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走后，翠莲扶着二美莲的肩问，好妹妹，嫂子答应过你美莲姐姐，好好地为你找个好男人嫁了。二美莲的睫毛上沾着大滴的泪珠，很气愤地反驳，海子算什么好男人？现在分明是顾家需要人来卖命，你随便找个替死鬼罢了。翠莲说，胡说，嫂子要有那种歹毒心肠现世现报。二美莲说，二大的木器铺子着火了，树倒猢狲散，徒弟们各自奔命去了，你只有把我舍出去才能留住海子，你安的什么心？翠莲说，好妹妹，你嫁到堡子里有钱有势的人家果真能幸福吗？败家之女如丧家之犬，你嫁过去人家未必会抬举你，如果让我倒退二十年重新选择，我选择我家油坊里的一个伙计也不选择你大哥，咱家娶进了多少女人，她们的父母原以为让自己的女儿高人一头、衣食无忧，可是到头来能活下来的能有几个人？有钱有势家的根本不把女人当成人，死了女人只当死了一只小鸡子，他们觉得女人就是衣裳，穿旧了撂在一边，稍微不顺心说换就换了。二美莲说，我就是不能嫁海子。翠莲说，你嫁给海子算享福了，他有胆有识，他也不会打骂你，敢和你犯一次脾气，我保证筋让他断三根，你要受了罪，嫂子给你做主去。二美莲说，大姐嫁的是堡长，武子妹妹嫁的是探长的儿子，偏偏我嫁个小木匠，我以后怎么有脸面见人呀？翠莲说，你大姐嫁的是五十多岁的堡长，你武子妹妹虽家了个年轻的，家景也不错，可是个一条腿的人，刘启衅连一步利索路也走不了，只有嫂子为你挑选的才是最好的男人呢。二美莲说，海子家穷。翠莲说，嫂子早为你准备齐全了，还给你打好一对金镯子，嫂子我是镇子里的头号女人，母仪天下的镇长夫人，也不配戴金镯子。二美莲破涕为笑，娇声怪翠莲，你这张嘴我算服了，死人也能说活，就听你的吧，等我过不好回头再找你的麻烦。
夜里，二婶娘来正屋回话。翠莲灯也没点，摸黑躺着。二婶娘点了灯，翠莲爬起来看着二婶娘那张憔悴不堪的脸问，二娘的头发白了不少？二婶娘说，三个儿子走的走死的死，怎么能让我不操心，再说，我也奔五十岁的人了，你二大这些日子越发看我不顺眼，我的头能不白吗？你婆婆死了十几年了，这日子就像一眨眼过来的。翠莲收拾了一下炕头，给二婶娘拿了一个狗皮垫子，让二婶娘坐下。二婶娘坐下说，你二大是不是知道我和牲口钱宝的事了，这几天一眼都不看我，等他问到你的时候，你千万给二娘撑着。翠莲说，二娘放心吧，就是二大真的听说了也不会相信的。二婶娘稍稍放了一些心说，二娘的这条老命全靠你了。翠莲说，近年来咱家不断出事，让你们这些老辈人跟着受罪了。二婶娘说，我们老没用了，经过这么多的生生死死，我明白了人活着也没啥用。翠莲说，没用也得活着，人一死就像一根洋火棍，一灭就算完了，什么都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二婶娘说，后晌的时候，我去了海子家一趟，把海子带进来了，他家大人一万个愿意，就是海子不大相信，想亲口问问你和二美莲。翠莲说，好事来的太猛了，谁都不会相信，海子在哪里？你让他进来吧。
二婶娘去前院叫海子去了，翠莲把厅堂内的烛台点着，稍微收拾了一下头发，坐在厅堂的软榻上等待海子进来。二美莲掀帘子进来对翠莲说，明天的早饭就喝绿豆西粥吧，绿豆我用开水泡上了。翠莲向她摆摆手说，海子一会儿要进来，你先到姨的房里避着，我叫你的时候你再进来，贸然相见了倒让人家觉得咱家的女孩轻狂。二美莲歪着脑袋说，不愧是大掌柜子，什么事都耽误不了，这边刚刚把五六个人出殡送葬，那边又张罗着打发我嫁人。翠莲说，谁让你是个女孩呢？你快走吧，一会儿真的和海子碰上面了。
二美莲走了不多时，二婶娘就带着海子进来了。翠莲抬头端详着海子，海子穿了一件新褂子，浓眉大眼，身子高大结实，好像庙里的一座泥胎。二婶娘让孩子坐在翠莲对面的长椅上，上了茶就出去了。翠莲开门见山地问海子，你见过我家的二美莲吗？海子点点头说，在院子里见过。翠莲问，好看吗？海子回答，好看。翠莲问，能配得上你吗？海子脸一红回答，我怕我配不过她，你们顾家的闺女历来嫁的都是当官的人。翠莲说，二美莲偏偏就嫁你这个木匠。海子问，你们想让我干什么？二美莲准不会看上我这个穷鬼吧？师傅带了二十多个徒弟，比我好的多着呢。翠莲说，不是她看上你，是我看上你，我看上你有德，是个男人。海子说，在这个乱世，有德有义没用，一个人不可能靠着有好品德吃饭。翠莲说，错了，一个男人就是要靠道德吃饭的，如果一个缺德丧义的人，再富裕也不过是一副没人性的空架子。海子说，掌柜子，我不相信你会把二美莲嫁给我，你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翠莲说，果然是有谋有胆的铁汉子，我让二美莲嫁你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帮着我们顾家一起杀了许德胜和马恪胜，还有钱宝，为我们顾家的血海深仇讨个说法。海子说，报仇以后呢？翠莲说，我给你一笔钱，你和二美莲过日子去。海子说，我不要钱，我自己有手艺，只要二美莲跟了我，我就知足了，我要带着她远走高飞。翠莲说，明天你到土匪窝找个可靠的人，让他作保与土匪混到一起，他们来抢劫我家水田的麦子时，你横竖报个信。海子问，就这些？翠莲说，是，就这些，我把二美莲叫过来，你们见见面。翠莲松了一口气，她想，顾家的女孩历来就是决定顾家飞腾的筹码。
翠莲出去一顿饭的时间，二美莲如一只害羞的孔雀，无声地闪了进来。海子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一步步地走近二美莲，二美莲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海子有些不知所措，海子在快靠近二美莲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他有些结巴着问，二美莲，您，不，你，你嫁了我不亏着自己吗？二美莲摇了摇头，双眼在瞬间溢满泪水，轻盈欲滴。她在突然之间爱上了海子，那么强烈、那么深刻，她对海子说，我不后悔，就怕你娶了我后悔。海子把火辣辣的嘴唇抵到二美莲火辣辣的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二美莲也没躲闪。海子对二美莲说，这辈子我会好好地对待你的，等我回来娶你。孩子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二美莲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翠莲和二婶娘进来了。翠莲问，二美莲，咋哭着，是不是不愿意？不愿意也不要紧，嫂子绝对不委屈你。二美莲说，谁说我不愿意了？我不过是想哭着玩。
亭锦走了三天回来了，他和烧山药背回了四支枪。翠莲看着眼前的这些枪，摸了又摸，她对亭锦说，还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用得上这家伙。亭锦一副劳苦功高的样子说，不容易呀，连等了几天，多少钱都买不上，后来刘探长开了个假证明，才买上。翠莲让一只眼和文子女人做了夜宵，在正屋里摆了一桌，特别犒劳一下亭锦。翠莲和二美莲亲手为亭锦斟酒，亭锦对翠莲说，我打听到许德胜和马恪胜那两个贼孙子的来头了，他们都是十大鼓村的庄稼人，许德胜前几年跑到东北当了两年国民革命军，他们的娘和妹妹前两年饿死了，后来他的继父马金让珍子抓到堡子里修路也饿死了，弟弟马恪胜千辛万苦就把他找了回来，兄弟两就当土匪报仇。二美莲问，他们当土匪就是为了灭咱们顾家呀？亭锦说，前几天把公会镇的镇长彭林家血洗了，把彭家的男人都杀了，彭镇长也死了。翠莲问，刘探长没有说上面为咱们镇压一下，那咱们不是省事多了。亭锦说，十大鼓这个村子四面环山，进村只有一条路，刘探长带一帮警察进去两三次，都被打退了。烧山药插嘴说，听说这兄弟俩从张家口的戏园子抢来一个丫头，一三五和哥哥睡，二四六和弟弟睡，真他的的成牲口了。翠莲伸了一下舌头说，真成牲口了，这个丫头也不是好东西，要是换了别人，早一头碰死了。亭锦说，听刘探长家的下人说，远乡近里但凡眉眼整齐的女孩都被这两个土匪抢了去伺候他们这个共同的老婆了。亭锦喝多了酒，也顾不了身边站着的二美莲了，哈哈笑着说，等我枪毙了这土匪兄弟，什么都不要，单要他们的土匪老婆，算是报仇了。亭锦和烧山药越喝越上劲，一直喝到天亮才各自回屋去睡觉。翠莲和二美莲收拾了残席，打发二美莲去睡了。
翠莲一夜眼也没合，她把亭锝叫到正房里，拿出亭锦买来的盒子枪和火枪说，二大，枪买回来了，男人们每人一把，再拿上四十发子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拿出来的，咱们买枪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壮胆。亭锝看着盒子枪欢喜了一阵，他和翠莲说，四把盒子枪，你拿上一把，老三和文子每人拿一把，剩下的那支火枪给了烧山药。翠莲说，这回就等他们上钩了。亭锝说，万一他们不来，咱们不是白花钱了吗？翠莲说，人都一样，一百年会想到两百年要做的事，土匪兄弟眼下最主要的就是存粮了，我们准备好就行了。
秋季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着，顾家水浇地里的庄稼如波涛一样随风翻滚着。翠莲让亭锝和亭锦带着烧山药日夜轮守在田地里。顾家的人特别上心，因为只有这块麦田才能诱惑来他们的仇人。在饥荒的年月，粮食比金子还要稀罕。镇子南头的黑寡妇因为偷吃了半碗粥，让儿媳妇打了两个嘴巴含羞上吊死了。镇子里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断了炊烟，他们依靠喝盐水度日，全身浮肿得好像注了水的猪尿泡一样，水臌臌的肉皮。烧山药赶了几只羊出去放，一出顾家的大门就被一抢而光，等他醒悟过来，脚底只剩下几颗羊粪。河里的青蛙、山上的蚂蚱、树上的毛虫，都被饥饿的人群抢着吃光了。媒婆干咸菜的小儿子也饿死了，她把儿子刚埋掉，就被人们扒出来把肉刮了个精光，等干咸菜闻讯又赶到坟地，只剩下几根不带一丝儿肉的大骨头棒子了。饥饿已经把人们逼疯了，几个胆大的人聚集在一起，靠近了顾家的那片快要成熟的麦子地。一步、两步，他们分明看到饱满的麦粒拥挤在麦穗上，沉甸甸的一摇一晃，随之也闻到了麦子的芳香。他们疯子一般向前冲去，就在他们的手快要触摸到麦穗的那一刻，烧山药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嗵的一声巨响，铁砂擦着他们的耳根唰唰地飞过。几个人掉头便跑，逃命要紧，刚才看到的麦子不过是一场幻觉。亭锝迎面走来，他们实在没有力气跑了，爬在地上只管磕头。亭锝说，你们也很可怜，我每日管饱让你们吃饭，你们来给我们干活，把水田四周都挖上两丈多深的沟壕。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没过几天，全镇的百姓几乎都来为顾家的那片水田挖沟壕来了。
就在顾家的麦子割倒的夜里，许德胜的行动果然在翠莲的预料之中，不过他没有再来抢劫顾家，而是把珍子杀了。在这个将近秋收的季节，珍子和锡匠的女儿一起死在锡匠家里。翠莲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带着文子来到锡匠家。锡匠死在外屋，里屋的炕头上死着珍子和锡匠的女儿。他们裸赤着身体缠绕在一起，男的一团白肉，女的苗条细杆。这俩人的丑态令人作呕，鲜血从炕上漫到地下。文子搬开两人的尸体看了看和翠莲说，嫂子，是枪杀。翠莲把治保队的队长胡青喊过来问，顾镇长出门从来没人跟着吗？胡青说，平常有人跟着，可干这种事，他从来就是自己悄悄出来的。文子掏出盒子枪把口对着胡青的太阳穴，问他，大哥分明中的是火枪，在镇子里只有你们治保队的人才有火枪，你要不说实话，我现在就让你死。胡青抱头求饶说，我说，是许德胜在半个月前买通我和冯三，让我们在顾家收割麦子的当天，务必干掉顾镇长。文子对着胡青的脑袋开了枪，胡青倒地身亡，鲜血溅了翠莲一手背。翠莲阻拦不及，对文子说，应该交给刘探长处理他。文子说，让刘探长处理冯三好了。几个治保队的出去抓冯三去了。翠莲让文子给珍子穿好衣裳，叫了几个人把珍子抬回顾家。又用三担米雇了几个人把锡匠父女埋葬了。文子对翠莲说，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把我大大和我二大爷从田地里叫回来吧？翠莲说，如果把他们叫回来正中计了，你到镇子上多雇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来，越多越好。
第二天凌晨，许德胜和马恪胜果然来了。他们兵分两路，马恪胜带着三十多个土匪直奔顾家，而许德胜带着六十多人直冲顾家的麦田，在他们的料想中顾家的麦子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许德胜来到顾家的水田前，只见水田的四周都挖了三丈多宽的壕沟。许德胜让一个土匪跳下去，试探了一下，沟里的土匪说，大哥下来踩着肩膀能越过去，顶多两丈深。许德胜命令土匪们，快下去，如果被发现，记住要四处逃窜。许德胜带着土匪刚跳下沟壕。有人高喊，啊，我的鞋子丢了。许德胜一惊问，谁在叫？一个土匪回答，黑大个海子。许德胜说，给他一刀干掉他。他的话音刚落，海子又叫了一声，老天爷，我的鞋子丢了。黑暗中有人挥刀直刺海子的咽喉，海子早有准备，顺着沟低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来人呀，土匪杀人了。许德胜情急之下，拔出枪来啪啪地开可两枪。四周霎时火光冲天，许德胜便知道中计，顺着沟便逃。海子跑到沟的另一端，一条软梯伸了下来，他踩着软梯飞身攀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