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镜河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对着儿子谆谆教导,虽然是寒冬腊月的,但是父子两人的心头却是暖暖的。
陈冼冰同样受用无穷,之前的他一直对于河工这个身份非常地抵触,那是因为他始终都无法绕过一个坎儿,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之前所憎恨和躲避的一切,才是自己最为珍视的一切,正是因为爱之深,所以恨之深,现在自己的心结解开了,所有的恨也都已经转化成了浓浓的爱。
父亲把通惠河看成是母亲留在他的记忆中的一个符号,而自己何尝又不是把通惠河和父亲联系在一起?
陈冼冰被现场的这种氛围所感染着,对于他来说,父亲和通惠河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了解了自己的父亲,其实也就是在了解通惠河。
渐渐地,陈冼冰感触颇多,一直以来他都缺乏和父亲的沟通,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是如此地伟大,陈冼冰的心中掠起丝丝悔悟,然后他将这丝悔悟转化成了一种动力,一种想要精力呵护这条河的动力。
陈冼冰忍不住地偷瞄着父亲,从小到大对父亲所有的不满和憎恨,全部都转化成了血深于水的亲情,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放心下来的就是父亲陈镜河,而他就像是自己那条一直都不敢直面的“通惠河”。
“爸,累了就歇一会儿吧!”
陈镜河毕竟上了年纪,陈冼冰更是忍不住地劝解道。
陈镜河站了起来,对着儿子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缓缓地说道:“我没事,嘿嘿,就是上了年纪了,这人一老啊就不中用了,干什么都容易累,还不如你们年轻人呐,还真的是有些干不动了。”
陈镜河的心情很舒畅,对于他来说,儿孝媳贤,还有什么比这种天伦之乐更能够让他感觉到幸福的事情了吗?如果说有,那就是自己妻子过早地离开了自己,想到了方雅琴,陈镜河更是忍不住地思念了起来。
抬头望着这条河,陈镜河的眼眶再一次地湿润了。
睹物思情,更容易让人潸然,而此时的陈镜河早就已经是凄凉不已……
一天下来,回到帽檐胡同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巷子里,陈冼冰浑身都冒着热汗,干了一天下来,他都不觉得这气候有多严寒,他觉得从自己的心窝子里面有一种暖暖的火苗,让他的心口发热,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
“干了一天了,先泡泡脚。”
端着一盆水,陈镜河走了进来,陈冼冰将冻得有些发麻的双脚放了进去,温热的水刺激着脚面,陈冼冰更是忍不住舒畅地发出了声音,陈镜河笑着坐在一旁,看着儿子,心里面倒是有些慰然。
“现在觉得怎么样?”
“挺累的。”陈冼冰随口说道,心中的那道坎儿已经不复从在了,陈冼冰对于自己的父亲自然是随性了起来,“不过我觉得还是有效果的。”
“说说吧。”
陈冼冰一边搓洗着放在热水盆中的双脚,一边对着自己的父亲说道:“其实啊,这景观设计呢,实用是要大于美观的,最好呢是实用与美观并重。今天这一天下来,我才明白,我的方案中所欠缺的就是这种实质性而且是实用性的东西。”
“人呐,就是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逆天而行的,什么是天?山川、河流、大地都是自然,我们可以去适应自然,去了解自然,但是想要去改变自然,那样无疑是逆天而行。”
陈镜河从抽屉里面拿出了针线盒,然后放在一边,接着对陈冼冰说道:“这就是老话说得:顺天而生,逆天而亡。”
瞥了一眼陈冼冰,眼中满是慈意,淡淡地说道:“我们几代人都生活在通惠河边,祖祖辈辈所倚仗的就是眼前的这条河,我们年轻时的那个年代缺衣少食,幸好有条河,我们才能活下来,所以它存在的意义对我们来说也就尤其重要。”
看到陈冼冰那一副舒畅的样子,陈镜河淡笑着说道:“把脚擦干净。你这不经常干活的人也干了一天的活了,再经这热水一泡,估计脚上该起水泡了,我来给你挑一挑。”
陈冼冰愧然地笑了笑,他确实能够感觉得到脚底板此刻已经是生疼了起来。
“那会儿我们做河工的清淤,可比现在要辛苦多了。虽然挣得并不算多,很是微薄,不过能够在寒冬腊月多一份活计,也是好的,至少可以贴补一些家用,而且河边的孩子都对这条河有感情了,这清河清淤更多的来说是一种责任。”
“那个年代的人都很质朴啊!”陈冼冰感叹道。
现在这个时代,大家都仅满足于物质上的享受,对于精神和文明的追求却也是放慢了脚步,甚至有的人还提出了“惟物质论”,有的人变得空虚,有的人变得激进,无论是哪一点都需要一种精神来鼓舞人。
人活着,并不只是吃饱喝足,衣暖屋豪。
陈镜河点点头:“是啊,我们那个年代,一斤二锅头劣酒都能喝出三十年陈酿茅台的味儿来,那会儿的人知足,而现在的人太过于功利,不知足,生活水平提高了,反倒是不如我们那会儿过得幸福啊!”
“那个时代的人都有信仰,都有信念啊。”陈冼冰感叹着说道,突然间,他的脑海中突然间闪过一道灵感,愣怔了片刻,这才徐徐说道:“是啊,精神追求!”
一天时间下来,父子俩之间的关系如同是破冰回春一般。
天色越来越晚,深冬的夜总是来临得很早,父子俩之间的隔阂破除了,话也越来越多,陈镜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旧事,关于雅琴的,关于陈冼冰的,还有关于河工的,所有的一切都与一条河分不开。
河畔的人,河边的事,都被通惠河承载着,无数的欢笑和伤痛,也一并被承载着,这就是大河文明的包容,也是通惠河边生活了世世代代所形成的民族特性。
……
“爸,爷爷!”
陈盼回来了,看到两人聊得如此畅快,陈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和爷爷从来没有如此亲近。
“工作做完了?”陈镜河看着带着寒气进来的陈盼,笑着说道。
“是啊,没想到今天来得的人不少,比原计划要多了三百多号人,爷爷,这可把方处长给高兴坏了,他还担心没人肯出力呢,毕竟给的补助并不算太多,但还来这么多人,意外,实在是太意外了,所以啊我们也被留下来加了会儿班,人多的话,也让我们的进度提高了不少啊。”
陈镜河的目光欣然落在了儿子的脸上,儿子陈冼冰笑了起来,是啊,他们刚才还在为此担心,结果却大大地出乎他们的意料。
这说明了什么,只能说明,河工精神还在,通惠河工还在。
陈冼冰忍不住地感慨道:“没想到,真的是没想到啊!居然能有这么多人去清淤,看来所谓的河工精神还是存在的。”
陈盼看到父亲也在,而且今天也破天荒的和爷爷一起到河上去清淤,这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带着一丝调侃地语调笑着说道:“爸,您这位大领导还要亲自去河上清淤?”
“当然要去了。你小子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难道我就不能到河上去清淤了吗?”陈冼冰在儿子面前一直都扮演的是严父的形象,看到儿子调侃着自己,陈冼冰更是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陈盼赶紧躲到一边,“我手头上还有些活儿要忙,你们先聊,你们先聊。”
陈镜河笑了笑,上了岁数,年纪大了,最期盼的就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儿孙绕膝,他没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够实现这样的愿意,陈镜河从心里面涌出了满满的温馨和甜蜜,对于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阖家之福。
陈冼冰站了起来,一天的劳作下来他也是劳累了许多,他对着正在做饭的妻子说道:“雪梁,今天不回了,干了一天了,累得走不动了,晚上我就住在这里了。”
“好!”
乔雪梁笑了笑,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丈夫那颗坚硬的心在一点一点地融化着,而这也正是她愿意看到的。
陈镜河满意地点点头,这幸福来得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了,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一会儿把西厢房收拾一下,我们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对付一晚,正好,我现在有些思路了,需要好好地把这个设计方案改一改。”说着,陈冼冰拿出了笔记本电脑,然后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这几天下来,陈冼冰白天在河上清淤,晚上则是回到帽檐胡同的那道巷子里做着自己的景观改造设计方案,在父亲的指导之下,陈冼冰能够感觉得到自己之前的方案做得太失败了,自己之前对于通惠河了解得实在是太少了。
陈冼冰在不断地完善着自己的方案,而且修改完之后还请老爷子再过目,然后再进行修改,几易其稿之后,陈冼冰终于能够拿出一套自己满意的方案来了。
当陈冼冰将一份完整的计划摆在了柳庆国案头的时候,他的心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的,这份计划是他花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重新做的,与之前的方案还是有很大的出入的,但是他对自己拿出来的这份方案还是有信心的。
那是父亲斧正过的,自然是凝聚了一家三代河工人的所有心血和经验,甚至还包含着河工的那种厚重的精神。
沉寂。
柳庆国神色凝重,认真而且仔细地读阅着陈冼冰的计划。
这一次,柳庆国看得非常地慢,而且有些地方甚至还要凝思一会儿才往下走,柳庆国的态度让陈冼冰的心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同样是在这个办公室,申请调岗让他对陈冼冰的工作态度产生了怀疑,而上一次在会议上陈冼冰拿出来的华而不实的方案,让他对陈冼冰的工作能力产生了怀疑,在这两方面之下,柳庆国对陈冼冰是否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也产生了怀疑。
本来今天柳庆国是准备和陈冼冰好好谈一谈的,但是没想到陈冼冰一上来就把厚厚一沓的方案策划书直接摆到了自己的面前,这几天下来晒得有些黑瘦的陈冼冰满脸的期待,柳庆因还是拿起了这份方案仔细地审阅了起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
杯中的热水渐渐地失去了温度,等柳庆国回味过来之后,想要端起杯子饮一口的时候,才发现茶水已经凉透了。
抬起头看着陈冼冰,柳庆国没想到,只不过是才过去十几天,陈冼冰的变化就如此大,而且拿出来的设计方案,简单是太完美了。
如果要是让柳庆国来评价的话,这一次的计划和之前的就好像是两个人做出来的,陈冼冰这一次的方案中更涉及一些具体的问题,而且也能够方方面面地照顾到通惠河的地质和构造,可以说,这样的方案才是一份像样的方案。
“冼冰啊!”
柳庆国将方案放回到了桌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过陈冼冰刚刚换上热水的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凝重地说道:“冼冰啊,这总算是有一个像样的东西了,做得不错。”
顿了顿,柳庆国接着说道:“这个方案可以说是面面俱到,既考虑到了景观设计的美观性,又兼顾了通惠河的实用性,可以说是一个成功的方案了。嗯,做得真的很不错。我看呐,可以上会进行讨论了。辛苦了。”
在心里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陈冼冰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到了地上。
横亘在自己面前的那只大老虎终于是被驱走了,完成了任务的他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了,柳庆国满意地点点头,轻松地笑着说道:“听说这两天你跟着你家老爷子在河上清淤,看来还是卓有成效的嘛。”
陈冼冰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听完了柳庆国的话之后,更是无比感慨地说道:“只有深入的了解了,才发现它有多么的伟大。通惠河从开凿以来,彰显的是我们先辈的智慧和勤劳,而我们的呵护和改造,和古辈们一样,也必须要以智慧和勤劳来用心做。”
“没错,我们不能让老祖宗给我们留下来的宝贝全都败在我们的手中,那时候,只怕我们会被老百姓们以及子孙后代指着鼻子骂‘败家玩意儿’的。”柳庆国调侃着说道。
“是啊,这个罪名太重了,我们可担不起啊。”陈冼冰苦涩地笑着回道。
之前的他把通惠河景区改造工程项目的设计方案想得太过于简单了,而且自己本身就有些抵触情绪,自然而然地将这种负责的影响带到了自己的工作当中,也就是自己没有重视,也可以说没有尽心尽力。
被柳庆国这么一调侃,陈冼冰的脸皮隐隐地发烫,之前的他把这项工作想得太过于简单了,所以他的第一份方案并没有被通过。
“不过还好,冼冰啊,我一直觉得你在我们这一行当里面是最优秀的,也说明了上级领导对你还是比较放心的,把你摆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要做好,干出成绩来。”柳庆国扔了一支烟给陈冼冰,满意地赞道。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办好事儿,他们夸你、爱你、敬重你,但是你要是不干事儿,他们会骂你、恨你、鄙视你,更别说是干坏事儿了。吃什么饭操什么心,这是我们必须要做到的,坐在这个位子上不为老百姓干事儿,干实事儿,干大事儿,说得好听一点是‘尸位素餐’,说得难点一点儿那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柳庆国有些激动地说道。
“是啊,现在最不好干的还是公务员啊,人们都说这是一个高危职业!”
柳庆国将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接着说道:“现在说也无妨了,老实话讲,上面动过想要把你换掉的心思,不过被我压下来了,说心里话我和上面的意思还是不一样的,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而且‘临阵换将’原本就是大忌,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从内心里来说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庆幸,你没有让组织失望,也没有让我失望。”
陈冼冰夹在手中的烟轻轻地颤了颤,烟灰落在裤子上都没有察觉到。
“看来呐,这劳动教育还是很有用的嘛!”柳庆国满意地笑了起来,声音中满是爽朗之意,满意地瞥了一眼陈冼冰,柳庆国语重心长地说道:“能够让我们认清自己的身份,认清自己的职责和使命,冼冰啊,我觉得你的这种方式很好,看来我也不能老坐在办公室里面了,必须要学你一样学会转换思维,只有深入到第一线中,看到的、学到的东西才会更多。”
“是啊!”陈冼冰无不感叹地说道。
第一关通过了。
陈冼冰的方案被认可了,他悬着的这颗心放了下来,陈冼冰的脸上写满了轻松。
“这样,你的初步方案呢,就这么定了,接下来我们就联系市里和区里的专家,对你的这个通惠河景区改造设计项目的方案呢进一步地进行论证,这可是关乎到我们北京城的形象,更关乎到河边百姓的美好生活环境啊,所以呢,我们要慎之又慎,慎之再慎。”柳庆国认真地说道。
“明白。”陈冼冰点点头,这些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只要定下来基调,接下来就是一些细节上的讨论和修改了。
“到时候我把专家联络到一起,然后还是由你来负责介绍你的方案,毕竟是你自己做出来的,轻车熟路嘛。”柳庆国额头上的眉角舒畅了开来,眼中也满是赞许之色。
出了柳局的门,陈冼冰忍不住兴奋地挥了挥拳头。
今天晚上,总算是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