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还是一样的墙,两人高,上朱漆。外面的墙根种着桃花树,里面的墙根种着梨花树,春天一到,南风一吹,满院子都有粉白的碎花落下,混在一起的花香能熏得人头疼,但偏生这两个人就爱到这院子里坐着,赏花酿酒,舞剑下棋,若是顾逢耽搁得晚了,就直接让晋王府的下人给锦王府递个话,在易别居这里歇下。
说句实话,顾暄在有幸尝过易别居酿出来的梨花白和桃花醉后,当即发誓此生不再碰其他佳酿,只抱着空酒坛子打瞌睡流口水,满身酒气,活像个街头的酒鬼。还怂的躲在晋王府里不敢回家,怕被母妃瞧见了让顾逢揪着她辫子往她身上轮九旬鞭。
不过借着顾逢的光,顾暄跟易别居的关系还不错,起码第一天翻了他院子的墙时,是他拦住顾逢没把自己扔出去,第二天还能抱着他酿的美酒回家嗑锦王妃炒出来的花生米……悄咪咪的尝一两口那种。
站在墙根,顾暄就觉得有点嘴馋,不过想到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尝到她母妃炒的花生米,那股子馋劲忽的就散了。
摇了摇头,顾暄伸出手,借着桃花树根轻轻一跃,撑着墙头就翻了过去,刚一站定,转身就是正捧着书卷,坐在石桌旁边打瞌睡的易别居。
这一回头看过去,却让顾暄有了一丝荒谬的错觉,竟想不出这时已是时隔五年。
易别居似乎还是她离开前那样,霜色的衣衫,比素白稍暗,却比素白更真,仿佛是雪天的云,做成衣裳时便带着暗色,袖沿下摆都绣着柔软银丝,天然便比霜雪更易近人。
只是连言之洲都变了,他怎么可能没变?当年顾逢死讯传来,她没敢见他;破敌千里,疯魔般的在手上染了血后,她就更不敢见他。前后七年,她只见过他一次,便是她受世女位时,远远的看了一眼。
然后怂的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秋风渐起,吹的顾暄忽然回过神。
顾暄微微蹙眉,悄无声息的走上前去敲了敲石桌,声音不大,闷着响,将易别居从梦中惊醒,手中的书卷都惊落在地。
眼睫轻颤,迷蒙的眸子在望见身前站着的人时,那七分的睡意便如潮水般猛然褪去,至于湿意和苦涩在眼眶泛起挣扎。
相视半晌,易别居撇开目光,闭着眼睛揉了揉眉心,指着被惊掉的书卷,懒散道,“捡了。”
“欸。”顾暄默默蹲下身,捡起那卷书,拍干净了上面的灰,抚平了折痕,双手捧到他面前,“兄长。”
易别居听着手下一顿,眨着眼忍下那点碎在眸底的涩意,一把将人拉过来,钳着下巴让她抬头看自己。
“长大了啊……”
顾暄被迫抬起头,眼睁睁看着易别居唇边扬起了笑,僵着唇角,轻轻抓着他微潮的外衫,“兄长,外头冷,进屋说?”
顾暄看着那笑容在自己面前逐渐扯出一个恶劣的弧度出来,全身冷汗都出来了。
“翅膀硬了啊?加封了世女就不见我了?还不打声招呼说走就走?”
顾暄:“不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推着轮椅进屋,顾暄催着易别居先换身衣服去,待人走了,便吩咐着人送炭火进来,亲自生了炭火,压熄了火,不让它熏着人。
不多时,易别居遣人端着早膳上来,顾暄瞧了两眼,发现看起来似乎一直表现出来若无其事的易别居其实也是昏了头的,谁家大早上早膳喝酒吃花生米?
不过顾暄没提这茬,反倒一边端着盘子拈花生米吃,一边坐在桌旁等他。
那碟花生米是刚过了油炒出来的,红色的胞衣都炸开了瓣,每粒上都几乎均匀的沾着没干透的油光,规规矩矩盛在碟子里,旁边送上一小壶酒,顾暄拎着酒壶掀了瓶口,凑上去闻了闻。
“这不是你们当年酿的桃花醉?这就拿出来招呼我?”不自觉放缓了撂酒壶的动作,顾暄靠在桌旁捡着花生米吃,看向滑动轮椅过来的易别居。
“不给你还给谁?”
易别居手里捏着帕子往顾暄手里塞,端正的坐在椅子上看她,唇边却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突然。”顾暄摆了摆手,坐没坐相,歪在一旁,“上头那两位自己的事撇到我身上了。赶着中秋宫宴前把我弄回来,想来是宫宴要出事,我就出来避一避,查得到就查,查不到我随时跑路。”
易别居略一思索,道,“那个这两日传得神乎其神的‘神医’是你?”
顾暄眼皮一跳,“什么玩意儿?传得神乎其神是什么东西?”
言之洲最近都在忙着研制解药,多的他也说不清,这时候的“神乎其神”让顾暄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最近京城的人都在传,陛下召了个‘神医’进京,能活死人肉白骨,比当年李长砚李太医的技艺还要纯熟精炼,李长砚的弟子做不到的事情,你一定可以。”易别居笑眯眯的看她,温润如玉的气质下,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看来,跑路怕是不成了。”
顾暄闭了闭眼,嚼了个花生米,吊儿郎当道,“昨儿在东宫住着我就已经浑身不舒服了……那我现在跑行不行?”
易别居根本没接她这茬,拿着酒壶给她倒了杯酒,“怎么,东宫住的不好吗?东宫那位的姿容你不是垂涎已久?”
顾暄听着,手里忽然没个准了,“啪”一声捏碎了两颗花生米才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手里已经碎成渣的花生米,再抬头对上易别居看着她的那带着匪夷所思的脸,没说什么。
“你……不会真看上东宫那位了?”易别居微微眯眼。
顾暄头也没回,拎着酒壶灌了一口,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没边儿的事,有缘无份。”
易别居这会儿看着她,才发现除却刚开始再见她的那一瞬感慨之外,这个小时候敢翻他墙头的小姑娘,如今脸上带了上几分和小时候被仗着打不过他的顾逢抢了木马等小玩物时才会有的委屈……细看却又不止委屈。
“你这几年过的……莫不是见多了美人,眼光高了不少?我当年还以为你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连今世的红尘姻缘一起斩断了,想着说不准能省一笔嫁妆钱。”
“什么玩意儿?”
他这话说的悠闲,但这会儿好不容易出了宫,终于能借着天时地利酝酿出几分伤情的顾暄瞬间被打破了所有感伤,抬眸看他,颇感无语,“我说兄长,我这是家破人亡,不是修仙飞升,目前还没打算出家,你这就盼着了?”
易别居方才却也不过试探,瞧着顾暄那并无大碍的模样,知道这事她并未放在心上,这话深说也没意思了,便也没再闲话家常,倒了杯酒,漫声道,“那陛下召你回京这事,心里有谱没?“
“有谱没谱不都是要上的?”顾暄嗤笑一声,轻狂的模样让易别居有几分怀念,待仔细深究,却忽然发觉了她眼底真正的情绪。
他很难说清这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忽然置身于一片冰湖的中央,视野之外的一切都不紧不慢的徐徐铺开,四周冰冷荒芜,但野蛮地充斥着一股不明不白的危险气息,连迎面而来的风声都像是嘶吼。待俯身,才发现水面下是翻涌不息的黑流漩涡,似是有什么危险的东西隐藏其中。而他身下的冰则看起来,薄脆的不堪一击……
那了然的如同只是一个战栗,全身便都冷了下来。
却也带了一丝恍惚。
他几乎要忘了。当年她看过来的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样。
早春的年岁里,那姑娘抱着灵位打马而归,曾着一身素白孝衣登府拜谢马庸城晋王维护之恩。
那时他挣扎着从病榻起身去见她,却只得从轮椅上跌下来,跪在门槛前扒着门框,喉中那一口将呕出来的鲜血被他死死咽下,看着在那搀扶自己的无数奴仆身影的遮掩外,一袭单薄素白的身影在自己面前渐行渐远。
直到,那扇黑色犹如冥府的大门缓缓关闭时,南风吹过,她似有所觉般侧身接住顺着狭窄门缝吹出来的一朵受不得春风料峭而落下的嫩小桃花,小心的握在手中,神色安静而漠然。
哀莫大于心死,那时说是看破红尘也不过如此。
而后,易别居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了疼得喘不过气是什么样子。
她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让他几乎忘记这些年……发生的事。
易别居虽总不愿面对,却总是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在自己面前被风沙吹散,任流水腐化,最后碎成斑驳的光影,铺满在树下小憩的他的周身,在迷蒙幻象中拼成他想要的模样。
他已经这么过了五年。今日睁眼看见了她,他忽觉荒谬,她这一眼让他骤然发觉,故人已逝许久,昔日光景不复,在奔流不息的那些流水年岁中,他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固执地以为自己没变,但其实,该变都变了,没谁能逃得过。
他望着顾暄那脸上的笑容,浅浅温柔的骨子里却泛着凉气儿,模样虽然和从前大不一样,但却意外的很是熟悉。
他等了许久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眼前这个小姑娘曾经轻狂张扬、无忧无虑的模样再怎么模仿也不可能是当年的样子。
五年过去,确是如此。
闭了闭眼,易别居若无其事道,“所以,他们找的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