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课程安排很紧凑,但教官对作息时间不做要求,没有统一的熄灯时间,可以熬夜,可以早睡,甚至早上也可以在被窝里多打个盹——只要不耽误上课。穿戴也很随意,包括教官在内所有的人都穿便衣,学员们可以蓄发,这里没有军衔和兵种的区别,见到谁都不必敬礼,哪怕是听到别人提及“天皇陛下”也不必立正,相反,如果这时的表情及举止严肃认真,将遭到严厉训斥——这在以刻板、等级森严著称的日本军队中是难以想象的,这么做,是为了消除学员身上的军人痕迹,因为他们中很多人将被派往敌国长期潜伏。日本人认为,在情报战线上,只有沉溺于绝对自由之中而不迷失方向的人,才能克服长期的孤独寂寞和艰难困苦,才会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陆军通信研究所”的学习安排是:上午上理论课,主要是情报、谋略、防谍(高等警察学)、历史、时事等,教材中大量使用实例,下午和晚上是训练课。授课老师基本上都是军人或特高课警官,但进入学校时一律身穿便衣,为的是保密。
理论科目繁多,主要如下:
情报学。这是每个特工都要通晓的一门功课,包括从情报的搜集、编审、研判、分类到应用的全过程,还有窃听器安拆、邮件的启封等专门课程。此外,还有秘密机关的布置、联络、盯梢(跟踪)、脱梢(反跟踪)以及情报网的分布、传递情报方法等一系列的有关课程。
由于要在敌国进行间谍活动,城市里的反跟踪是特别训练科目,反跟踪经常需要化装,如换衣服甚至带假发等,比如原来穿白衣服戴个帽子,到商场等有人群的地方趁跟踪者视野不清时在最短时间内变装,比如穿上个其他颜色的外套或摘了帽子什么的。还有利用地形地理,在拐角处隐藏观察,或利用街边店铺橱窗玻璃反光查看身后有无跟踪,蹲下系鞋带借此观察周围环境等等。这些看上去很琐碎的细节,也要经过专门训练。
高等警察学。由警视厅特高课专家讲述,包括逮捕、解送、看守、爆破、纵火、盗窃、投毒、审讯和反审讯等技术。比如逮捕,两三个人抓住一个人,当然简单,但如果要一个人抓一个人,甚至一个人抓两个人,就不是个简单的事了;还有,如何顺利地解送被捕的人,例如从三四层楼上把一个人带下来,解压者应该走在前面还是后面,这些细节都很有讲究,走在前面,很可能被踢下去,走在后面,被解压者又可以奋不顾身地滚下去或跳下去;再说爆破,是要用特定物品自制爆炸物,不是给两箱现成的炸药往哪一埋、一点、一炸那么简单。
军事侦察学。主要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侦察事件为案例。
通讯学。包括无线电通讯、密码、密写等。
下午和晚上的训练科目也很多,如:
枪械,包括射击和枪支的拆卸。主要训练的是手枪,谍报人员一般只接触这个,步枪只做简单要求。手枪中包括西方的伯朗宁手枪和柯尔特手枪、日本的南部十四年式手枪。手枪结构简单,就那么几个零件:枪管、复进机、发射机座、套筒座(枪柄)、套筒,弹匣等,熟练以后,闭着眼睛拆散再给组装上并不是难事。此外,手枪的携带和隐藏也是学习内容。学员们最喜欢的是勃朗宁M1910年型手枪,可靠,价格低(四十日元),其次是柯尔特M1903年型,这枪有点贵,需要一百一十日元。南部十四年式手枪和二六年式左轮手枪,在日本被定义为官给品,主要是供应宪兵、士官、轻重机枪手、炮手等使用的,虽然这两种手枪由国家出钱配发的,但因性能较差,反而不受学员欢迎。
驾驶。包括驾驶小汽车和摩托车。在那个年代,由于汽车少,所以会开车的人也很少,这项科目显得有一定难度。
格斗。主要学习柔道和剑道,辅以空手道和西方的拳击。和外人想象的不同,对于情报人员来说,能用到格斗的机会很少,这种训练的主要目的不是实战而是增强体质和意志。
摄影。当时没有复印机,所以摄影是每个情报人员的必修课,包括照相机和暗房技术,而且要求即使是在紧急时间内拍摄的照片也要张张合格,因为时机稍纵即逝,洗出来一看不清楚,要耽误大事的。
此外,他们还了解了一些特工专用的装备,如隐藏在铅笔中的微型匕首,伪装成烟盒的微型照相机,伪装成衣箱的无线电台……看到伪装成钮扣的指北针,李哲夫不由地会心一笑,这玩意儿他可太熟悉了。
李哲夫觉得,这些课程和苏区接受的训练在特点和细节上有着很大不同,他潜心思索,将中日双方的特情技术详细比照,取长补短,将二者有机结合起来,在今后的实践中不断摸索总结,成为情报工作如鱼得水的有力工具。
日常学习之余,学校还组织登山比赛、扳扛子比赛(两组人互相扳倒对方用人撑着的木杠子,以先扳倒为胜)、野外演习等,大力培养“拼到底”的精神,要求学员们在今后的特工生涯中,“像北条时宗那样勇猛无畏,哪怕鬼神挡道也要勇往直前,又能像虔诚念佛时那样通宵坐禅、进入三昧。”(三昧:佛教用语,意思是使心神平静,杂念止息,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
“教我学英语吧。”梶冈弘毅对李哲夫说。英语是间谍学校的必修课。李哲夫的英语是布朗老师一手教授的,是纯正的美国腔。日语只有五个标准的元音,辅音的数量也非常有限,从发音上说在世界诸语言中算简单的,因此,日本人很难说好外语,即使是学校的英语老师,说起英语来也带着明显的日本腔。除了英语外,每个学员还得从汉语、德语和俄语中选修一门,这三种语言都是很重要的情报语言。虽然汉字已成为日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能说好汉语的日本人凤毛麟角,除非像李香兰(山口淑子)这样自幼便在中国长大的人。日语在语法结构上与印欧语系截然不同,日本人更加说不好德语和俄语。而李哲夫的语言天赋得到了充分展示,汉语自不用说,德语入门也很快,在课堂上和德语老师进行大段对话,说起这种“金属味道”的硬梆梆语言,发音上没有什么磕磕绊绊。这一方面的优点,使他在学校里出类拔萃。
梶冈学习语言很刻苦,吃饭甚至睡觉时都念念有词,在李哲夫帮助下,虽然他的英语发言还带着日本腔,但听力很好,到后来听美国无线电广播已经不需要借助字典了。
学员们在校是拿薪金的,等同陆军少尉,不比当年的穷学生。闲暇时,李哲夫和梶冈弘毅一起游玩东京,去四谷见附近的三河屋吃寿司,或者去大横町的地久屋吃荞麦面,偶尔也去银座一流的西餐店吃上一顿,有时在某个酒馆畅饮一番,并把白酒点燃取乐。
梶冈弘毅比较瘦弱,体力竞技经常落后。闲暇时,李哲夫总是帮扶梶冈锻炼。
两人一起去爬富士山,爬累了,在山腰草地上休息。梶冈轻轻哼起歌来:“傍晚的天空,秋风徐徐吹来,清澈的流水,下垂的胡枝子,金铃子在歌唱,玉露沾在芒草上,和家乡多么相像,可妈妈的笑容真是遥远……”
这是李哲夫第一次听到梶冈唱歌。梶冈平日不苟言笑,从来都只有一种脸色,那就是冷漠,因此除了“虱子”的绰号外,他还有一个绰号“面具人”。只有在李哲夫面前,梶冈才会流露出自己的情感。
李哲夫问:“你想家了?想妈妈了?”
梶冈弘毅没有回答,嘴里叼着一枝枯草,望着远方红叶满山的风景。
李哲夫知道梶冈在想母亲,虽然梶冈恨这个世界,但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情感沙漠里残留的最后一小片绿洲。李哲夫不去打扰他,也默默地注视着南方,遥望着看不到的台湾,那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的故乡……
登上云海中的峰顶,两人去参观久须志神社和浅间神社,梶冈气喘吁吁地说:“哲夫兄,我体力是真不行,士官学校时,我夜半时分常常在操场上练习,但怎么努力都赶不上。我当时很忧虑,觉得我这样的人在重视体力的士官学校是毕不了业的。”士官学校的科目分为学科(理论知识)和术科(体育、马术、军事技能等),尽管学科门门优秀,但术科却屡屡不及格,这让梶冈一度几乎要崩溃。
李哲夫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考陆军士官学校?”
“想成为军人,这样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当军人也可以考陆军经理学校(培养军需后勤军官)和陆军军医学校嘛,他们对身体的要求不会这样苛刻。”
“我曾打算考军医学校,去学医,但我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医学院里所受的教育是,医生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为了挽救人的生命必须竭尽全力。可是在战场上,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是这么随意,生命的价值是如此渺小和不值一提,对于军人来说,学医有什么意义呢?学杀人比学救人更有意义。”
“结果你最后选择了陆军通信研究所。”
“是的,这是我的最后选择,因为没有其他可选择的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拼命啊!”
李哲夫觉得梶冈弘毅的选择非常正确,同学们也说,“虱子”虽然身体素质较差,但却是情报工作的天才。
以通讯学主课无线电通讯来说,这门课程除了专业性强以外,还需要很强的记忆力,因为通讯其实也是一种语言,跟学外语类似。另外,手指的灵活性也非常重要,指法不熟练可以练习,而发报“均匀”就不是谁都能做得到了,发报不“均匀”,就会给收报者造成困难,一份电报发了两三次,对方还是译不出来,这就极大延误了时机。李哲夫在苏区时就接触过无线电收发报技术,不过苏区的教学条件太简陋,只能用敲击一截铁轨的响声来模拟电码的声音。现在他一进入到实物操作中,立刻如鱼得水,进步飞快。因为良好的记忆力和指感,这些都是李哲夫的优点。但是,这方面表现最优秀的学员并不是他。
不仅要熟练地发电报,也要熟练地收电报,将听到的莫尔斯电码抄录下来也是一门重要的科目。在这方面名列前茅的当属梶冈弘毅。一般说来,手写的速度总是要慢于听的速度,但梶冈熟练得惊人,每分钟能抄收二百二十个电码,遥遥领先他人,做到了听、写同步,而且他做这些很轻松,似乎莫尔斯电码已经成为了他的第二语言,无需大脑思考处理,听到了就知道了。
教官不禁评价:“这家伙真是天生干这个的料。”
梶冈弘毅的听力过人,旁人无法察觉的丁点儿声响都逃不过他的耳膜。他的惊人表演之一就是用耳朵听出在钢笔帽里藏着几只虱子,每次和同学打赌,他都是赢家。
梶冈弘毅还有一个过人之处,就是对别人笔迹的模仿,无论是汉字还是假文,模仿得惟妙惟肖。
校方还聘请一些特殊人物来教学。比如,请来江户时代忍术的传人甲田虎之助教授植芝流合气道和甲贺流忍术。忍术是忍者们所接受的训练,忍者主要从事间谍活动。日本人认为:“奸细就应该象猿飞佐助那样。”(猿飞佐助是日本战国时代的著名忍者。)甲田说:“你们是穿西服的忍者。在武士道精神中,死,被视为了不起的行为,但在忍者的手段中,死是最卑怯的行为。因为人一死万事皆休,痛苦、烦恼,一切的一切,全化为乌有,哪有比此更安乐的事呢?而忍者之道,则是无论多么艰苦,千难万难也要闯过去,活着返回来。即使被砍断手足、割去舌头、挖去眼睛,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就是爬也要从敌阵里爬出来,回来向我方汇报敌情。所以,活、活、活下去,完成任务,乃是忍者之术……”他一边给学员讲述,一边亲自表演如何带着竹管潜入水中藏身,解开捆绑自己手脚的绳索,不发出声音在台阶上行走等技术。
除了土肥原贤二外,如石原莞尔(时任参谋本部作战课长)、田中隆吉(时任关东军参谋部情报参谋,日后的中野间谍学校校长)、冈村宁次(时任陆军参谋本部情报课长)、中岛今朝吾(时任陆军习志野学校校长)等一干“精英”官佐都来学校视察或讲课,可见日本军方对该校的重视。
李哲夫的上课时间只有八个月,没有接受全部的特工训练。这么多的课程要在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内掌握,训练强度很大,但也只能是学个基本,以后怎么样,能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特工或某个方面的专家,那就要看个人的造化了,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实际上,四十四名学员几乎每个人接受的训练都不完全相同,最后是教官和学员一对一授课,李哲夫等十三人是速成训练,梶冈弘毅等人则要一年后才能毕业。学校有规定,学员之间不得交流一对一授课的具体内容。
虽然是真正的速成教育,但从后来的工作实践看,李哲夫感到八个月所受的教育胜似平常多年的教育。
在校训练期间,无线电密码的练习令李哲夫感触颇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