疲劳,不间断地统计西伯利亚铁路上军列的调动情况,以推断苏军对中蒙边界增兵的规模。由此,他判断苏军在短期内向远东输送了两个完整的机械化师,在诺门罕将对日军构成压倒性优势。带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宝贵情报,土居一到新京就急匆匆去关东军参谋部汇报,不料,著名的“军事天才”辻政信参谋听后却对他说:“这件事你不要对别人讲,不然狂热的军官们会宰了你!关东军已经做好了将苏联坦克拉到新京展览的准备。”土居瞠目结舌,一时哑口无言。
如果情报并没有得到正确的分析、决策并采取行动的话,情报的获得和传递都是没有意义的!苏联在德国入侵时的慌乱失措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而日本人在这方面有明显的短板,根据“木桶理论”(一只木桶能盛满的水只取决于它最短的那块木板),日本人的情报工作总体水平并不高明!越是深入了解日本民族和日本的情报体系,李哲夫内心那种在幼时就烙下的惧日情节就在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胜利的信心,现在,他已经彻底地从战略上藐视敌人了。
“你要活下去。”这是桦山留给李哲夫的最后一句话。
和李哲夫话别后,桦山哲太郎又去了齐齐哈尔,去了满洲里,最后去了奉天,把当年他在日俄战争的历程再走了一遍,然后端坐在一张巨大的满洲地图上剖腹自杀,死前写下一句《法华经》偈语作为遗言:“我不爱身命,但惜无上道。”
他不愿意看到那个无法挽回的结局,就是死后,也要化为亡魂“镇护”日本的再生之地——满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