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早。
晨间阳光熹微,一丝一缕地透过镂金的雕花窗户,最终照耀在君凌身披的织锦羽锻斗篷上和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的文书里,墨香氤氲回荡在静谧的房内。
“母皇将大宇给大昭献上的求援国书原封未动地送来沪郡给本王,用意颇深啊,”君凌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杯盏,茶水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不定,“这是在考教本王对此事的看法了。”
“这番举措,便是今上有意主公登临九五尊位而对主公的考教,”对面坐着的顾昱浅浅一笑后抱了抱拳,“昱恭喜主公了。”
“德谋与本王所见略同。”君凌懒懒地从靠着的倚背上直起身子,将手中的茶杯推至顾昱面前,“今早得了空,忙里偷闲亲手沏了盏茶,德谋尝尝?”
“主公亲自沏茶,昱可当不上这堪比千金之茶。”顾昱一面开着玩笑,一面却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将杯盏凑到唇边,微微抿唇后眼神变得有些严肃地看向君凌,“主公认为该当如何?”
“母皇考教本王也就算了,连本王的手下都来考教了不成?”君凌笑着摇了摇头,“德谋有高招却不言而反问本王,想来德谋已知本王心中有数才敢如此发问。可这君子和而不同,就是不知你我君臣是否于此时相合了。”
说罢,兀自提起手中毛笔,手指微动间,毛笔笔尖背对桌面,只留下笔杆直直摁在桌上,“本王虚写一字,德谋看看是否正合公之意?”
顾昱眸中波澜不变,好整以暇地看着正准备起笔的君凌右手,“昱自然拭目以待。”
定睛看时,笔杆在桌案上虚划的笔画赫然够成了一个字——
“等。”
“德谋既然考教本王,那本王也当考教考教德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君凌看向抚掌大笑的顾昱,“这计谋的典故出自什么地方?”
“阳乖序乱,阴以待逆。暴戾恣睢,其势自毙。顺以动豫,豫顺以动。”顾昱沉吟了片刻后答道,“便是坐山观虎斗,隔岸观火之计。”
“正是。”君凌颔首,“我大昭当慎用兵,戒轻战。战必以利为目的。”
“消耗两国战力,等消耗得差不多时便出兵攻腾,当然,如若母皇为考教本王而让本王全权负责此事,本王会在大昭出兵之前,向大宇索要土地。”
“可隔岸观火之计虽好,但如若大宇早就料到我们如此行事,于是出兵不全力应战大腾,坚守不出,只等待援兵到来,以此消耗大昭兵力,该当如何?”君凌将手中茶盏放下,眼中若有所思。
“无妨。”顾昱轻笑着摇了摇头,“此计为阳谋,她们就是明知此局也不得不跳入其中。宇有求于昭,如果大昭不出兵,以此时两国境况看来,大宇尽倾国之力也可以抵御大腾全力的攻势。毕竟大腾劳师远徙,用意可不只是为了得到大宇几座边城,而是想要亡了大宇。”
“大宇尽举国民妇,元气大伤无再战之力,到那时,如果大昭攻打宇,那么她们定毫无还手之力,那么大宇此国西境将会被我大昭唾手可得。并且其东境等,也会被邻国瓜分。”
“大昭出兵救援大宇,想必陛下的思量便是不愿这般将大宇其它地盘拱手让于她人而想要全数吞并。所以对于大宇来说,如果不使我大昭得这渔翁之利,大宇便会面临亡国之危;但牺牲若干将士换得一段时间的太平安定,宇,必会使昭得利。故主公向大宇要求土地,走的便是一步好棋。”
阳光照耀在顾昱的手中杯盏上,斑驳陆离的光影将她英俊的面庞映照得格外引人侧目而视。
“德谋可谓神机妙算。”君凌微微颔首,“大腾太过于急功近利而远征大宇,对其余邻国她们均承诺如若不插手两国交战便会和她们瓜分利益,却独独漏了大昭,想必是以为被各国称之为虎狼之师的大昭众将士以及君臣会袖手旁观。”
“可惜,可惜,她们倒是漏算了大昭会出兵援助大宇。大腾政令虽然通达,效率极高,可君王好独断专行,不听群臣进谏,于此可见一斑。”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君凌的眼神移向了窗外,“本王可不信,泱泱大国,人才济济,没有一个人能想不到这曾利害关系。”
“不正是合了主公的意么?”顾昱看出君凌心思已经不在政事上,于是起身告辞,“昱就不叨扰主公了,先行告退。”
智多近妖啊。君凌在心中暗自诽谤了一句,无奈地挥了挥手,“去吧。”
顾昱刚走出门,就迎面遇见了郑敬扬,于是行了一礼后匆匆拜退。
“王主说定了这个时辰带奴侍出去游街,如若不是顾先生从房里告退,奴侍还以为王主要食言了。”郑敬扬双手环住君凌腰身,嗔怪道。
“本王金口玉言,怎会做如此小人行径?”轻扬起唇角,君凌看向依偎在自己怀中的男子,眼神虽然柔和,但如若细看却并无半分情意,“走吧。”
大楚。
“谢公再次受母皇征辟,孤先在公扬名立万前道喜了。”大楚太女楚秋双手作揖,眼中盛满了赞赏,一身银红撒花大褂,脚着锦边弹墨袜,但身上与生俱来的阴戾之气使得本显尊贵的服饰带着许些违和之感。
“太女殿下过奖了。”谢徵暗自诽谤了着这块难以摆脱的狗皮膏药,面上却笑容和煦灿烂,“徵不通朝政,朝廷抬爱,徵恐怕承受不起,这征辟所任的官职无法胜任,还请殿下为徵在陛下跟前说说情,另则能者任职。”
“徵平生心愿,不过垂钓江边,侣鱼友虾,躬耕垄亩,愿处江湖之远,胸无大志,心无点墨,生性放荡,这官职还是不任为好。”学过历史的学生谁不知道这太女是以霉星闻名于历史的搞笑人物,现在她来拉拢自己,她都避之不及,怎么可能会受她的恩惠而入大楚朝廷为官成为其党羽?
在谢徵看来,除了天命之女,其余人都是充当背景衬托的配角。
“少音太过于谦虚了。”楚秋的眸光暗了暗,手指微微紧了紧,却很快被掩饰过去,又随即换上了了那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少音大才,寻常仕人皆不及,兼之又游历过天下四方各国,想必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即便是少音不善于处理庶务,也是情有可原。孤在此便承诺,少音如果肯接受征辟入朝为官,可不处理政务,只需为朝堂出谋划策,至于怎么办,就不需少音费心劳力了。”
“不知少音意下如何?”
谢徵脸上的微笑逐渐凝固,听完楚秋的话后生硬地扯了扯唇角,“朝廷非我意,望殿下莫要强求。”
话音刚落,书案便被楚秋一脚踢翻在地。
“谢徵,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吼声传来,谢徵一脸平静地看向表情早已扭曲的楚秋,丝毫不为她的怒意所动。
“孤今日前来谢将军府,已是做足了礼贤下士之意。今日之后,你以为你可以在大楚朝堂这淌浑水里独善其身?”楚秋眼神阴鸷,如毒蛇般死死盯着谢徵,“孤今日密会谢氏少音,与其促膝长谈,深感志同道合,交心之后大为赞赏,举荐其入朝为官,少音推辞不过,却因盛情难却,最终应允,遂成全了明主贤臣之佳话。”
“此话如若被孤传出,少音说会如何?”楚秋冷哼一声,眼神扫过地上凌乱的书籍,“你若是承认并入朝为官,就会被众人心照不宣地划为太女一党,若是不承认并且第三次拒接任官,那么天下文人都会说,谢将军如此忠良重信,可所出之女却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孤倒是要看看,你今后,如何在士林立足?”
“殿下的好算计打在她人身上就是天衣无缝,可殿下如今算计的是某。”谢徵面色波澜不惊,眼神顺着楚秋的目光汇集到地上的一本书籍,于是弯下腰拍了拍灰后拾起,缓缓翻开那一本原主的手札只有一句诗的尾页——“身心如明镜,都不许尘侵。”
“殿下可看见了这一行字?”谢徵将手札递给楚秋,双手作揖行礼,礼数虽然看上去周全,却看不出任何的恭敬和尊重之意,“某如若入了朝堂,这身心便使尘侵了。殿下今**迫某入仕,夺某隐逸之志,强人所难,甚至以某性命相要挟,轻视文人,对外一副礼贤下士、虚左以待原不过为殿下伪装。”
“此话若被谢氏传出,不知殿下会以为如何?”嘴角扬起嘲讽的笑意,谢徵没有给楚秋说话的机会,接着径自说道,“也让某来观一观,是谢氏传出消息快,还是殿下在尚无陛下势力支持之时的势力更胜一筹?”
“不知殿下对这场无谓的博弈是否期待?”重新将书籍拾好,谢徵又把书案扶起,继续反辱相讥,“如果殿下愿意以己之力和谢氏家族整族斗争,某自会奉陪到底。”
楚秋的脸色气得铁青。
情报上不是说,大将军谢澜之女谢徵是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并且爱好游历各国的书呆子吗?心有谋略、一心向道却丝毫不通人情世故,倚马千言可辩才甚弱,眼前此人的表现和情报上说的没有一丝共同之处,莫非此人平时都是在伪装?
但如此有心机之人却不出仕,要么就是真的生性隐逸,要么就是——另有所图。此人若能为己用尚可,若不能为己用,那么自己必须在她效命与她人之前将她除去,以绝后患。
楚秋的眼神变得狠戾。
谢徵躬了躬身,抬手指向门外,“某就不送殿下了,殿下东宫人才济济,少某一人多某一人均无大碍,殿下切莫为某一人劳心费神。如若果真如此,某之罪过大矣。”
一言,便打消了楚秋的杀心。
谢徵话中之意,便是此刻出仕效力时机未到,就算她现在作为刚被招揽的谋士在楚秋账下效力,一无名望,二无功绩,空顶着谢氏的名声,不仅为她人所不齿,她自己也不屑一顾。
正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楚秋处在困窘之时她再来投靠,那么她以后在同僚当中的名望比现在来投以数倍计。
自以为明了谢徵意思的楚秋挑了挑眉,“方才言重,少音见谅。”说罢,撩袍负手走向门外。
满地狼藉依旧。
谢徵看向一地散乱的书籍,轻轻叹了口气。
大楚和大昭虽然是邻国,可如今是古代,最快的交通工具不过是马匹与快船,抑或者是飞鸟传信,她的投名状如今还在路上,送到长安王手中不知要几日。尽管有家族庇护,她不必太过于担忧被太女刺杀,可为保万全,她不得不以家族势力先镇住楚秋,之后再稳住她的心,以免还没穿越过来几天,就把自己玩完了。
还没有适应过来古代生活的谢徵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大家族族中人不用亲手收拾残局只需要仆从,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满地狼藉收拾得干净整洁。
“什么时候才能名垂青史哟。”谢徵懒洋洋地靠在书房的软榻上,再次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大宇。
“禀陛下,此战副将秦嵩贪功冒进,深入敌军军阵,以至于先锋军将士伤亡不计其数,主将秦辽为助其突围,身中流矢毒箭,至今生死悬与一线。臣恳请陛下,治罪秦副将,以彰吾朝圣明,以慰战死的大好女儿英魂啊!”一名中年女子走出文官队列,手持笏板,声音沉郁顿挫。如若不知情之人闻之,定会以为她是允公允能之人,此刻正痛心疾首于士兵的伤亡。
“吕爱卿此言差矣。”御座上的女子身形臃肿,一身宽大的朝服披在身上,远远看上去就如同一堆横肉摊在金玉镶成的宝座上,“秦怀高一心为国才急于深入敌军,激战之时其置身死于度外,虽然冒进有过失,但在此战之前,数次立下战功。朕还尚未嘉奖于她。如此,便将功折过。此事,不必再提。”
她的爱女早就料到只要秦家在战场上犯下一丝一毫的过错,吕家定会以此大做文章。在成为人质以前,宇文滨就叮嘱她不要大治秦家之罪,否则便无大家族制衡吕家家族势力。且到时,秦家一旦心怀怨恨揭竿而起,大宇内忧外患之下,离亡国也不远了。
虽然说她是帝王,可当年六国反夏之时她的母皇,即那时的宇文家家主在事成之后身患重疾暴毙身亡,原本作为一个没有被家族重点培养、成日只知章台走马和斗鸡走狗的她被当时暂时连手的秦家和吕家立为傀儡皇帝,嫡出的姊妹全都以谋逆等莫须有的罪名被母亲生前最信任的两名大臣秦端和吕时杀害,即如今在朝堂之上傲然站立的左右两相。
她虽然相较于其她帝王而言不太精于权术,可身为大家族中人,绝非常人可比。秦家和吕家掌政之权,可她却依然坐稳庙堂之高数十年,手中握紧了兵权,两家也不敢轻易谋反。
况且,即使她只有一个女儿,但心智远在她之上,后来她干脆将那些她看得头疼的奏折全部拿到东宫去让太女批阅,自己成日在后宫厮混。
吕时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心,片刻掩饰过去后面色平静地重新站回文武官员队列之中。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康仁帝宇文虔在心底嗤笑了一句,果然女儿没有算错。六国之人皆笑她昏庸无道,可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这安乐无忧,美人在怀,夫德女孝么?如今她这几样具全,为何还要劳心劳力去忧心国如何?反正有女儿在,大宇亡不了就是了。至于称霸天下的野心她不是没有,可她有自知之明,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强求罢了。
宇文虔觉得那些说自己昏庸无道的百姓和帝王将相还不如自己活得通透。
“若无事,退朝吧。”
“至于此战之事,朕不想再听到关于任何其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