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杰克和卡尔来到威斯克街126号外的铁栅栏门时有一个中年男人正在那里抽着卷烟,他穿得衣冠楚楚,姿态却很随意,可他并没有和其他体面人一样戴着面具坐在公寓里面,也没有像那些小混混一样在门窗旁边探头探脑,他只是看着二楼的窗户抽着烟,淡蓝色的眸子里透露出诗人般的忧郁。
“你们来了。”在两人经过他身边时,这个男人终于开口了,他没有看两人,倒像是自言自语,可卡尔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卡尔看了眼杰克,发现他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于是便开口问道:“你好,先生,我们认识吗?”
男人笑了笑,没有回答两人的问题,却问了一个两人都很在意的问题。
“玛洛警官,知道里面在干什么吗?还有你,罗兰侦探。”
听到一个陌生人报出自己的身份,两人都不同程度的警惕起来,卡尔死死盯着这个陌生人,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目光却变得锐利而幽深,杰克则迅速观察着目力所及的每一个人,一只手摸着藏在大衣里的左轮手枪。
不同于杰克流露在外的敌意,卡尔很快便放松了警惕,或者说看起来放松了警惕,毕竟这是卡尔在埃尔兰德第一次嗅到危险的味道,虽然他才来了不到一天。
男人对两人的反应并不是很在意,他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不用紧张,我和雷纳尔·威灵顿是合作关系,他不少情报都是从我这拿的,我自然也会从他那得到些东西。”
杰克保持了他惯有的沉默态度,波澜不惊,好像顶头上司在外有个神秘身份对他来说早在意料之中,虽然无论他预没预料到到都是这个态度,让他做个夸张一点的表情实在太难了。
话少是好事,一个带枪的男人不需要会说话,这也导致卡尔必须独自进行交涉,好在他擅长这些。
他颇为熟稔的伸出一只手,顺势从男人腰间的卷烟盒掏出一根卷烟,男人不失风度的为他点上了烟。
“好烟。”卡尔吐出一个烟圈,然后眯着眼睛问道,“怎么称呼?”
“安东尼·罗斯塔尔(Anthony Rostal)。”
杰克闻言收回了发散的目光,眼神以极不礼貌的方式细细的审查着这个自称安东尼·罗斯塔尔的男人。
安东尼对杰克的行为并没有表现出反感,他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去看看《商务报》,我的照片很多,不会骗你的。”
杰克并未因为这个玩笑而放松,直至他回忆起了什么事情,才收回了那失礼的凝视,但他的表情既不惊讶,也无喜悦,更无慌张,这倒是让安东尼有些讶异。卡尔则挑了挑眉头,没想到这还是个名人。
杰克大概是知道来人的身份了,但他却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可能是这位副警长觉得无须注意,也可能是真的无须注意,自己初来乍到也不是很懂,不如看看这位罗斯塔尔先生怎么说。
想到这里卡尔稍稍改变了一下措辞:“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安东尼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说道:“也不是特意找你们,主要是正巧碰上了。”
“那可真巧。”卡尔敷衍道,“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于是安东尼露出疑惑的表情反问道:“我的女朋友住在这里,我出现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话说到这里,一般人就可以走了,这就是纯粹的戏弄,表面上合乎规矩,实际却非常无礼。但是杰克依然面无表情,像个人偶,只不过不会有他这么毫无特色平平无奇的人偶罢了。卡尔面带微笑迅速思考,然后开口。
“先生,您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吗?”
“他们在竞拍一个女孩的初夜,小伙子。”安东尼语气平稳,毫无波澜,让卡尔感慨真是个戏精。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杰克开口了:“这是违法行为,先生。”
安东尼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对警探的正义感表示肯定,此时公寓的门被关上了,窗户也拉上了帘子,不少围观者在叫骂声中离去。
“还有些时间。”安东尼带着两人走到街边长椅旁,顺手把熄灭的卷烟扔进垃圾桶,“咱们坐下说,我们谈谈那位被拍卖的姑娘。”
三人把长椅坐满,卡尔和安东尼挨得很紧,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杰克安安静静坐在一边,沉默而平凡,像个真正的路人。
“您跟这家人很熟吗?”卡尔问道。
“唔,准确来说是我很熟悉她们。”安东尼回答,“毕竟我的未婚妻住在这里,对这里保持一些关注不过分吧?”
卡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可以理解。”
安东尼仰着头深吸了口气,忧郁的气质和深邃的眼神让他看起来像个思想家。
“让我想想该从哪说起...唔,就从伊米娜(Imina)说起吧,你们知道药物成瘾症吗?”
“我知道药物成瘾症,但是伊米娜是谁?”卡尔搓了搓手,毕竟天气有些冷,而他没戴手套。
“是温蒂和安娜的母亲,这个可怜的女人在丈夫死后就患上了药物成瘾症,她对某种限制使用的医用麻醉剂成瘾,这种药品有镇静效果,也可以用来止痛,成本并不昂贵,但对人体具有一定的伤害,而且具有很大的副作用,容易成瘾,因而属于限制类药物,不进行公开售卖。但也正因如此,它在黑市的价格非常高,布鲁克一家因此负债累累。
“到去年伊米娜因为神经衰弱和心脏麻痹去世,温蒂和安娜已经欠了很大一笔钱,不过温蒂有一份作为教会医院护工的稳定工作,而且这个小姑娘继承了她父亲在商业上的天赋,用公寓的租金进行投资,也获得了一些回报,债务负担不断减轻。
“但就像人们常说的,很少有船可以一帆风顺。温蒂死了,可怜的安娜失去了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而她身上还背负着高达500纳尔的债务,这是一个全日制女仆干几十年才能得到的工资。而对于一个精神受损的14岁女孩来说,这是一笔根本不可能还上的钱,除非她把公寓卖了,可失去了住的地方和唯一的收入来源,她又怎么能在埃尔兰德活下来呢?”
此时两只手摸着自己脸的卡尔把手又凑到嘴巴前,哈了一大口气,然后开口道:“我听说拉阔尔有独立的社会保障系统,每个城镇都有济贫院,埃尔兰德没理由没有吧?还是说安娜的情况还没有进入济贫院的资格?”
安东尼发出一声轻笑,淡蓝色的眼眸里也带着笑意,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坐在一旁两只手缩在大衣里的杰克,卡尔也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杰克的神态虽然没什么大的变化,但还是表现出了一些抗拒,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简单说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理论上济贫院应当救济所有生活困难的苦命人,然而实际上,济贫院根本不会接收14岁以上四肢健全的小孩,就算是济贫院里长大的孩子也会在12岁就会被送走,济贫院会支付大概5个金纳尔的价钱安排某位自告奋勇的手艺人或是小商人接手,之后这些孩子会作为这位志愿者的学徒或是帮工,为社会积累财富的同时也不再浪费济贫院的资源。女孩子会留的久一点,但在更大一些的年纪,她们会被嫁给那些素未谋面的光棍,这是没有选择权利的,但倘若对济贫院的生活有所了解,就会知道这对她们有些人来说或许算是一件好事。
安东尼扯了扯自己的大衣,继续说道:“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租户里一位叫梅尔达(Merda)的女士决定把安娜变成自己的同行。”
“哦?”卡尔挑了挑眉,“她是做什么的?”
“她是个没有营业执照的独立性工作者。”安东尼语气平稳,不起波澜,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
卡尔明白过来,她是个暗娼。
此时一直在装死的杰克向安东尼投来质询的目光,安东尼则非常随意地说道:“是的,是违法的,等我们结束谈话你可以进去抓她,连着那个叫艾玛的小姑娘一起抓,她也是暗娼。”
杰克没有反驳,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非法营业不归刑侦司管。”
安东尼翻了翻白眼,很难相信他那张忧郁的脸能做如此俏皮的表情,且不显得违和,他继续说道:“这事随你。据我所知,梅尔达之前在拜科里的一家妓院工作,那时她每年能为妓院赚300金纳尔,自己到手大概有100纳尔。几年前她带着刚刚被人卖到妓院的艾玛逃离了拜科里,那边的老板找了她很多年,被逮到的话她的结局不会太好。现在她在埃尔兰德做暗娼的年收入只有150纳尔左右,但全部是她自己的,放在几年前她能赚更多,不过她已经不再年轻了,毕竟没有哪一行比这一行更吃青春饭。”
“我有一个问题,罗斯塔尔先生,您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友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呢?毕竟里面住了...唔...您也知道,这对两位的声誉恐怕不是很好吧?”卡尔疑惑道。
安东尼笑了笑,又抽出一根卷烟,慢慢点燃。
“我曾有一段失败的婚姻,它夺走了我最爱的人,也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的未婚妻曾是个心理医生,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梅尔达和艾玛的事,并且告诉我两人是和她一样租住在公寓里有男友的体面女人,只是为了留在威斯克街126号,而梅尔达、艾玛甚至死去的温蒂都在帮她演这出戏,可是我一直都知道。我没有拆穿她们,我知道她留下来是为了治疗那位可怜的女孩安娜,听说她从前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父亲死后就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就跟你一样,警官。”
杰克听到了安东尼意有所指的发言,他回了一个眼神表示自己听到了,毫无波动的眼神里并没有被冒犯的愤怒。
“我觉得他在攻击你。”卡尔提醒道,毫无疑问他有拱火的嫌疑。
杰克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然后开口道:“继续说。”
身形俊朗而气质忧郁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一个烟圈。
“其实对我来说怎样都好,我的未婚妻想要拯救一个可怜的女孩,为此她都不在意自己的声誉,我一个男人又要在意什么呢?而且我也非常希望她能治愈可怜的安娜。”
卡尔颇为赞许的点着头:“太暖心了,真不敢相信是一位一直监视着这栋公寓的人所说的话。”
“随你怎么想,罗兰先生,你们应该已经去过钟表巷了吧?”安东尼又吐出一个烟圈,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卷烟在雾气中静静地燃烧。
卡尔眼神凌冽起来,声音也稍稍大了些:“你在监视我们?”
杰克连眼神都不曾投来,仿佛这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侦探先生,你什么时候能像你旁边这位警官一样诚实呢?再说,埃尔兰德四处都是移动的眼睛,不仅是你们,连我也在他们的注视之中。”安东尼接着说,“给两位一个忠告,不要去海德森花园街,你们得到的那个地址,它的主人可以改变整个案件进程。”
接着他独自起身,又一次把熄灭的烟头扔进了垃圾桶,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回到三人同坐的长椅,而是独自向远处走去。
“言尽于此,帮帮她吧,先生们,帮帮这个可怜的女孩,或许有些你们想要的答案就在这个女孩的记忆深处呢?”
卡尔也站起身来,他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女孩,只是因为女友的缘故吗?”
安东尼没有回头,但他的沉稳而带有磁性的声音却顺着凛冽的风一同吹进两人的耳朵:“安娜使我想起曾经最爱的人,以前我没有能力,导致那成了我今生最大的遗憾,我不想再来一次,或是让我的未婚妻也感受一次。对了,我的未婚妻最近在和我闹情绪,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惯着她,两位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他的意思是他两在赌气,让我们不要把他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女方,以免他在这场冷战中陷入被动。”卡尔生怕杰克不明白,于是小声给他解释了一遍。
杰克漠然地点了点头。
随着安东尼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杰克也站起身来,拿出口袋里的手套从容戴上。卡尔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搓了搓手,说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现在才拿出来,你也不抽烟啊。”
因为安东尼出现得非常突然,而且对两人的身份和行动太过了解,导致杰克一直处于非常警惕的状态,他随时可以在三秒内拔出大衣里的左轮手枪攻击任何具有攻击倾向的路人或者露出敌意的安东尼,而戴着手套会影响他拔枪的速度。
但他不想费劲解释这么多,而且这也会显得他过于谨慎和多疑,甚至会让这个临时的搭档认为自己非常危险,所以最终杰克说道:“刚才我不冷。”
这个回答让卡尔非常难受,因为下午突然降温,所以没有戴手套的卡尔只能不停地搓手,他正想说些什么,杰克却小声打断了他。
“刚才起码有两个人在监视我们。”
卡尔闻言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随意张望了一番,几个路人从身边走过,卡尔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他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说道:“我们先进去吧,这件事有机会再说。”
杰克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