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岛千波将杨树浦公大纱厂所在的平凉路选定为目标,这条街道上的抗日标语出现得最多。公大纱厂是三井财团下属的日资企业,下层员工都是中国人,抗日标语在工厂附近出现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鼓动性,因此,抗日组织肯定会补写擦去的标语。
这天傍晚,李哲夫来到公大纱厂附近,他在一间茶馆坐下,要了一碟瓜子,一壶茶,看似悠闲地坐下来看报纸,但眼角的余光却注视着远处的平凉路。该怎么帮助这些抗日的青年们呢?这是他一直在思索的问题。党的指示是让他长期潜伏,因此,前提是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能采取冒险的方法,只有见机行事了。
夜幕降临,从狄思威路方向来了几辆自行车,驶入了纱厂后面的小巷,片刻之后,几个青年徒步出来了,走向平凉路。李哲夫将这一切收入眼底,见一共是六个青年,四男两女,里面有林恒,果然是他们!
林恒站在路口,看来是担任望风任务,剩下的五个青年分成两组,一前一后进了平凉路,两个男女青年看似一对情侣,三个男青年则像是在结伴游玩。
李哲夫知道,此时,平凉路上正伺伏着准备行凶的日本浪人,他离开了茶馆,绕了个圈子向平凉路走去,步态就像是散步,晃悠到了路口。林恒见了李哲夫赶紧把头偏向一侧,不想被他认出。现在平凉路上还很安静,估计学生们在等人少时再写标语,而浪人们也在等他们写标语的当口动手。李哲夫觉得还来得及,他经过林恒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林恒赶紧往前走,躲避他的目光,他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大声说:“原来是你啊?”
林恒大吃一惊:“你想干吗?放手啊!”
李哲夫问:“你怎么在这里?找得我好苦。”
“你管的着吗?搞错人了吧!”
“怎么管不着?那天过夜后,我发现少了一个皮夹子,里面放着三百块钱呢!”
林恒没料到李哲夫会当众说出这种话来,又羞又急,满脸通红:“胡说什么呀?流氓!”
这么一闹,几个行人把目光投向这边。
李哲夫生气地大声说:“你敢说你不认得我?我到处找你找不到,这下好了,走,到巡捕房去说清楚!”
林恒一头雾水,不知道李哲夫葫芦里卖什么药,她奋力挣扎,但胳膊像是被一个铁箍套住了,气得直喊:“流氓!再不松手我喊人了!”
李哲夫说:“喊啊!你以为我怕?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同伙?”他的目的就是让林恒把她的同学们喊出来。
但林恒却没有叫同学,她见周围人越来越多,降低了音量:“李先生,你脑子有毛病吗?放手,有话好说。”
李哲夫说:“快喊啊!你不是有同伙吗?”拖着林恒就往巡捕房方向走去。
林恒拽着李哲夫,就是不挪步。
两个人僵持在那里,李哲夫再三喝问:“你的同伙呢?”向林恒重重地使了个眼色。
为什么李哲夫会突然出现在这节骨眼上?仅仅是巧合,还是另有所图?他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林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到底怎么回事?”
周围聚起了一群人,这种热闹可是人人爱看的,几个瘪三起哄,他们把林恒当成了玩“仙人跳”的饭店小姐。
李哲夫心中焦虑,他不能太露行迹,看来平凉路里边听不到这边的喧闹,如果林恒再不大喊同学帮忙,那么这些同学就会有危险!
就在这时,巷子里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是几声惨叫和怒骂声,有人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几个人从巷子口跑了出来,有人身上带着斑斑血迹,围在周围的人群顿时大哗,一哄而散。
还是动手了!李哲夫心中一紧。
林恒见跑出来的伤者有她的同学,一愣之下,对李哲夫又踢又打:“放开我,放开我!”
几个日本浪人跑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短刀。
李哲夫一把抱住林恒,在她耳边低声说:“不想惹麻烦就别乱动!”
林恒被他用力搂住,面颊紧紧贴在他宽阔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一股前所未有奇异的感觉包围着她,她不得不停止挣扎。
一个浪人问李哲夫:“你是干什么的?”
李哲夫回答:“我是满铁的职员,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抓抗日分子,这位是……”
李哲夫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刚才没看到吗,她是欠我钱的小姐。”
李哲夫流利的日语使得这几个浪人不敢轻举妄动。远处传来了巡捕的哨声,浪人们把刀藏进外衣里,悻悻而去,没入夜色之中。
林恒看得真切,刀子上有血迹。她的心在抽搐。
林恒推开李哲夫,问:“你是满铁的?”
李哲夫松开了手:“你懂日语?”
林恒不答,想去平凉路看个究竟。李哲夫拦住她:“你还欠我钱呢?”
林恒瞪着这个莫明其妙的男子:“欠多少钱?上次的医药费吗?三天后我还你!”
巡捕的哨子声越来越近,林恒无奈,只好随着纷乱的人流而去。
翌日,《申报》等多家报纸刊登了“平凉路血案”新闻:“本市平凉路公大纱厂附近,于本月20日下午8时许,有暴日侨民十余名,潜赴该处,我青年同胞数人路经此地,日人乃自前而至,施以围堵,用利刃将余明志(查系青浦中学学生)杀死,并杀伤多人,现场鲜血横流,惨不忍睹。报警亭巡捕赶至,该日人等已逃逸无踪。查该日人等竟敢结队于街头公然杀我同胞,野蛮而失去人性,不独于法所不容,而际此多事之秋,其影响所及,尤为严重……”并刊登了上海市民联合会向上海市政府的呈言:“现在区内工部局之警力,似不足以维持治安,为特电请钧长,可否设法派遣得力警队,协助该局,以维持治安,俾界内居民之生命财产,得有安全之保障,不胜待命之至。”上海市政府做出了回应姿态:“据报前情,除当即派员向日本国驻上海使馆面提抗议外,现特提出下列条件:一、日本公开致歉;二、迅速逮捕及严惩杀人之罪犯;三、充分赔偿被害者,其赔偿之金额另协定之;四、切实保证嗣后不得有同样事件发生。”
日本人并不在乎上海市政府的抗议,他们高兴地发现,从此,日租界大街小巷那些抗日标语销声匿迹了,看来,这一事件起到了杀鸡儆猴的预期效果。
在青浦朱家角小镇的一座小院内,一群青年人正在为他们的伙伴余明志举行追悼会,灵堂上的遗像旁挂着醒目的横幅: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举行追悼会的是一个名为“上海青年学生救国团”的学生组织,死去的余明志就是其中成员之一,林恒也在其中。余明志遭日本人毒手,大家的仇日怒火更加升腾。
这个组织的领导者是圣约翰大学的卢成文,就是那个八字眉的青年,他头脑聪明,用粉笔和纸包进行抗日宣传的主意就是他想到的。
林恒向卢成文讲述了事发当晚的情景。
卢成文说:“那个台湾人这么一闹,反倒是救了你。他究竟是什么用意?”
林恒一愣:“用意?”
“会不会别有用心?”
林恒脸上一红,摇了摇头。
卢成文沉思片刻,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林恒说:“不知道,琢磨不透。”
“你接触过他几次,总有个印象吧。”
“他有点怪,觉得他是个好人,可却是为日本鬼子工作。”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
林恒沉默了片刻,轻声说:“直觉。”
卢成文托着下巴来回踱了几步,问:“林恒,你愿不愿意和那个台湾人进一步接触?”
林恒白了他一眼:“干吗?”
卢成文停下步子:“革命需要。”
林恒有些莫明其妙:“什么革命需要?”
卢成文搬了张椅子到桌边,招呼大家坐下,说:“我们游行、演讲,唤醒民众,固然是在革命,但是,这种革命是间接的,成效缓慢而不显著……”
有人插话:“那什么是直接的、有成效的革命?”
卢成文决然地说:“最直接、最有效的就是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
大家都愣住了。
卢成文环视了一下,继续说:“大家都看到了,我们游行也好,演讲也好,发传单也好,总有坏人捣乱破坏,我们的同学被打伤、打残,甚至牺牲生命。革命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明志的惨死,就是敌人给我们的血的教训。我们为什么只能被动挨打,为什么不可以主动出击?抛弃这种软弱的被动,主动出击,打敌人个措手不及,让倭寇知道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怎么主动出击?”
“国民政府的军警、日本人收买的打手,这些混蛋为什么敢肆无忌惮地破坏我们的爱国行动?就是因为他们掌握着武力,而我们没有。敌强我弱,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因此,我们只能智取。”卢成文说到这里,目光转向林恒,声音放低,“我听他们唱满铁的社歌,那个台湾人在满铁做事,看来很得日本主子的赏识。听说,天长节这天,日本海军俱乐部要举办招待会,去的日本高官和汉奸肯定不少。这个俱乐部我知道,是原日清贸易研究所的旧址,在吴淞路,是一座四层楼建筑,中国人平时不能进去。如果我们利用这个台湾人摸清里面的情况,让他带我们混进去,当日本高官们在那里聚会时,突然引爆一颗炸弹……”
林恒听到这里,忍不住“啊”地低声惊呼。
卢成文问:“怎么?害怕了?”
林恒低下了头。
卢成文咳嗽了一声,说:“炸死一批倭寇头目,可比游行一百次、一千次更有威摄力,更能唤起全国民众的敌忾之心!”他说到这里挥动了一下拳头,声音又高亢起来。
“好主意,就得这么干!”
“这才叫真的抗日!”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大家的情绪顿时被点燃了。
林恒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嚅嚅地问卢成文:“你是让我……那个……”
卢成文说:“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是,如果没有内线,我们这个计划不可能成功。”
林恒问:“那炸弹呢?我们谁也不知道怎么造,还有……”
卢成文手一摆:“秀秀的舅舅是第88师的军需官,搞点炸药没有问题。这些事都不要你操心,我来安排。你只要从那个台湾人手里探听到招待会的时间、人员名单,帮助我们混进去,就行了。”
一个女学生站起来反对:“我不同意!林恒不是那种姑娘,不能让她去冒险。这种事太复杂,太危险,我们根本没有经验,凭我们几个学生怎么做得成?”她名叫殷秀荷,是卢成文的女友。
上海是一个开时代先声、自由风气浓厚的城市,自由恋爱已经在青年人中流行开来。但是,林恒毕竟是个传统的女孩子,从未谈过恋爱,要去主动接近李哲夫,去克服少女的羞涩,实在是勉为其难。
“学生又怎么了?学生一样能干成大事!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杀,从而引发了世界大战,而暗杀者普林奇普就是一个只有十九岁的学生!正因为我们是年轻的学生,敌人才不会警觉,反而有出其不意的成功可能。”卢成文用悲壮的声音说,“国难当头,我已经做好了牺牲准备,愿做中国的普林奇普,去狙杀侵略者头目,用自己的生命去唤醒千千万万的沉睡民众!”
两人争执不下,一直咬着嘴唇沉默不语的林恒忽然说:“别争了,我同意。”
卢成文一拍大腿,兴奋地说:“太好了!林恒,如果此事成功,你的功劳数第一!”
晴空下的虹口公园一派祥和气氛,身穿和服的日本妇女,脖子上涂着****,脚蹬木屐,踢踢踏踏地走路,便道上一些日本男孩在锻炼身体,投掷和接棒球。
林恒知道李哲夫早上有来这里锻炼身体的习惯,找到了李哲夫。
李哲夫用毛巾擦汗,问:“找我干吗?”
“还钱啊,医药费,这还用问?”林恒递上三百日元。
“那用得着这许多。”李哲夫不接,心想,看来这姑娘家里还挺有钱的。
“拿着吧。”
“算了!”李哲夫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你那天为什么死缠着我还钱?现在给你又不要,你不是耍人嘛?”林恒嗔道。
“对,我就是喜欢耍人。”
“你救过我两次,我总得谢你,那请你喝咖啡,好吗?”
“噢,救命谈不上,至于喝咖啡嘛……”李哲夫看着精心打扮过的林恒,似乎被她这种突然好转的态度打动了。
“你救过我的命,请你喝杯咖啡总可以吧?”林恒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忸怩着说。
“这个恩情太大了,可当不起。”
“你不会害怕我吧?”林恒使出了激将法。
“看来盛情难却。”李哲夫有些无奈地说,“不过今天我还有事,改天行么?”
霞飞路有很多家白俄开的咖啡馆和餐厅,两人约定在一家名叫“梧桐树”的咖啡馆见面。
李哲夫这天确实有事,几名中国警官拜访了租界工部局,他们和巡捕房日捕股的干部进行了会谈,向日方通报了一些抗日运动的情况,同时希望交换这方面的情报。李哲夫被叫去当翻译,他见这些中国警察中有一人,正是当年在南京见过的白方钧探长。
李哲夫很清楚,国民党政府尽量避免与日本发生冲突,正极力压制民众的这种反日行为。他们对于轰轰烈烈的学生爱国运动尤其恐慌,不但是顾忌日本的压力,而且十分担忧学运后面有****的势力在操控。会谈中得知,中国警方已经在学生中秘密发展了一些通讯员,这些学生通讯员的任务就是监视学运当中谁是组织者、策划者,然后跟踪他们、密报给侦缉处,目的就是要让****的组织、包括共青团,在游行运动中暴露出来。
李哲夫暗自叹息:这些学生太可悲,他们的爱国热情和行动将受到中日双方的打压。
“梧桐树”咖啡馆见面时,和林恒一起来的还有卢成文。
卢成文说:“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叫卢成文,是林恒的朋友,不介意交个朋友吧?”
李哲夫把手一摊:“我们不是初次见面。”
“哦?”卢成文有些意外。
“在游行时,我见过你演讲。”李哲夫注视着卢成文,“你可不是一般的学生哟。说吧,找我有何贵干?”
卢成文表情不大自然,说:“没什么,就是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