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敬和君凌两人在船内相继坐定。
卫敬正视着君凌道,“方今天下列国争霸,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何谓国力?”
君凌心知这是在考教自己,回答得从容不迫。
“其一,人口众多,民家富庶,田业兴旺。其二,国库充盈,财货粮食经得起连年大战与天灾饥荒之消耗。”
“其三,民众与国府同心,举国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稳定,国内无动荡人祸。其五,甲兵强盛,铁骑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称强国。”
卫敬对君凌的回答很是满意,但仍然接着发难道。
“而目下之昭国,五无其一。地小民少,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之粮;民治松散,国府控缰乏力;内政法令,因循旧制。”
“举国之兵,虽然是七国之精锐,尚有不足。如此昭国,隐患无穷,但有大战,便是灭顶之灾。王主以为然否?”
大昭乃是七国国力最强的国家,但在卫敬的口中却一无是处。
君凌也不恼,只是笑着反诘道,“如此一无是处,却如何改变?王道?无为?仁政?”
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闻人诩看话题已经入港,正在高兴,却听自家主公话音不对,着急道,“不行不行,那都是亡国之道,先生岂能再提?”
君凌摆手道,“请先生继续说下去。”
卫敬神色肃然,“治国之道,强国为本。王道、仁政、无为,尽皆虚幻之说,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王主洞察深彻,不为所动,鞅引以为慰。”
“然则如何强国?凌却没有成算。”
君凌开始向卫敬发难了。
“强国亦有各种强法。腾国、宁国、楚国,王主以为哪一国可堪楷模?”
君凌听此一问,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先生此言,大有深奥。凌平日只为强国忧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敢请先生指教。”
卫敬拱手拜道。
“腾国乃甲兵财货之强,宁国乃明君吏治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
“然则上述三强,皆非根本强国,不足效法。”
君凌畅然大笑,“好,好,好!子肃以为如何才是根本?”
君凌对卫敬的称呼,已经从“先生”变成了“子肃”。
卫敬面色肃然,侃侃而论,“前三种强国范式之根本弱点,在于只强一时,不强永远,只强表面,不强根本。”
“大腾,也是一代之强,甚至不出一代便会逞衰落之势。此中根源何在?其一,变法不深彻。”
“大腾以废除井田、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为主,疏忽了军制、吏制、爵制、国制、民制之全面变法。”
“宁国则更是粗浅的整军治吏之变法,没有深彻的再造翻新。楚国之变法,因倡导者惨死而中途夭折,对旧世族只有些须触动,更休提深彻二字。”
“其二,法令不稳定,没有留下一个国家应当长期信守的铁律。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必然是兴也忽焉,亡也忽焉。”
“有此两大缺憾,岂能强大于永远?又岂能成大业于千秋?惟其如此,三强不足以效法,昭国要强大到一统天下十三州的地步,就要从根本上强盛!”
君凌俯身一拜。
“子肃定有良策。”
卫敬坦然受了一礼,举爵痛饮,慨然道,“国有明公,何愁不强?”
君凌叹息道:“凌无良相,孤掌难鸣。常盼管仲复生,不期而遇。”
“茫茫中国,代有良才,强国何需借代而兴?”卫敬慷慨傲岸。
闻人诩兴奋道:“主公,管仲强齐一代,子肃要强昭于永远,气魄何其大哉!”
君凌大笑,“说得好!来,再与子肃痛饮。”
于是向卫敬拱手相敬,一饮而尽。
卫敬一爵饮尽,慨然道:“治昭之策,敬已谋划在胸。这是敬一路西行以来的见闻以及强昭之策,汇总编为一册,敬称其曰《强昭九论》。还望主公过目。”
卫敬对君凌的称谓也从“王主”变成了“主公”。
自从她一路游历而来,早已对君凌“西昭小霸王”的名号耳熟能详,自从知道了君凌表字“宸逸”以后,便写下了《强昭九论》,作为投效君凌的投名状。
君凌对卫敬拱手道:“请子肃随我回城,凌与先生一抒胸中块垒,做竞夜长谈如何?”
“主公呕心沥血,敬自当披肝沥胆。”
秋日短暂,转瞬便淹没在远山后面,唯留一抹血红的晚霞,照得河面波光粼粼。
细雨丝丝早已没有了动静,君凌身旁的斗笠也不知道被放在了何处。
用膳时间已到,两人对坐而食。
君凌翻开《强昭九论》看起来,一入眼便放下了筷子凝神细思。
刹那之间,卫敬眼眶湿润了。如此简朴又如此勤奋的上位者,确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认识君凌开始,胸中积累的学问见识便汹涌澎湃的迸发出来,竟是没有丝毫停滞的呼啸奔泻。
她流淌着自己,燃烧着自己。而作为主公的君凌,则象空谷沧海,接纳着无尽的奔流而没有丝毫的满足。
闪念之间,卫敬从这个比还自己小几岁的主公身上,看到了一种远远超越于年龄和阅历之上的成熟与博大。
她仿佛生来就是做上位者的人,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慧眼辨才,沉静深远。
对于寻常人等而言,拥有其中任何一种品质都是极为难得的了。而她,却如此出色的溶这些过人品质于一身,令人叹服。
就像与山岳为伍,令人胆气顿生。
卫敬静静的看着专注沉思的君凌,神思奔放,竟也忘记了吃饭。
“强兵之本,在激赏于民。劳而无功,战而无赏,必生异心。我在山河村听到昭人民歌,‘有功无赏,有年无成,有荒无救,有田难耕’。民生怨心,何以强兵?是以要奖励耕战,激赏强兵!”
君凌插话道,“别急别急,你将那民歌再念一遍。”
卫敬沙哑着声音道,“我唱给主公听吧。”
说着咳嗽一声,便低低唱了起来,悠扬悲凉的歌声飞出门外。
“七月流火,过我山陵。男儿耕织,女儿做兵。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悠悠上天,忘我苍生。”
只听君凌沉重地一声叹息。
“主公何忧?但有决心,主公将无愧于昭国民众,无愧于祖宗社稷。”
君凌坚定深沉的声音传来,“凌决意强昭,请子肃为我承担大任。”
“还望主公对敬深信不疑,不受挑拨,不受离间。否则,权臣死而法令溃。大夏一统几百余年来,凡新政变法失败者,无一不是主臣生疑。若无生死知遇,变法断难成功。”
君凌长吁一声,“一统十三州,是凌的毕生大梦。为了这个梦,君凌九死而无悔,万难不足以扰我心!三百年以来,变法功臣皆死于非命,此乃主上之罪也。你我相知,终我之世,绝不负君!”
卫敬眼中湿润,“公如青山,敬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负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