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惊蛰,万物欣荣,天门镇一如往常,唯独远处山巅,依旧自顾自飘落细雪,遥遥望去,如同九天垂柳,花絮纷飞。
所幸,除去山巅终年积雪的怪诞模样,山脚处依旧是郁郁葱葱,黛青色的山峦,越发忖映山巅素裹。
群山之首,青天之脚,苍茫处有建筑突兀,屋瓦早已叫那不依不饶的飞雪覆满,本就寒酸矮小的道观,更显得破败。
屋内有星点火光划过寂静,一瞬而逝。随后有青烟袅袅,透过许久不曾生过炉火的烟囱。并非是寻常人家张罗饭食,而是一位须发皆白、颇有些神仙貌相的老道人炼丹。
不知是其中有些玄乎独到之处或是怎的,老道人将不起眼药草齐齐熔炼入一口铁锅中,锅底也已锈迹斑斑,想来是有些年头不曾被火舌舔舐过。
老道人不知怎的,今日有些雅兴来此重拾荒废已久的丹道。倒是有些令人咋舌,甚的时候,道教兴以铁锅炼丹?莫不是购置不起一口鼎炉?
那些个翠绿同山林野草并无过多区别的药物,自然不是仙家的无上至宝,这口铁锅熔炼的,也是些叫不出名堂的丹药。
老道人闲余,尚且碎言碎语,也不知计较个甚。终归念念有词,如同烂熟于心,细细听来,也不似念甚的道教口诀,而是纠结那家长里短。
约莫是惦记愈发稀薄的香火,挂念山脚行善的张寡妇。
也是,这么个山高路长,哪能有香客耐得住性子走一遭脚程颇远的崎岖不平,吃力且不讨好。至于山脚处的丰腴寡妇,也不知这位方外之人挂念个啥,是何居心用意,不必太过揣摩。
“牛鼻子,你叨叨个没完,不就几个香火钱,至于?”
有少年愠怒嗓音,似乎是山巅道观难得的“天籁”。
老道人声若蝇虫,本就不会打搅少年清梦,只是道观一侧的陆齐铭,总会鬼使神差嚎上一嗓子,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料想老道人数落那点破事。
“少爷,打搅了。”老道人咧嘴憨厚一笑,之后那少年再无动静,估摸是昏昏沉沉睡去。
本是道观辈分最高的老道人,似乎处处让着那少年,也不知是道教的不争,或是老道人脾性的宽容。
他大半辈子,也就折在这穷乡僻壤了,倾尽家当,构建这么一个不起眼道观,一个正儿八经的正殿,一处供予歇脚的偏殿。
以及美其名曰的“炼丹室”,实则是仅以几方梁木撑起,几堆稻草铺就的陋室,梁木是镇上赊的,稻草是耕农秋收后拾捡的。
兴建道观到这个程度,也忒不是个事。老道人道号洞玄,是这老人为数不多的讲究称谓,最令他引以自傲的,约摸是正观镶嵌匾额上的题字,“紫薇观”。字迹形神俱散、松垮模样,倒是那名讳,有些气派。
山巅有凛冽寒风,裹挟一些细雪,自间隙中滚落进来,洞玄道人冷不丁站起,适才要开言,道冠便顶至梁木端,老道人揉捏脑袋,一脸吃痛态势。
他情急之下倒是忘乎,这狭隘的“炼丹室”,仅供人蹲坐,勉强容纳一口铁锅,便再无空闲挪身间隙。
山巅紫薇观可称与天交接,始终不见日光垂下,倒是能望云雾翻腾,久而久之,也不知是积雪寒气,或是云卷云舒。
偏殿处的石阶上,有位青衣女子蹲坐,她琼鼻皓齿、柳眉润额,一双眸子含有万千春光,青丝以桃木小簪盘作两络。青葱模样,为山巅平添几分灵动。
身上衣物并不厚实,也不知晓是否俱寒,她始终蹲坐在石阶上,任风雪落满发间。
时值晌午,天色早已大明,只是漫天滚落的细雪,在凛冽中显得苍茫,殿内有鼾声起伏,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如此折煞良辰美景。
“立春,速来帮本少爷更衣。”醇厚嗓音,略带几分懒散,分明是初醒模样。见殿外候着的女子全无动静,少年再度催促,“耳朵没聋就麻溜的,本少爷一句话不想重复三遍。”
名唤“立春”的青衣少女起身,抖落满头风雪,径直朝殿内行去。这位钟爱青色的少女,连同名字也这般绿意。
少年半坐于床上,身子尚且裹于被中,少年谈论不上英俊,算作清秀的面孔、及眉心隐约缠绕的贵气,使得他容貌中上。
能在这穷酸道观持有独一份的贵气,也实属不易。
见青衣少女进殿,他又咧嘴一笑,“麻溜的,本少爷饿得紧。”
立春久久不动作,少年细声嘀咕,“能不能有做丫鬟的觉悟,这么大个人,也不守本分。”
立春未理睬少年言语,身子飘然行至床笫一侧,伸柔荑揪住少年耳根,娇叱道,“陆齐铭,你刚刚说什么?能不能请你重复一遍。”
“重复”二字,咬牙切齿说的。
陆齐铭吃痛,忙不迭认错,“立春姑娘,你大人大量,小的该死,小的嘴欠。”
青衣少女劲道加重几分,“丫鬟是吗?我的陆大少爷。”
我为鱼肉,她为刀俎,陆齐铭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不敢不敢,我,我是丫鬟。”
立春稍显满意的松开纤手,依旧一字一顿,“陆大少爷,需要奴婢给您更衣?”
揉捏遭罪的泛红耳根,陆齐铭显得委屈,“我自己来。”
待到立春出殿门走远,陆齐铭方才叹了口气,“试图与女人讲道理,有这个想法时,就已经错了。”
青衣少女实打实是这位少爷的丫鬟,卖身契上白纸黑字。
炼丹室中,青烟渐浓,而后一声炸响,如同平地惊雷,将几堆茅草高高掀起,久久不曾落下,洞玄道长仓皇奔逃,一把抹去脸颊熏黑,憨厚道,“娘嘞,炸丹喽。”
见身后有人踏雪而来,老道人转头憨笑,“少爷,今儿真早。”
披上一身貂裘的陆齐铭白眼,这个牛鼻子,也忒不会奉承了,甚的时辰,还冠以“早”字。
少年望着满地狼藉,挽袖问道,“炸丹了?”
道教术语称炸丹,俗语则是功败。
老道人嘿嘿笑,“出了点差错。”
少年没好气道,“等你练出大长生丹,本少爷尸骨都风化了,你老实说,多久没炼丹了”
老道人掰着指头数,许久后,一脸认真答道,“应该有小四十年了吧。”
陆齐铭拢了拢那件貂裘,“牛鼻子,你多少年岁当的道士?”
老道人神情恍惚,一番思忖后答复道,“二十年岁。”
……
“你今年贵庚?”
“恰巧一甲子。”
“四十年未曾炼丹,二十年岁当道士,那你练过丹吗?”
“我见别人练过。”
……
“你今早是不是又碎碎念那几个香火钱?”
“没有。”
“真心的?”
“假的。”
……
陆齐铭无奈道,“你这么在意几个香火钱,当初怎么就不敢跟那老秃驴干一架呢?好好的一个山头被抢了,就甭指望有香客来朝拜。”
老道人面容祥和,“智空方丈初来乍到,我自然该让着点。”
“方丈?你们道教就是太不争,连这两字都被秃驴占了。”陆齐铭望向远处那抹青衣,语气没来由加重。
老道人振振有词,“兴许别人是觉得咱家的东西好呢。”
……
“牛鼻子,你跟我交个底,能否练出长生丹?”
“能的。”
“你炸丹的一炉,在道教记载里,属甚的品级?”
老道人犹豫,支支吾吾道,“残次品。”
一时间,一老一少顺势下望,望小镇春意盎然,双双无语。
伫立雪中久矣,陆齐铭脱口而出,“练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