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海默等到了丹尼斯,没有看到林戈让他有些失望,但也不至于太过失望。
骑警们在警务总司门口集结,背着拉阔尔龙骑兵使用的“咆哮式”马步枪,其中一个脸上有疤,胡子发白的骑警则背着一把线列步兵才用的“冲击式”步枪,比其他人的马步枪长出一大截。他们从警务总司的马厩里给丹尼斯牵来一匹马,在警务总司门口短暂集结后又迅速离开了,这时候的他们与其说警察,倒更像一群士兵。
“这是在嘲笑我们。”专案组的那位负责和记者打交道的二把手对身边的道格拉斯说道,“东区死了个裁缝,据说和妖犬案有关。”
道格拉斯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人查也是好事,或许我们应该再坚持一下的,有些事很可怕,也未必那么可怕。”二把手自嘲道,“不过属于我们的妖犬案已经结束了,现在我有一个两周的假期,我已经为自己和家人买了去萨尔莫的车票,我们打算去那里钓鱼。那么,恕我失陪了,长官,两周后再见。”
“再见,祝你们玩得开心。”道格拉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看着这位同僚离开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在更远处,丹尼斯和一众骑警的身影也消失在视野中。
丹尼斯终究没忍住升职加薪的诱惑,投入了弗兰克·海默的骑警队,而家底殷实的林戈则不必冒这样的风险,虽然杰克的遭遇让这位颇有正义感的警探有些动摇,但他最终没有和丹尼斯一起出现在这里。
骑警小队除了大名鼎鼎的弗兰克·海默还有六个人,他们分别向丹尼斯介绍了自己:
毛发旺盛的那位壮汉是大胡子,他声音大嗓门粗,长得也粗犷,一看就是性情中人,但拜科里工业大学毕业的他文化水平却是众人中最高的,比丹尼斯还要高;
身形矮小的是小机灵,早年做过贼,后来从了军,现在是警察,使他同时具有贼眉鼠眼的样貌、严肃的纪律性和一般人捉摸不透的眼神,长了张话很多的脸却不怎么说话;
红头发的是剃刀,他有一头惹人注目的火红头发,据说身上藏了不少刀具,藏在厚实的制服大衣里面,性情淳厚,说话有些结巴,吞吞吐吐的;
红鼻子顾名思义,他的鼻子又红又大,浑身散发着啤酒和劣质烟丝的臭味,话多事多,喜欢起哄吹牛,有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最大声的一定是他,即使有时候并不好笑;
刀疤是这支骑警队里唯一一个线列步兵出身的,线膛枪出现之后线列步兵已经很少列阵作战了,虽然是线列步兵,但其实都是在散兵作战。“冲击式”步枪相对于“咆哮式”马步枪装弹会慢一些,也不如马步枪轻便快捷,但无论是射程还是精准度都要远远强于马步枪,所以刀疤是队伍里远程射击能力最强的人;
屠夫之所以叫屠夫,并非是他杀了多少人,而是因为退伍之后他当过一段时间屠夫,在一个南方人开的屠宰场里宰杀牛羊。他的年纪是队伍里最大的,经验丰富,离退休非常接近,在此之前他拒绝了多次升职,一直作为一线警员工作着,在整个特勤司也颇有威望。
这便是丹尼斯在交谈中获知的整个队伍的基本情况,大部分都是通过那位爱吹牛的红鼻子之口诉说出来的。
和昨天无头苍蝇似的搜寻不同,今天的骑警队似乎带有很明确的目的性,他们很明白接下来去哪,要做什么...
随着整个队伍继续向西,进入埃尔兰德最为奢靡的地区,领队的弗兰克看起来愈发心神不宁,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封信,不时会拿出来看上一眼,然后带着众人继续朝着目标前进。
......
卡尔、杰克和德洛斯三人来到了圣徒区教会医院附近的家属区,卡尔把一堆烂摊子留给了威斯克街126号的姑娘们,他出了这么多钱,不想再在这些琐事上费力了。
琐事最为耗费人的热情,尽管人类社会很多时候都是由大大小小的琐事构筑的。
夏洛蒂建议他聘请一位律师来把所有事情兑现,他同意了,并给了夏洛蒂一笔钱,让她来办这件事。他并不担心发生什么意外,一来他相信夏洛蒂的人品;二来他并不是很在乎,这栋房子也好,这点钱也好,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当大家来到阿伯拉尔·威廉姆斯医生的家门口,杰克的表情却有一些奇怪,卡尔知道这位副警长心里有话,但是不问的话他肯定不会说,于是便出声询问。
原来阿伯拉尔·威廉姆斯医生在警务总司,尤其是刑侦司也有些名气,由于他精湛的医术,经常被刑侦司请去协助查案,不过那都是杰克来到南区之后的事情了,两人算不上熟识,他只记得威灵顿警长和这位医生有些私交。
不过这位医生的情况杰克也有所了解。
阿伯拉尔是一位神官的儿子,因而也是一位虔信徒,神权革命以前,医院基本都控制在教会的手中,而教会医院的工作人员基本都是神官和修女,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不是虔信徒便不允许参与医护工作。神权革命时期,教会医院被大量拆毁,随后更多的医院兴建起来,只不过此时的医院大部分由贵族和商人主导,开始世俗化。加之神权革命之后从事宗教活动的人数大大减少,教会医院也不得不放开禁制,允许浅信徒甚至无神论者进入医院工作,当然,异教徒还是不行。
像阿伯拉尔这样根正苗红的虔信徒,工作与生活基本都在教会医院和教堂之间,他的父亲在二十多年前的瘟疫中染病逝世,教会的神官和修女照拂着他长大。受到父亲的影响,他最终成为了一名教会医院的外科医生,和母亲一同住在教会医院的家属区里。
和其他区的教会医院不同,南区教堂很难获得信徒的捐赠,但南区医院收治的病患又非常之多,加之北方教会并不热衷于宗教活动,敛财甚少,导致除了圣徒区和白鸦区之外的教会医院接连破产,南区最后两家教会医院可以说是北方教会和埃尔兰德市政厅在输血式管理,阿伯拉尔和温蒂便一同任职于圣徒区教会医院。
阿伯拉尔对于三人的拜访似乎早有预料,卡尔向开门的他说明来意时他并没有质疑,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非常平淡地把三人带到客厅入座。公寓内的布置非常简单,但是摆放整齐,并不突兀,应该有一位女性在处理这些事务。
三人打量起这位沉稳的虔信徒,他大概三十多岁,即使是在家里,马甲和衬衫仍然穿得一丝不苟,他的蓝色瞳孔非常干净,几乎不带情绪,但是却长了一张具有忧郁气质的面孔,不同于安东尼那诗人般的忧郁,阿伯拉尔的忧郁是那些善良的、和蔼的,具有正义感和责任感,同时又有长远眼光的人所特有的。不过此时的他脸色颓然,看起来有些疲惫,身形消瘦,棕色头发微卷,但发际线看起来有些危险,想来学医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阿伯拉尔没有招呼女仆,或者他根本没有雇佣女仆,他向三人说道:“真神在上,诸位,你们想喝些什么?我这里只有咖啡、茶和一些医用酒精。”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除了德洛斯喝咖啡,其他人都是红茶。
几人坐定,德洛斯正想问安东尼·罗斯塔尔的事情,卡尔却先开口道:“很抱歉打扰到您,医生,我听说你和威灵顿警长相识,是真的吗?”
杰克隐约觉得卡尔看出了什么,唯独德洛斯对这起案件缺乏足够的信息,加之他本身性子急,所以有些不明所以。
“是的,因为刑侦司经常找我帮忙,我和很多警官都认识,不只是威灵顿警长,前几天道格拉斯带玛洛警官去检查贝拉的遗体的时候我们还见过。”阿伯拉尔说着看向杰克,“不过那时你没注意到我。”
卡尔点了点头:“威灵顿警长是个不错的老头,他最近人怎么样?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骗你,既然你们是去抓杀死温蒂的凶手,我当然会知无不言,希望你们尽早抓住凶手。”阿伯拉尔正襟危坐,表现得非常配合。
卡尔没再继续问威灵顿警长的情况,他看着阿伯拉尔的脸,开始询问安东尼的事情:“我来这里想了解一下安东尼·罗斯塔尔的事情,你对他有所了解吗?”
“是的,我以前是他的私人医生,也算是他的朋友...以前的朋友,但我不太想和现在的他再有什么牵扯。”
“以前的?”杰克敏锐地察觉到异常。
“没错,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女儿死后我们就没怎么联系过了。有些人相见次数不多却是一辈子的情谊,有些人疏于联系也就说不上什么感情了。”
“嗯,我听说他现在和那时候判若两人,是因为女儿的缘故吗?”卡尔开口。
“是的,我印象非常深刻,他破产之后在一个化学实验室工作,实验室主人脾气比较怪异,喜欢让助手们叫他炼金师,他女儿死后那位炼金师就不见了,那座实验室也成了他的私产,我感觉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卡尔和德洛斯对视一眼,知道问对人了,而杰克只觉得两人的重点离案情越来越远,但他也有心理准备,他知道两人根本不是来查案子的,他们有更加隐秘的目的,至于卡尔对他的说的那些,在看到事实之前他不会信哪怕一个字。
德洛斯感觉这样问下去效率太低了,干脆说道:“医生,你就跟我们讲讲他女儿去世前的一些事情吧,就讲你现在还能记住的,等你讲完了我们再问,你觉得可以吗?”
“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有。”卡尔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
阿伯拉尔神色不变,他喝了口茶,说道:“可以,但是这可能要费些时间,我记性还不错,但这涉及到一些我和安东尼都不太愿提及的往事,如果事后证明这桩案子和安东尼无关,我希望各位不要向其他人透露,可以吗?”
卡尔笑了笑:“绝对不会。”
阿伯拉尔和安东尼的交情要从十年前开始说起了,那时候阿伯拉尔刚从医学院毕业,而埃尔兰德的医生待遇并不算太好,很多医生包括医学博士都有自己的副业,否则根本没法维持体面的生活。受父亲的影响,阿伯拉尔也是一位虔信徒,他把母亲安顿好后对于体面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追求,于是就在教会医院做见习医生,好在埃尔兰德的社会虽然对穷人很不友好,但却不会苛求清苦的虔信徒。而彼时才三十岁出头的安东尼·罗斯塔尔已经是一位商业新星,继承了父亲的鸢尾花建筑公司,在埃尔兰德的上流圈子小有名气,因为经常给教会医院募捐,阿伯拉尔对他印象很不错,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起来。
当时的安东尼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婚姻,十八岁时名声不显的安东尼爱上了一位年龄比他要大三岁的女士,那位女士是一名技术工人的女儿,而安东尼的父亲则有一份建筑师的体面工作,而且还是鸢尾花建筑公司的创始人,和埃尔兰德市政厅的不少官员都有交情,家境殷实。拉阔尔人的婚姻特征非常明显,一般都是同阶级婚姻,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国王的出身配贵族的女儿、律师的儿子配军官的女儿、工人的儿子配农民的女儿...跨阶级婚姻并非没有,但是往往会受到来自家庭的阻力,也会对双方的人际交往造成一些影响。不过当男性处于较高的阶级,譬如以安东尼的身份与工人阶级的女子结婚的话阻力就要小很多,对双方的声誉影响也不大。安东尼的婚姻就属于跨阶级婚姻,不过这也不是他的婚姻引人注目的唯一原因,像这样的跨阶级婚姻虽然少见,但也不能说没有。安东尼的婚姻还有一个特点,双方结婚时年龄都非常小,即使女方比安东尼大了整整三岁,她那时也不过二十一。《拉阔尔婚姻法案》对男女之间的结婚年龄没有严格限制,但拉阔尔人往往结婚非常晚,女性的平均初婚年龄在24岁,男性则高达26岁。
不同于斯图尔卡人的热情奔放或者洛伽人的浪荡浮夸,拉阔尔人无论做什么都非常严肃认真,对待婚姻尤为如此,人们普遍认为过早地结婚是一种不成熟、不理智的行为。中产阶级男性在选择理想妻子时大多从经济角度出发,一笔丰厚的嫁妆对于男方未来的事业发展大有裨益,这使得继承大额遗产的寡妇在各类聚会里炙手可热,因为结婚后女性的所有财产——包括婚前财产和婚后财产,都归男方所有,一旦与其结婚,就能顺理成章地获得大量的财产,这也导致拉阔尔女性对待婚姻必须比男性更加慎重。对于拉阔尔女性来说,婚姻是一次风险颇大的投资,不同阶级又有不同回报:大商人把女儿嫁给贵族,为的就是那个头衔名号,而男方家族则可以通过这桩婚姻收获一大笔嫁妆。如果真的出现了言情小说上的情节,譬如说某个商人或是贵族的女儿喜欢上一个没有任何身份地位的穷小子,那她的家长宁可把她关在闺房里终身不嫁,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对于许多女性来说,做“家中的女孩”而非“家庭的主妇”,可能是她们一生的命运。在拉阔尔,有至少三分之一的适龄女性尚未结婚,以西海岸为例,那边有至少10%的女性终生未婚。
爱情在拉阔尔人婚姻里所占的比例是非常稀缺的,而且双方地位越高的家庭,占比就越低。社会学家认为拉阔尔的婚姻大致存在四种形态:第一是由父母、亲属、家族来做选择并决定,子女对此没有任何话语权;第二是由父母、亲属、家族进行选择,子女拥有“否定权”;第三是由子女来做决定,但这必须考虑到双方的阶级,父母对此拥有“否定权”;第四则是子女自行做决定,待一切完成,再把结果告知家长。而安东尼的婚姻就是这最为罕见的第四种,虽然仓促、大胆、“不成熟、不理智”,但他当时确确实实是奔着爱情去的,这使得不少听闻这桩趣事的中产阶级未婚女性春心萌动,私下议论纷纷,几乎人尽皆知,也为后来的祸事埋下了隐患。
安东尼为了爱情,不顾父母的意见与那位女士结婚,他的父母为此和他吵了几回,但看他态度坚决,也没再坚持。男方没有后顾之忧,可女方那边却出问题了,女方的父母只是普通的技术工人,听闻是一位体面人家的小伙子求婚,便强迫女儿答应了,安东尼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欣喜若狂,而女方迫于家庭的压力,并未对安东尼袒露心扉,这桩婚姻的问题就出在这,他爱了,她没有。
于是在八年前,安东尼的妻子受到一位成熟而富有魅力的男人的诓骗,背叛了安东尼,并协助那个男人搞垮了安东尼的公司。安东尼破产,鸢尾花建筑公司也被那个男人收购,她亦得偿所愿,和安东尼结束了长达14年的婚姻生涯,那时他三十二,她三十五,在拉阔尔,很多男女在这个年纪才刚刚结婚。
在神权革命之前,离婚是一种不被允许的行为,虽然逐渐放开了限制,可即便是在当下,在拉阔尔离婚仍然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即使是法庭也没有权力判决离婚,离婚案必须要国会通过一项专用于离婚的特殊法案进行处理,而且永远是男性的优势大于女性。提出离婚的女性必须有明确的证据证明男方存在强奸、家暴、婚外情或是**之类的兽行,这样一桩离婚案才会被国会受理,而且男方往往能保留一半以上的财产。为了离婚,女方做了很多准备,甚至伪造了家暴的伤口,其实只要仔细调查未必不能找出蛛丝马迹,但安东尼对所有的指控都保持沉默,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他甚至都没有看那位深爱了14年的妻子一眼,只是在辩护环节说道:“女方关于离婚的一切要求,我一概同意。”
安东尼没有任何财产可以给女方,在公司破产之后他只剩下债务,心灰意冷的他带着女儿索菲娅搬去了南区,租住在最廉价的房子里。然而背叛之后往往是谎言和更多的背叛,女方所深爱着的那个男人也欺骗了她,在被榨干了所有的价值之后,不要说妻子,她连秘密情人的身份都没能得到。有人说她登上了一条去往阿尔诺的商船,也有人说看到她被人从琉璃街赶了出来,径直去往珍珠区的码头,跳进了索尔顿河。
为了维持在王都的生活,支付租金和各类琐碎事务,安东尼找了一份给实验室处理废弃物品的工作,工作时间非常自由,但是由于实验室主人的脾气,大部分人都待不了一周,只有安东尼坚持了下来。
看得见的伤口总有痊愈的那天,可心病却只能等到人想开了,或者永远想不开。
从来只在吃饭时间喝一杯佐餐红葡萄酒的安东尼在那一年里沉浸于最廉价的酒精里,在日复一日的晚餐时光里烂醉如泥,一开始还有一些朋友去询问他的近况,后来便只有阿伯拉尔还会在安息日来拜访这位落魄的老友。在某一天,阿伯拉尔发现索菲娅收养了一只病恹恹的大狗,左后腿应当是受过伤,被索菲娅用白布缠了起来。可能是受过伤的原因,这条狗毛发并不浓密,颜色漆黑却没有光泽,有些像大号的远东牧羊犬,在家里偶尔保持清醒的安东尼也说不出来它的品种,只说是自己在垃圾堆里捡到的,这条狗的体型并不小,只是一点精神气都没有,被街上调皮的孩子扔了石头只知道跑,连叫都不叫唤一声。小姑娘告诉安东尼这条狗名叫班狄克,白塔楼的守护者,沉默而善良。
安东尼每天除了工作就是醉生梦死不问世事,小姑娘也只好每天出门赚钱,班狄克则在家附近慢悠悠溜达,饿了就去南区随处可见的垃圾堆刨点东西。安东尼的工资只能支付房租和他的酒水钱,索菲娅每天赚的钱要供两个人的吃喝,阿伯拉尔这些朋友们间歇性的援助被索菲娅藏在一个铁制卷烟盒里,不过老是被安东尼偷去买酒,导致索菲娅很少给班狄克喂食,可班狄克还是只亲近小姑娘。阿伯拉尔曾提出由他来喂养班狄克,小姑娘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同意了,可没两天它却又自己跑了回来,如此几次,阿伯拉尔便说把班狄克寄养在这里,每周带一笔“伙食费”过来。这大概算是一种很委婉的援助,但阿伯拉尔第二周来时发现小姑娘真的用这笔钱给班狄克买了狗粮,她认认真真告诉阿伯拉尔,这是他给班狄克的钱,她不能乱用。
安东尼的父母来找到安东尼,他们把位于埃尔兰德东区的一套房产卖了,连同银行里的存款,大致还清了安东尼欠下的债务,他的父亲还辞去了一直留着的市政厅特聘建筑师的工作,打算带着他的母亲去乡下的公寓里养老,来这里是想着把索菲娅也接过去。父亲看到神色萎靡的安东尼时非常生气,大声训斥,母亲在一旁偷偷流泪,而安东尼却全然不在乎。父亲愈发生气,连着索菲娅的母亲一起骂,安东尼依然不为所动,班狄克在门外耷拉着脑袋,瞧着屋里头父子两一个一言不发,一个脸色铁青,两人的情绪直到索菲娅回家才有所缓和。
或许是年纪大了,即使对儿媳的所作所为非常愤怒,对儿子的表现也失望透顶,两位老人却还是很喜欢这个可爱又懂事的小姑娘,要带她一起离开埃尔兰德这个怪物横行的城市。安东尼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然而索菲娅却拒绝了两位老人的好意,她选择留下来照顾安东尼,两位老人劝说无果,也不再强求,只说将来过不下去了,就去南方的乡下找他们。两位老人的这次妥协最终成为了他们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这份悔意远大于他们上次对于儿子婚姻的妥协。
阿伯拉尔仍不时去探望安东尼,他发现安东尼家的生活每况愈下,索菲娅身上考究的衣裙换成了亚麻和粗布制成的衣物,安东尼身上一些值钱的小东西不见踪迹,索菲娅帮人洗衣做饭积攒的钱也通通消失,要知道安东尼从来只用铁制卷烟盒里的钱去买啤酒,不会动女儿自己的积蓄。一开始阿伯拉尔还以为是安东尼酗酒的情况愈发严重了,后来经过他的调查,他发现索菲娅每周都会把一笔钱交给一伙来历不明的青年。
于是阿伯拉尔和索菲娅背着安东尼进行了一次谈话,在阿伯拉尔的逼问下,索菲娅只得说出了这件事的原委。那伙青年是附近一个小帮派的成员,和大帮派不同,这些随处可见的小帮派根本不讲规矩,他们不做生意,只是纯粹的坑蒙拐骗偷。他们盯上了落魄的安东尼和索菲娅,登门进行敲诈,安东尼自然没有理会他们,他们却只是狞笑着说你会后悔的。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索菲娅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掳走。即使如此,索菲娅每周还要给他们缴纳足够的“保护费”,否则的话...南区的警察未必会认真调查一个喝醉了淹死在索尔顿河里的醉鬼,再说,即使认真调查,对一个死掉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阿伯拉尔即刻前往巡城司报案,但却没能得到答复,一位面色和蔼的中年警员,把他带到一边,劝他不要管这件事,真为小姑娘好,就带她离开这摊臭水沟,在南区,就连刑侦司的副警长都是说没就没,更何况他们这些臭鱼烂虾?
这是阿伯拉尔——一位神的虔信徒,第一次使用暴力,他独身一人等在安东尼家门口,一边口里默念着祷告词,一边用三根木棍打断了一个独自前来敲诈的帮派人员的脊椎,班狄克在一旁看得神采奕奕,庞大的身躯绕着两人慢慢踱着,似乎在迟疑着要不要去咬断那个帮派人员的喉咙,好在索菲娅出现制止了它。阿伯拉尔已经做好了准备承担后果,无论是帮派成员的报复还是巡城司的刁难,亦或是法律的审判,他已经写好了寄给索菲娅爷爷的信件,让他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索菲娅带去乡下。然而一位名叫雷诺尔·威灵顿的警长找到了阿伯拉尔,宣称一切事情由他来处理,只有一个条件,阿伯拉尔必须为刑侦司提供医学方面的援助,阿伯拉尔答应了,但要威灵顿警长保证安东尼和索菲娅的安全,威灵顿警长也答应了。
阿伯拉尔再一次去了安东尼家,无论安东尼如何堕落,阿伯拉尔从来只是劝慰他,对他诉说神的教导,然而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他冷冷看着依然烂醉如泥的安东尼,对索菲娅说道:“以后你有什么麻烦就来找我,记住,是你的麻烦,不是他的。”
那之后阿伯拉尔再也没去过安东尼家,只是每周依然遣人捎去一笔钱,直到几个月后,安东尼给他寄来一封信,索菲娅病了,病得很严重。阿伯拉尔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安东尼的小诡计,但他思虑再三,着实无法放心索菲娅,心里总担心万一是真的呢?再说,就算是诡计,也可以顺便去看看索菲娅的近况。阿伯拉尔用了三分钟做出决定,即刻出发前往安东尼家,不幸的是,索菲娅的病是真的。
阿伯拉尔推开安东尼,抱着索菲娅,租了一辆马车去往教会医院,这个本就瘦弱的女孩在病痛的折磨中愈发憔悴。阿伯拉尔通过教会医院对索菲娅的身体进行了全面的检查,检查的结果令人痛心,甚至可以说令人恐惧。阿伯拉尔的导师,既是负责检查的医生,同样也是一位虔信徒的和蔼神官对阿伯拉尔说:“她身上有结核病和梅毒...应该是你所说的那一次非常残暴的性交,你虽然教她怎么护理,但她其实并没有时常检查的条件,而且我认为她之后还遭受了其他的伤害。相比之下呼吸道的感染倒是小事,这只是相较而言,情况还是很严重,应该是她住的地方空气有些问题,成年人或许抵抗力会强一些。但她还小,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也导致她的病症愈发严重...还有很多其他的毛病,但这些检查我建议不用再做了,没有什么意义了。可怜的女孩能活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神是怜悯她,还是在惩罚她。”
阿伯拉尔在病房前来回踱步,用了整整两个小时,决定告诉小女孩真相。小女孩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没有哭泣,只是仿佛叹气一般低声说了一句:“这样啊。”
然后她努力睁开眼睛,阿伯拉尔注意到她右眼瞳孔上方的眼白处有一处阴翳,缓缓朝着瞳孔扩散,这使得阿伯拉尔愈发后悔和痛心,他本该早些发现这些事,在发生了那样残忍的事情之后,他应该经常去看望索菲娅的情况,而不是和安东尼赌气,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做一个医生。
索菲娅却只是说起一件事,她嗓音有些嘶哑,对阿伯拉尔说起一件事情。她先前在南区一栋公寓里工作,负责洗衣做饭,只是男主人经常不在家,家里往往只有女主人和仆人,希望阿伯拉尔去与他们说一声,索菲娅死了,没有办法再去工作了。还有就是索菲娅病倒之前预先领取了这段时间的薪资,希望阿伯拉尔还给那位女主人,然后让他们记得给厨房消毒,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这么多的脏病,非常抱歉。再然后又说起阿伯拉尔的事情,她没能攒下什么钱,所以欠阿伯拉尔的钱可能还不上了,非常对不起,她问阿伯拉尔要了纸笔,写上了一串串的数字,那是安东尼的朋友们援助的钱,她都牢牢记在脑子里,全部写在纸上后她呼了一口气,对阿伯拉尔说:“把这张纸条给爸爸,等以后他有钱了就让他还上,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对不起。”
索菲娅又说了很多,大大小小,阿伯拉尔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安静的听着,听着这个小女孩慢慢说完。最后,她或许是累了,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却还是问道:“我死了以后可以去神国吗?”
阿伯拉尔说道:“会的,你会去的。”
“神会原谅我吗?”
“会的,索菲娅,会的。”阿伯拉尔回答,没来由的想起神权革命时的那位“渎神者”,“如果神连你都不能赦免,那端坐在神国里的那位便不是我的神。”
闭着眼睛的索菲娅笑了,却说道:“对不起。”
索菲娅的爷爷也从乡下回到了埃尔兰德,这位彬彬有礼的老绅士身形消瘦,面容憔悴,在病房里和索菲娅说了许多,包括以前想说的和担心以后来不及说的,索菲娅只是听着,她那时已经没法说话了,眼睛中的阴翳范围越来越大,却还是努力听着。她和爷爷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少,而且也算不上多么和睦,尤其是不懂事的时候总喜欢去揪爷爷的胡子,不过那时的爷爷虽然古板严肃,每次都把她赶走,却也从来没有大声呵斥过。
最后这位老绅士从病房里走出来,戴上帽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拿起手杖,对着等候在病房外的阿伯拉尔说道:“非常感谢,阿伯拉尔,罗斯塔尔家族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们的荣幸。”
阿伯拉尔想说些什么,古板的老绅士却伸手制止了他,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着:“我以前总是反感父母过多干预子女的人生,但是如今想来,咱们做父母的,也不能总是和孩子们妥协,最起码要让他们再多看看,多想想。”
说完,他用手杖轻轻敲了敲地板,对着阿伯拉尔笑了笑,大踏步走出了医院。
索菲娅最终离开了人世,在阴翳蒙蔽她的瞳孔之前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从此再没有什么苦难可以束缚她的灵魂。阿伯拉尔的导师主持了她的葬礼,参加的人不多,但也不算冷清,班狄克一声不吭地候在墓园门口,眼巴巴眺望着什么。安东尼戴着一顶礼帽,剃掉了满脸的胡茬,穿着一身正装,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独自在那一方小小的墓碑前站了许久。
阿伯拉尔一直站在墓园的门口,他看着安东尼走出来,把索菲娅的纸条交给安东尼,说道:“记得还。”
安东尼点点头,伸出手接过纸条,只是颤颤巍巍的,好像被钝器击打过。他声音有些沙哑,看向索菲娅的墓碑,问道:“有些债永远还不清了,对吗?”
阿伯拉尔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其实很不明白,一个薄情的女人和一个自私的男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神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赐予你们,却被摔碎在地上。”
安东尼叹了一口气,却露出奇怪的笑容:“阿伯拉尔,以前我住在这座城的上面,很多事我并不明白。等到我一无所有,来到南区,来到这里,才发现神根本不在乎我们,不在乎这里。不该死的人死了,像我这样该死的人却活的好好的,神的光辉照不到怪物横行的埃尔兰德,这城里有许多和我一样的该死之人也活得好好的,阿伯拉尔,神不能审判的,我来审判,在这里,只有怪物才能杀死另一只怪物。”
安东尼离开了,那条徘徊在墓园外的班狄克也随着他离开了,阿伯拉尔眯着眼睛,轻轻道了句别,向一位墓碑中的小小天使,也向一位曾经的朋友。
这是天使陨落的地方,也是魔鬼诞生的地方,无论哪一只怪物死去,对神来说都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