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宁王府。
“凌儿来敝府,当真难得。”君策拱手一拜,不料却扯到了伤口,绷带一拉紧,她的脸色便白了几分。
“二皇姐怎生这么不小心?”君凌面带关切地快步上前,语气中带着些担忧,“可要宣太医?”
君策摆摆手表示不碍事,抬起未受伤的左手遥遥指了指房内,“伤病之人吹不得风,凌儿若要攀谈,便屈就屈就去房内说。”
“如何敢当得起屈就二字?”风起,院内柳絮四散开来,凌换上了一副诚惶诚恐的面容。
君策突然想到杨宣所说小妹全盘收复了沪郡势力,实在不想把此事与面前这个喜怒形于色孩童般,活得肆意洒脱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房内。
“二皇姐王府的茶比长安王府的好喝得多了。”君凌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后放下,笑着调侃,“果然是别人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常言道,夫不如侍,侍不如偷,此言不虚。”
“凌听闻二皇姐在千枭集围猎时遇刺,伤了右臂,特意来看看二皇姐。本以为二皇姐的伤势并没有外面传的那般夸张。现在看来,传言也是有几分可信了。”
末了,还觉得不够打动人心,于是君凌的面色变得愤恨起来,继续说道,“可恨那行刺之人竟然还不曾伏法。若是让我知道是谁敢暗害皇姐,非要把那人大卸八块不可!”
“女人受点伤算什么,又不是男子。”君策看着君凌比天气变化还快的面色,不由得教训道,“都与你说了多少次,为上者喜怒不可形于色,怎生教不会?”
“我又没有什么要管的人,这藩王也不过一个闲职罢了。干嘛那么多规矩,活着不累么?”君凌不屑地翻个白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一脸兴奋地说道,“二皇姐我告诉你,这次去沪郡赈灾,真个儿把我搞得束手无策。幸好我英明神武,你猜怎么着?”
君凌此话其实不全是假话,至少说关于对喜怒的理解,确实是她的真实想法。
君凌平素总是面无表情,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可一旦开口,便是妙语连珠,才思敏捷,不仅让人感到莫名的亲近与信任,还随心而行,根本不在乎什么喜怒不形于色之类的规矩。
——旁人一眼能看穿此人的真实想法,会下意识地认为此人毫无心机,从而卸下心防而对她放松警惕。
殊不知,《韩非子》中所云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的原因,是不能让臣下猜透自己的想法,其根源是以便御下有方。
而君凌虽然讲喜怒都表现在脸上,却是典型的喜怒无常。臣下即使知道她现在在想些什么,却不知她下一刻是喜是怒而无从判断——而这也是帝王权术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变相变现方式罢了。
而君策也确实如君凌所愿,放下了心中大半对自己的戒备之心,听完君凌的话后笑着道,“谁这么没脸没皮地夸自己英明神武?你且说说,你做了什么功比汤尧舜禹的大事啊?”
啧,猎物上钩了。自己一股脑清理了那么多人,定然会引起君策的怀疑。只有自己主动将这件事坦白,并假装当成个笑话一般讲出来,这事才能了结。
“王府前些日子新来了个食客投奔。我看这人还机灵,又善于下棋,便留下了她,常常与她对弈,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君凌解释道,“后来我奉命去沪郡赈灾,她说要与我同行,我想着有人可以在我闲暇时,与我对弈几局消磨时间,便答应了此人的请求。”
“在沪郡之时,她说让我忙得焦头烂额这的些事可以帮我处理些,我便分了点事务给她。结果处理了几件事后,不仅是官员,就连百姓都交口称赞。我性子本来就懒,看她做得好,便把这些事全部给了她处理,自己逍遥自在去了。”
原来如此。君策暗想,难怪凭借小妹这般习武不习文的直肠子,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出这么多事情?若是有人襄助,这一切便也解释得通了。于是回道,“那人确实帮了凌儿大忙。我对此人也是钦佩万分,不知凌儿可否帮我引见引见?”
“不行不行!”君凌连忙摇头,“二皇姐你这是要挖我墙脚呢!你那么厉害,人家见了你之后就嫌弃我,然后转而投到你这里来,我岂不是没有人帮我处理这些事了?”
假装不知道君策的真正用意,干脆直言点破,自家这位姐也就不会再拉下脸来当着自己的面挖人了。
——按照现在的局势,自己还没有必要把王府那群精英谋士派来忠宁王府作为探子。况且如今自己的人手尚且还不够。
策讪讪一笑,果然不再提此事,便转移了话题道,“你可去看过父君了?”
君策生父明贵君明余枫,乃是君凌在父君夏景薨逝后的养父。
君凌将眉敛下,淡淡道,“尚未。凌欲待看过皇姐后,便去宫中给父君请安。”
“如此。”君策颔首以应,“有劳你为这伤还跑了这一趟了。”
“哪里的话。”君凌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皇姐你这伤看着那么瘆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痊愈。”
“太医说,三月方可无事。”君策对君凌的小心试探答得很是爽快,然后起身道,“前几日父君还在念叨着没见你呢,凌儿你在我这还不如去给咱父君问安去。”
君凌拱手行礼一拜,“如此,凌就告辞了。”
转过身去的刹那,君凌露出了一抹微妙的笑容。
三个月啊,可以让她代替二皇姐做很多事了。
御书房内。
昭惠帝正在握着朱笔批奏折的手猛然颤抖了片刻,紧接着把朱笔向御案上顺手一扔,左手用力按住胸口,用力咳嗽起来。
最近她发病愈发频繁反复了。
昭惠帝的眉头皱得死紧,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服下,咳嗽的声音这才显得比刚才那阵要小上了许多。
她想起了玄羽卫中专门为她检查身体的医者说,要是想再活得久些,不易多忧多思虑,更不易动怒。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后,昭惠帝这才缓了过来,大口喘着气,眼神中明灭不定。
她就算短命些,也要把后事托付好,况且,如今她还在犹豫继承人一事。
她不仅需要一个守土的帝王,也需要一个能开疆扩土的帝王。
“来人,宣邱昀。”昭惠帝带着许些虚弱的声音响起,发白的脸色上满是决绝。
昭惠帝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亓官允在房外应声而答,“喏。”
亓官允在外面自然也听到了昭惠帝的咳嗽声,心中虽然焦急却也无可奈何。每次她劝昭惠帝少操劳时,总会被昭惠帝唤退下。
陛下宣了邱昀……这回,陛下当真要决定了么……
不一会儿邱昀便提着药箱赶了过来,一路上对于自己被召见一事也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最终无能为力下,抛开了纷繁的思绪,一心想着待会如何施针。
“微臣恭请陛下圣……”
还未行完礼,昭惠帝便不耐地打断道,“我知道你厌恶对我行礼,算了,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邱昀,是唯一一个能让昭惠帝在其面前不自称“朕”而是自称“我”的人。
邱昀听闻这话也不矫情,眼神如刀般射向昭惠帝御案上的锦帕,那上面,血迹森森。
“好。既然子彬这样说,我也就不客气了。”顿了顿,邱昀的声音提高了不知几倍,“老娘叫你注意身体你不听,现在遭报应又来求老娘!”
“当年和你说的那些话听到哪里去了?从小到大,老娘还不知道你是什么臭德性!老娘告诉你,你这条命,除了父亲和老娘,就连老娘那些从未说过话的一众侄女们,也未必稀罕你这条小命!”
昭惠帝君若,字子彬。
昭惠帝听完这一连串连气都不带喘、毫无尊卑的诘责,竟然露出了笑意。
“笑,你还好意思给老娘笑!老娘我……”
邱昀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昭惠帝一声很轻的“姐”给打断了。
邱昀顿时沉默了。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半晌,邱昀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如同昭惠帝刚才那声“姐”一般轻如羽毛。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姐当年,不也是天天叫我小讨债鬼么?”昭惠帝开起了玩笑,“姐,我决定了。”
邱昀一声长叹。
当年啊,她们都回不去了。
“可笑我君子昀,有天也沦落到了在皇宫当个挂名太医的一天。子彬,为你所爱的江山,我们,值得吗?”
邱昀字蕴平,但却几乎无人知晓,她原名君平,字子昀。邱,是随了父姓。
“姐,我对不住你。”昭惠帝并未回答是否值得的话,只是说道,“值不值得,不过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罢了。”
邱昀再次默然。
“我真的决定了。”昭惠帝再次强调了一遍。
“无悔么?”邱昀把脸转向窗户的方向,不让昭惠帝看到她眼中蕴满的泪水。
“我君若,无半分悔意。”昭惠帝知道邱昀为何转过脸去,也不拆穿,只是将方才随手扔下的朱笔拿起来放好,答道。
“子彬,你当真够狠。”邱昀的声音已然颤抖。
昭惠帝不答。
将泪水逼回眼眶,邱昀转过了头来,开口时语气重似是愤恨似是释然,“也好也好,这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注:
昭惠帝和其姐邱昀的纠葛由于不是主线,所以在这里就不详写影响主线发展了。要是大家想看的话再本章章评里说一声,要是吱声的人多我就写个两人的往事番外(悲剧结局)和现代番外(圆满结局版),要是大家不感兴趣我就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