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半路,这孩子说肚子疼要拉肚子,也难怪,这些天都是吃发霉的杂粮稀饭,李哲夫说:“去吧,别跑远了。”自1月起,南京城内已有日本宪兵巡视以严肃军纪,李哲夫放松了警惕,以为街上还是安全的。但他左等右等,半晌还不见那孩子回来,便焦急起来,沿着孩子走的方向进了一条小巷,听见里面传来日语的谈笑声,便知不好,加快脚步赶去,转过一个拐角,呈现在他眼前的是骇人的一幕:只见一个头戴钢盔的日本军官一手持刀,一手提着一个滴血的人头,正由同伴拍照——那颗滴血的头颅,一刻钟以前还在和李哲夫说话!
李哲夫朝那个军官大声呵斥:“你是哪个部队的?为什么杀死这个孩子?”
那军官见李哲夫佩戴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少尉军衔,便解释了一下:“我们是片桐部队的,因为竞斩比赛,比对手少砍了一个,于是就把这个支那人干掉了。”
李哲夫指着他手里的头颅:“这是我雇来的苦力,你怎么能随便杀掉他?”
那军官拭去军刀上的血迹,微一鞠躬,以在电车上踩了别人的脚一样的语气咕哝了一句:“是这样啊,给您添麻烦了。”
另一个军官似乎觉得李哲夫有些反常:“这有什么?守备太平门的一名中队长一次就处理了一千三百人。”
两个军官打了个哈哈,携手而去,走的时候把那颗头颅放到李哲夫脚下:“这个还给你。实在对不起,麻烦再找一个苦力吧。”
李哲夫伫立当地,已经出离愤怒了:完全抛开了人性道德、创造了地狱的人,他们难道集体被恶魔附身?难道觉得不会受到惩罚,就可以做出非人的行为吗?如果没有秩序和道德的约束,人类会堕落到什么程度?
他将那孩子的尸身和头颅对合上,叫了一个苦力用板车送回去。
孩子的母亲惊呆了,忽然一口浓痰吐到李哲夫脸上,发疯似的扑到他身上又咬又踢:“畜生!该死的畜生!”李哲夫一动不动,也不分辨,任她哭得声嘶力竭,打得精疲力竭。旁边的人见一个日本军官任一个中国妇女打骂而不还手,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李哲夫回到满铁办事处,他脸上带着抓痕,军装也被撕破了好几个口子,西义显问起,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可恶”,不再说什么。他身心憔悴,南京大屠杀,将他内心残留着对日本的最后一丝良好的印象扑灭了,所留下的,只有满腔的仇恨!
视人的生命如草芥,如蝼蚁,这就是日本的兽军!人类已经进化出现代文明,而一个如此暴虐的、毫无人性的暴力集团,必将不容于人类的文明,而终将被历史所淘汰!
南京战事甫定,日本军方组织了一批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的老兵前来参观,这是日军历史上第二次攻占中国的首都,自然要“同贺盛举”(第一次为1900年8月14日,山口素臣中将率领的日军第5师团作为八国联军一部先于德、英、俄、美等国军队侵入北京城)。日本各个城市都举行了盛大的游行和提灯会庆祝南京陷落,在东京有四十万人涌向街头狂欢,广场成为太阳旗的海洋,台湾、朝鲜、伪满也举行了庆祝活动。
桦山哲太郎作为老兵的代表乘坐海军的“安宅”号军舰溯江而上来到南京,“安宅”号只是一艘八百吨的炮舰,是专供长江航行的浅水平底船,尽管它在庞大的日本海军中毫不起眼,但架着一百五十毫米口径的大炮在长江中横行,中国军队却拿它没有办法。
李哲夫接待了桦山哲太郎一行,因为他在南京生活过一段时间,便带这些老兵去南京城的繁华所在夫子庙看看。
昔日的夫子庙,秦淮河北岸茶楼酒馆鳞次栉比,什么“鹤鸣楼”、“醉仙楼”、“集贤楼”、“乐民楼”、“轻烟翠柳楼”……所谓“花月春风十四楼”。南边就是风月场所,都是歌场茶园,与北京天桥、上海大世界一样,买了门票进去,就可一面喝茶,一面听歌赏曲。特别是在晚上,河上飘浮着带有屋顶的画舫,上面的游客悠闲地喝茶、听歌、打麻将,卖东西的小船穿行于画舫之间,洗麻将牌的“哗哗”声和歌女们拉着胡琴的歌声彻夜不停。而如今,昔日的秦淮情调荡然无存,河上空荡荡的,两岸尽是焚毁了的民房残壁,只有几家从火灾中幸存下来的饭馆,有一家破旧的饭馆门口写着“日华亲善馆”,但店内既没饭菜,也没酒水,只有几个打扮庸俗的女人在搔首弄姿。
再带他们去中山陵,登到石阶顶上一看,陵中到处是日军留下的人粪马溺,墙壁上到处是“××部队占领”字样的涂鸦。桦山哲太郎感慨地说:“中山陵是孙文先生的陵墓,是中国人心中的圣地,如果中国军队也在伊势神宫和明治神宫这么干,日本人会作何感想?”他对一个陪同的日本军官说:“日本军人在日俄战争和攻占青岛的战斗中,都能给予俄军战俘和德军战俘以人道待遇,对战死的敌军还能保持相当程度上的军人敬意,而今却只有屠杀。”他的这番话,却引来年轻军官的哈哈大笑。在日本少壮派军官看来,现在形势不同了,中国人无法和西方人相比,而且,日本强大起来了,对白种人也不必像以前那么尊敬了。
桦山感叹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没落:“残忍的士兵基本都出身于农民和工人,不是武士的后代。近代日本军队的成立,就是在消灭原有的武士阶级的前提上,明治维新中受创最大就是士族,士族多次起事反对政府,都遭到以农工兵为主的新军(就是现在的日本军队)的镇压。南京事件,可耻之极!这种屠杀行径与武士道精神是背道而驰的。”
桦山临走时对李哲夫说:“如今的日本军已经不是那个时期的日本军,日本也不再是那个时期的日本了。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时期的日本,是全力以赴‘脱亚入欧’的日本,那时的日本军队是遵守一切国际公约的文明军队。而现在的日本,经历过国粹主义、沙文主义的熏陶,‘鹿鸣馆时代’所提倡的全盘欧化作为耻辱已经被扫荡一空,连带文明的外衣,也被彻底抛弃。”最后,他忧心忡忡地说,“陆军这么蛮干,会毁了日本。”
李哲夫不以为然,日本军队这种残忍的基因根植已久,早在甲午战争中,日军就制造过旅顺大屠杀,这种血腥的历史,不是简单的“脱亚入欧”就可以解释和遮掩的。
1938年1月31日,是中国农历午寅年的春节。日本军事当局拟取消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其事务转而委派满铁等机构接管。为了********,日军强令驱赶安全区内的难民返家过春节,还派了记者拍照“安居乐业”的景象。同时,日军宪兵加强了对难民的甄别,对穿皮鞋者、脸被晒黑而脑门洁白者(因戴军帽)、神态机警者即予以扣留,作为漏网的国民党军警宪特人员押送郊外集中“处理”。
一批又一批的难民拖家带口在日军的刺刀下走出安全区。对于所有的中国人来说,这是一个国破家亡的春节,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屠场,笼罩着新年的是无尽的悲伤和忧愁,刺骨的北风令人从脑门凉到心底。
这一切,在安全区大门口巡视日军甄别工作的李哲夫感同身受。
“你腿上的枪伤是怎么回事?”忽听一个日本兵怒吼起来,一把抓住了一个人的衣襟。
“先生救命!先生救命!”那人脸色苍白,看到李哲夫立刻拉住他的衣角。
李哲夫问:“怎么了?”
那个日本兵指着那人小腿上一条伤疤:“是子弹的擦伤,我怀疑他是支那便衣兵。”
那人忙向李哲夫说:“我不是当兵的,我没有和日本人打过仗!先生救我一救,我认识你啊,我知道你是王先生的学生!”
李哲夫心中一凛,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低声说:“我有重要情报告诉你,是关于中国残军在安全区藏匿武器的情况。请你救我一救。”
对这个告密的中国败类,李哲夫十分厌憎:“你说!”
那人说:“这里人太多,借一步说话。”
李哲夫“哼”了一声,对那个日本兵说:“这个人我要带走。”日本兵不懂汉语,不知道他们交谈些什么,点了点头。
李哲夫抓住那人的胳膊走到一个僻静的巷子里,环顾一下四周,巷子里没有别人,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那人舒了口气:“我叫朱立卿,原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上海沦陷后撤退到南京,因为负伤了,长官扔下了我跑了,我只好躲进安全区了。”
国民党的绥靖公署、警备司令部都设有稽查处,是从事反谍肃奸的机关,也是捕杀共产党地下人员的机构。李哲夫顿时警觉,问:“你怎么认识我?”
朱立卿说:“四年前我奉上峰之令监视王学鑫先生,因此我知道你是王先生的学生,去过他家。想不到您是日本人啊,也难怪,同文书院本来是日本人办的嘛。”
李哲夫问:“王先生究竟怎么样了?”王学鑫离校后一直杳无音讯,很可能身遭不测,一定要问个清楚。
朱立卿见李哲夫有了兴趣,便竹筒倒豆般说了起来:四年前,中统策反了一个叫陈泰生的****地下人员,此人担任过****地下组织的联络员,认识很多共产党人,一叛变便带着便衣特务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到处转悠,认人,抓人。王学鑫就是这样在大街上被认出来的,密捕后被立刻押送南京的瞻园——中统的特工总部,被关押在一间阴森黑暗的房子里受尽折磨。
朱立卿说:“王先生一副斯文模样,说话的声音有点糯糯的,想不到骨头这么硬。皮鞭、老虎凳、电刑、灌辣椒水,全给他尝了个够,但他没有说出一点儿机密的东西……”他见李哲夫脸色铁青,立刻住口。
李哲夫压抑内心的怒火:“后来呢?快说!”
朱立卿说:“就在去年6月,上峰下了密令,将王先生解送雨花台秘密处决。 ”
李哲夫厉声说:“当时国共两党已经和解,很多在押的共产党人都被释放了,你不是撒谎吗?”
朱立卿慌忙说:“我怎敢撒谎?王先生一直坚不吐实,不肯写自白书,上峰认定他有重大干系,虽然共产党方面在释放名单里点了他的名,却否认有此人在押,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就将他处决了。”
李哲夫心中悲恸,以人民解放和民族独立为己任的王学鑫先生竟然就在抗战前夕惨遭杀害!这个可敬可爱的革命先辈,从此再无见面之日!
朱立卿见李哲夫脸色不善,他虽不知李王两人并非普通的师生关系,却也揣测到一点东西,说:“今日得先生相救,朱某感恩不尽。先生放一百个心,您和王先生的事,我决不向他人泄漏半分!”李哲夫见他说的卑恭,实则隐含要挟,想抱牢这块救命符,心中顿时下了杀机:“你这家伙太蠢,打错了算盘。”
朱立卿说:“有中国军队的残余人员换上便衣混进了安全区,他们在好几个地方藏匿有枪械弹药,这些我都知道,可以全部告诉先生,功劳都算先生的。”
李哲夫不去理会这个,又问了一些王学鑫被捕前后的情况,断定朱立卿说的确是实情,仰天长叹一声,拔出了手枪,对准他的头颅。
朱立卿觳觫惶恐,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日本军官,一下子跪倒在地,连喊:“饶命!”
李哲夫低喝一声,一声枪响,朱立卿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几个日本兵听到枪声跑了过来,一个日本兵望着地下的尸体问:“少尉,你怎么把他干掉了?”
李哲夫吹去了枪口的青烟,淡淡地说:“因为他没洗脸。”
日本兵嘻嘻哈哈地将朱立卿的尸体踢到路边的水沟里,杀个中国人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了。
翌日,李哲夫来到南京城南的道署街,瞻园就在此地,是一座典雅精致的园林,原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宠将徐达府邸的一部分,清代为藩司衙门。自从中统特工总部设立于此后,景色幽美的园林变成了人间地狱,在此曾有无数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被关押、残杀。南京曾流传“瞻园路上雨阴森,洒湿雨花台下魂。借问阳光何日有?驱除黑暗到天明”的诗句。李哲夫在此伫立片刻,又骑马去雨花台,去王学鑫就义之地。
据朱立卿说,王学鑫押送至雨花台刑场时,面色如常,毫无惧意,下车后抽了一支纸烟,整理了一下破烂的长衫,扶了扶眼镜,就像走向课堂的讲台一样从容地走向刑场。此前行刑官去监狱提人,见了王学鑫问:“此案经特别刑庭判决,你处死刑,收到判决书了吗?”王学鑫答:“收到了,准备上诉。”行刑官说:“此案系按特殊程序处理,不能上诉。现奉上官命令,今日执行!你对家属如何处分事件,可缮函代为转交。”王学鑫略感吃惊,沉吟片刻,说:“我是共产主义者,知有主义不知有家,为主义而死,没有什么要写给家人的。”他的留言只有两句绝命诗:昂首将死死亦昂首,天下为共共为天下。
李哲夫出门时还是晴天,等到了雨花台,天空飘起了雨丝,仿佛老天也感动了。这场小雨把他的思绪又带回到和王学鑫告别的那一天。
他孤身一人站在空旷的雨花台,先生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一一闪现。王学鑫曾说过,感到孤独、寂寞、无援的时候就低唱《国际歌》,这时,他耳畔仿佛又响起了老师教自己唱《国际歌》的歌声。
在寒冷的细雨中,李哲夫轻轻唱起了《国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