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宰相和太傅大人求见。”景明向皇帝禀告道。
宋原溢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他腰间的佩刀,“宣。”
沈西游上来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说自己如何无辜,如何被独活欺瞒,就连相距十万八千里的罪名都扣在了他头上。
梁敬晗皱着眉头竭力忍耐着沈西游的伪装,一把年纪不顾一点体面,就知道哭哭啼啼。
不过谁让宋原溢恰恰是看上了沈西游这副骨子里的奴性。
宋原溢观察着虺燃匕,这的确是他二哥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安亲王文能名动京城,武能安邦治国,比当初的太子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若他站子自己身边,他或许可以帮他登基。
可谁谁知道这竟是两个蠢钝如猪的榆木疙瘩。
他宋原溢才是天选之子。
“那独活平日里极会伪装,口里爹爹弟弟的叫个不停,还经常忙到三更半夜,帮老臣处理公务,最不巧的是皇上之前还夸他做的好。臣就是被猪油蒙了心,若知道他是逆臣之子,一定替皇上将他碎尸万段,绝对不可能让他苟活至今。”
梁敬晗在一旁说道:“这独活包藏祸心,处心积虑做下这些事,就是要收买人心。
眼下一方未平,四方又起,皇上要当机立断,将这人问斩,来平定民心。”
宋原溢忽然之间抬起眼皮,下面射出一道冷光,“平定民心?”
景明默然的站在皇帝身后,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沈西游拽了一下梁敬晗的袖子,“皇上万不可听宰相胡言乱语,那些无稽之谈都是以讹传讹,不过这独活确实可恶,他入朝不到一年,政绩斐然,百姓对他的呼声还是挺大的,若是直接问斩怕是会引起麻烦。”
宋原溢冷笑一声,“朕怕麻烦?”
“皇上龙威自是上天庇佑。”
在金銮殿里待到了将近傍晚,出来的时候,霞色如火,赤炎燃尽了整个宫殿上方。
沈西游几乎浑身虚脱,与梁敬晗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抹了一把头上冒出的虚汗,游气若游丝的问道:“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这法子成吗?”
梁敬晗摇摇头,“君心莫测,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的旨意了。”
沈西游叹了口气,“你与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这样帮他。”
梁敬晗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咱们大燕需要人才,不管是什么身份。这孩子不爱说话,手腕确实高出你我之上的。”
宋原溢空口许下了十万两白银,明知是个圈套,独活还是一往无前的跳了进去。
他这些日子到处奔走四处募捐,日夜想加,竟然拼凑出了九万两白银,全数支援了灾区,却是以梁敬晗和沈西游的名字。
至于怎么凑出来的,梁敬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明白一件事,对江山社稷有用的人杀不得。
宋原溢靠在龙椅上,抽出了那把削铁如泥的虺燃匕,想起独活在牢里面说的话。
“你想活?”
独活垂着脑袋,“皇叔父,侄儿宵衣旰食处理好皇叔父交代的一切事情就是为了活着,侄儿穷怕了,之前为了一口冷粥被别人打的鼻青脸肿,侄儿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侄儿就想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活着。”
听到独活这么一番肺腑之言,宋原溢不可抑止的笑了起来,心里是难以描述的复杂,二哥,你看看,你不是自命清高,看不起我这谋权篡位之徒吗?
现在你的儿子跪在我的脚下俯首称臣,为的就是你不屑一顾的金银富贵!
“你说独活真的就这么不堪一击?”
宋原溢忽然出声,立在旁边的景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他跑到皇帝面前直接举报了独活的身份,那天他发觉到皇帝在暗中调查柳归晚和独活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他已经告诉过独活,自己会审时度势,必要的时候怪不得他会将他推出去。
丽妃当日在宋原溢面前将柳归晚强迫自己把独活认为义弟,并把它安排进沈府的事情意义探路,为的就是让柳归晚彻底玩完,可她永远也不知道,皇帝对这个公主不可描述的情欲。
景明直接向皇帝坦露真言,告诉皇帝自己想入朝为官,博取一世的功名。
他的野心昭然若揭,正是这份直率,打消了皇帝的疑虑,宋原溢平生最恨拐弯抹角的人,可他多疑猜忌的性子又使得众多大臣在他面前虚与委蛇,像景明这样直白不加掩饰的人反倒取得了他的好感。
宋原溢扭头看到景明沉思,笑道:“你在想怎么说,才能让朕龙颜大悦?”
景明摇头,“眼中刺,肉中钉完好无损的待在眼皮下,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开心,更不必说皇帝是九五至尊。”
宋原溢拿着匕首笑道:“那就真的去杀了他?”
手腕晃动间,匕首割破了食指的指腹,景明要上前包扎,宋原溢却摆了摆手,问道:“到底杀不杀?”
景明来到他跟前,行礼道:“依属下来看,不杀。”
宋原溢示意他继续向下讲,“属下觉得太傅大人所言有理。一来独活入朝为官这段时期,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老实安分,颇得民心。二来属下和独活共事多年,此人心无旁骛,没有任何野心,目的非常明确。以现在的情形来看,皇上不如借此机会削弱某些人的势力,独活的为官之才是大燕不可多得的力量。把他放在朝中,时刻看管着,既能让他为朝廷效力,又能避免他有任何异心。”
宋原溢赞赏的看着他,“这倒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宋原溢的目光移回匕首,况且他身上还有白蛊,活不了多长时间,留着这个懦夫,让他多吃些苦头。
朦胧的远山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缥缈的云烟中忽远忽近。碧绿的山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块成色极佳的翡翠。
邱霁雨喝了口水,看着云影重叠的九霄峰。
她这个无家可归的人还是回来了。
明媚的阳光穿过绿叶错落的空隙,如同碎金一般点点而落,邱霁雨有些心虚的牵着马匹静悄悄的上了山,生怕惊动新收入的弟子。
可她走了一路,山中出了兽鸣鸟叫,竟然寂静的不像是有人烟。
邱霁雨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来到了山门前时,她把脑袋贴在门缝处聚起五感听了听,现在刚到辰时,应该是练功的时候啊,怎么听不到半句操练之声?
她心里纳闷,犹豫了半天,最后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微风卷着木叶飘然而过。
峰中空无一人,炎炎夏日竟然显现出几分萧瑟落寞之感。邱霁雨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峰顶,僵立在夏风中。
“怎么杵在门口不进来?”
石惊玉的衣摆飞扬,皓足光洁,立在一棵参天的巨木上,手腕的细铃随着摆动,发出悦耳的声音。
“师叔!”
邱霁雨见到亲人般的飞跃过去,一把搂着她。
突然之间铺天盖地的委屈涌到鼻尖,化作晶莹的泪珠落在了石惊玉的衣摆上。
石惊玉拍着她的脑袋,“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邱霁雨抽着鼻子,“我怕师父凶我,峰主凶我,师叔凶我。”
石惊玉道:“你把我排在最末位,看来是我不够凶。”
邱霁雨嘟着嘴,委屈的看着她。
石惊玉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树上有点儿硌脚,咱们下来说吧。”
邱霁雨把下山后的事情讲了个大概,泪光扑闪。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时今日,景依旧,人不在。
“师叔怎么会在这里啊?”邱霁雨问。
石惊玉看着她,笑道:“我专程来接你,惊不惊喜?”
邱霁雨看着她的眼里透着一丝打趣,眼里的光突然暗淡了下去。
石惊玉见状,关心道:“你不想跟我走?”
邱霁雨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想做这些事。”
石惊玉的眼中闪现一丝疑惑,静静地盯着她开合的嘴巴。
“我心里没有天下,谁当皇帝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宫里面人的心都是黑的,在里面根本看不到希望。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挤破了脑袋要往里面去,它从一开始就在不断吞噬着人的希望和生命。”
邱霁雨的秀眉皱成一团,“你们结了一个巨大的网,这网里面包裹着成千上万的生命,可等到收网的时候,能够活到最后的有几个?合欢已经死了,我身边最亲最近的人只有你们几个,可你们全都毅然决然的跳进去,你们可以保证这一切结束的时候,大家都是安然无恙的吗?师叔,我的心没那么大,装不了天下,我也没那么长情,不是非他不可,我更没有志气,我只想安安稳稳的活着。”
石惊玉听着邱霁雨的话,沉默了半晌,最后摸了摸鼻尖,“你比我强,最起码看透了自己。你说的也对,是人都想平平安安的活在这世上,可乱世不由人,我们承担的是天下的大义,早一个人站出来,这安稳便能来的更快一些。霁雨,有人的地方就有杀戮,杀戮就代表着争斗,这一直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无论你走到那里,这个规则都不会改变。你生于斯,长于斯,爱于斯,你当真割舍的下?”
邱霁雨咬了咬嘴唇,竭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过去会在告别的泪水中溺亡。与其到时候痛不欲生,不如趁现在就割舍了。”
风起于浮萍之末,情断与花开之时。
马蹄声如雷,擦过满山的青葱,脚下淡紫色的桔梗花孤独的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沈西游是你什么?”宋原溢盯着血迹斑斑的独活问道。
他命人狠狠的鞭笞独活,鞭笞他的懦弱与胆小。
他原本是要大干一场的,可却没想到独活一上来就偃旗息鼓,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好生无趣!
“父亲。”
独活跪在地上,声音依旧平稳。
“呵。”宋原溢嘲讽的弯了弯嘴角,“你还真是忘了自己姓什么,宋执严?。”
独活低着头,没有反应。
“喏。”宋原溢将虺燃匕扔到独活面前,“把这条虺的眼睛给朕挖出来。”
独活看着刀鞘分离的虺燃匕,死尸一般的躺在地上,这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连接。
他毫不犹豫的拿起来,狠命的扣着上面的红宝石,扣到指尖破裂,扣到内心麻木。
“给你个工具。”宋原溢将景明的佩剑扔过来。
独活拔剑而起,宝剑泛寒,他双目通红的将匕首一分为二,眼珠碎裂,刀身零落,万念俱灰。
只是片刻的癫狂,眨眼间又恢复的死水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