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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象的故事

给大象拔刺

那年月,时兴赤脚医生。所谓的赤脚医生,就是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挑一些有文化的青年,到医院培训三五个月,发给一个药箱,边劳动边行医,为农民治一些简单的病。我就曾经是一名边疆农村的赤脚医生。

那天清晨,我背着药箱到橡胶林去巡诊,走到流沙河边的大湾塘。突然,从树背后伸出一根长长的柱子,横在我面前,就像公路上放下一根红白相间的交通闸一样,拦住了我的去路。林中昏暗,我以为是根枯枝倒下来了,伸手想去拨拉,手指刚触摸到便吓得魂飞魄散——热乎乎、软绵绵、干沙沙,就像摸着一条刚刚在沙砾上打过滚儿的蟒蛇。

“妈呀——”我失声尖叫。随着叫声,大树后面闪出一个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头深灰色的大公象,撅着一对白森森的象牙,朝我奔来。

别说我了,就是百兽之王的老虎,见到大公象也要夹着尾巴逃跑的。我只恨爹娘少给我生了两条腿。我刚逃出五六米远,突然“嗖”的一声,一根沉重而又柔软的东西扫中了我的脚,让我摔了个嘴啃泥。我仰头一望,原来树背后又闪出一头成年母象,给了我一个扫荡鼻。

一公一母两头大象像两座小山似的站在我面前。我想,它们中无论是谁,只要抬起一只脚来在我背上踩一下,我的五脏六腑就会被挤牙膏似的从口腔里挤出来的。反正是必死无疑了,我也懒得再爬起来,闭起眼睛等死吧。

它们并没踏我一脚。公象弯起鼻尖,钩住我的衣领,像起重机似的把我从地上吊了起来。莫非是要让我做活靶子,练练它那刺刀似的象牙?唉,事到如今,我也没法挑剔怎么个死法了,它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它们让我站稳了,没用象牙捅我个透心凉,而是用鼻子顶着我的背,推着我往密林深处走。

我晕头转向,像俘虏似的被它们押着走了大半个小时,来到一棵独木成林的老榕树下。象鼻猛地一推,我跌倒在地。嘿,在我面前两尺远的树根下,躺着一头小象。

这是一头半岁左右的幼象,只有半米多高,体色瓦灰,比牛犊大不了多少,鼻子短得就像拉长的猪嘴。它咧着嘴,鼻子有气无力地甩打着,右前腿血汪汪的,不断在抽搐,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母象用那根万能的鼻子在小象的头顶抚摸着,看起来是在进行安慰。公象则用鼻子卷起我的手腕,使劲往小象那儿拖曳。我明白了,这是一家子象,小象的右前腿受了伤,公象和母象爱子心切,便到路上劫持个人来替小象看病。

好聪明的象啊,好像查过档案似的,知道我是赤脚医生。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来。我想,既然它们捉我来是为了替小象看病,只要看完了,大概就会放我回去的。

我不敢怠慢,立刻跪在地上给小象检查伤口。是一根一寸长的铁钉扎进了小象的足垫,看样子已经有好几天了,整只脚肿得发亮,伤口已发炎溃烂,散发着一股腥臭。

我的医术堪称世界最差,平时只会给人擦擦红药水、碘酒什么的,从未给谁动过手术,但此时此刻,我就是只鸭子也得飞上树,我没有金刚钻也得揽这份瓷器活。我要是谦虚推辞,公象就会送我上西天。

我从药箱里取出镊子、钳子、酒精、棉花等东西,就壮着胆开始干起来。首先当然是要消毒,我抬起小象的脚,将小半瓶酒精泼进创口。没想到小象也像小孩子似的怕疼,它“哇”的一声,像杀猪似的嚎叫起来。

立刻,我的脖子被公象的长鼻子勒住了,就像上绞刑似的把我往上提。□——□—”大公象双眼喷着毒焰,低沉地吼叫着。显然,它不满意我把小象给弄疼了。

还讲理不讲啦?我又没有麻药,动手术哪有不疼的!怕疼就别叫我治,要我治就别怕疼!可我没法和大象讲理,对牛弹琴,对象讲理,那是徒劳的。我双手揪住象鼻子,想扳松“绞索”,但公象力大无穷,长鼻越勒越紧,我脚尖点着地,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唉,这死得也太冤枉了。

就在这时,母象走过来,把它的长鼻搭在公象的鼻子上,摩挲了几下,嘴里还“呀呀啊啊”地叫着,估计是在劝慰公象不要发火,让我继续治疗,到最后实在治不好再问罪处死也不迟。公象“哼”地打了个响鼻,松开了“绞索”。

我把尖嘴钳伸进小象的伤口。还没开始拔钉子呢,小象又哭爹喊娘起来。我害怕蛮不讲理的公象再次给我上绞刑,赶快将半瓶去痛片塞进小象嘴里。遗憾的是,这么大剂量的去痛片对小象作用却不大。我钳住钉子往外拔时,它又脑袋乱摇疼得要死要活了。

大公象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长鼻高高翘起,悬在我的头顶;白晃晃的象牙从背后瞄准我的心窝,随时准备把我吊起来捅个透心凉。

我冷汗涔涔,脊梁发麻,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叫小象停止呻吟。逼急了,我冲着小象破口大骂:“混账东西,叫你个魂!我好心好意替你治疗,你他妈的还想让你可恶的爹杀了我呀!”没想到,我这一发怒,一叫喊,竟然把小象给镇住了,泪汪汪的双眼惊愕地望着我,停止了叫唤。我趁机把钉子给拔了出来。

下一步要清洗创口,它又快疼哭啦。我再次恶狠狠地大声唾骂:“闭起你的臭嘴!你再敢叫一声,我就把钉子戳到你的喉咙里去!”小象倒是被我吓住了,骇然将涌到舌尖的呻吟咽了回去。可母象不干了,嫌我脾气太粗暴。它看不得小象受半点委屈,宽宽的象嘴对准我的耳朵,□——”大吼了一声。我的脑袋像撞了墙似的嗡嗡响,眼冒金星,耳膜发胀。那叫声,比十支摇滚乐队同时演奏还厉害。

我不敢再骂小象,又不敢再让它呻吟,便只有跟它一起哭。它疼得要叫唤时,我也扯起喉咙拼命喊疼;它身体哆嗦时,我也在地上颤抖打滚;它痛苦得乱甩鼻子时,我也像中了枪子儿似的揪住胸口摇摇晃晃。

公象和母象大概觉得我和它们的小宝贝双双痛苦,这样挺公平,也有可能觉得我又哭又闹样子挺滑稽,它们安静下来,不再干涉我的治疗。

我终于把小象的创口清洗干净,撒了消炎粉,又用厚厚的纱布给包扎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象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勉强能行走了。公象和母象这才扔下我,簇拥着小象进了树林。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又从那条路走过。突然,“咚”的一声,一只比冬瓜还大的野蜂窝掉在我面前,里头蓄满了金黄色的蜂蜜。我抬头一看,哦,是曾经绑架过我的那家子象,站在路边的草丛里,朝我友好地扑扇耳朵挥舞鼻子。显然,这只野蜂窝,是它们付给我的医疗费。

小象还欢快地奔到我面前,柔软的鼻子伸到我的鼻子上来。人和人表示亲热,是彼此伸出手来握手;象和象表示亲热,是鼻尖和鼻尖钩拉在一起握鼻。可惜我的鼻子只有一寸高,没法和它握鼻。

最后一头战象

解放前的西双版纳,傣族的最高领主叫召片领,他曾经拥有一支威风凛凛的象兵。所谓象兵,就是骑着大象作战的军队。象兵比起骑兵来,不仅同样可以起到快速机动的作用,战象还可用长鼻劈敌,用象蹄踩敌,直接参与战斗。一大群象,排山倒海般地扑向敌人,战尘滚滚,吼声震天,势不可当。

一九四三年,日寇侵占了缅甸,铁蹄跨进了和缅甸一江之隔的西双版纳边陲重镇打洛。象兵在打洛江畔和日寇打了一仗。战斗异常激烈,枪炮声、厮杀声和象吼声惊天动地;鬼子在打洛江里扔下了七十多具尸体,我方八十多头战象全部中弹倒地,血把江水都染红了。战斗结束后,召片领让大家在打洛江边挖了一个长宽各二十多米的巨坑,把阵亡的战象隆重埋葬了,还在坑上立了一块碑:百象冢。

曼广弄寨的民工在搬运战象的尸体时,意外地发现有一头公象还在喘息,它的脖颈被刀砍伤,一颗机枪子弹从前腿穿过去,浑身上下都是血,但还活着。他们用八匹马拉的大车,把它运回寨子。这是唯一幸存的战象,名叫嗄羧。好心肠的村民们治好了它的伤,把它养了起来。

我一九六九年三月到曼广弄寨插队落户时,嗄羧还健在。它已经五十多岁了,脖子歪得厉害,象嘴永远闭不拢,整天滴滴答答地淌着唾液;一条前腿也没能完全治好,短了一截,走起路来踬踬颠颠;本来就很稀疏的象毛几乎都掉光了,皮肤皱得就像脱水的丝瓜;岁月风尘,两支象牙积了厚厚一层难看的黄渍。它是战象,它是功臣,受到村民们的尊敬和照顾,从不叫它搬运东西,它整天优哉游哉地在寨子里闲逛,到东家要串香蕉,到西家喝筒泉水。

我和负责饲养嗄羧的老头波农丁混得很熟,因此和嗄羧也成了朋友。

我插队的第三年,嗄羧愈发衰老了,食量越来越小,整天卧在树荫下打瞌睡,皮肤松弛,身体萎缩,就像一只脱水柠檬。波农丁年轻时给土司当了多年象奴,对象的生活习性摸得很透。他对我说:“太阳要落山了,火塘要熄灭了,嗄羧要走黄泉路啦。”几天后,嗄羧拒绝进食,躺在地上,要揪住它的鼻子摇晃好一阵,它才会艰难地睁开眼睛,朝你看一眼。我觉得它差不多已经处在半昏迷状态中了。

可一天早晨,我路过打谷场旁的象房,惊讶地发现,嗄羧的神志突然间清醒过来。虽然它的身体仍然衰弱不堪,但精神却处在亢奋状态中,两只眼睛烧得通红,见到波农丁□□□短促地轻吼着,鼻子一弓一弓,鼻尖指向象房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象蹄急促地踢踏着地面,好像是迫不及待想得到小阁楼上的什么东西。开始波农丁不想理它,它发起脾气来,用鼻子抽打房柱,还用庞大的身体去撞木板墙。象房被折腾得摇摇欲坠。波农丁拗不过它,只好让我帮忙,爬上小阁楼,往下传杂物,看它到底要什么。

小阁楼上有半箩谷种、两串老玉米和几只破麻袋,其他好像没什么东西了。我以为嗄羧精神好转起来想吃东西了,就将两串老玉米扔下去。它用鼻尖钩住,像丢垃圾似的丢出象房去。我又将半箩谷种传给波农丁,他还没接稳呢,就被嗄羧一鼻子打泼在地,还赌气地用象蹄践踏。我又把破麻袋扔下去,它用象牙把麻袋挑得稀巴烂。

小阁楼的角落里除了还有一床破篾席,已找不到可扔的东西了。嗄羧仍焦躁不安地仰头朝我吼叫。“再找找,看看还有啥东西?”波农丁在下面催促道。我掀开破篾席,里头有一副类似马鞍的东西,很大很沉,看质地像是用野牛皮做的,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尘。除此而外,小阁楼里真的一样东西也没有了。

我一脚把那破玩意儿踢下楼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嗄羧见到那破玩意儿,一下安静下来,用鼻子“呼呼”吹去蒙在上面的灰尘,鼻尖久久地在那破玩意上摩挲着,象眼里泪光闪闪,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哦,闹了半天,它是要它的象鞍啊!”波农丁恍然大悟地说,“这就是它当战象时披挂在背上打仗用的鞍子。我们当年把它从战场上运回寨子,它还佩戴着象鞍。在给它治伤时,是我把象鞍从它身上解下来扔到小阁楼上的。唉,整整二十六年了,我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它还记得那么牢。”

嗄羧用鼻子挑起那副象鞍,甩到自己背上,示意我们帮它捆扎。我和波农丁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象鞍置上了象背。

象鞍上留着弹洞,似乎还有斑斑血迹,混合着一股皮革、硝烟、战尘和血迹奇特的气味。象鞍的中央有一个莲花状的坐垫,四周镶着一圈银铃,还缀着杏黄色的流苏。经历了二十六个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虽然已经有点破旧了,却仍显得沉凝而又华贵。嗄羧披挂着象鞍,平添了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

“它现在要披挂象鞍干什么?”我迷惑不解地问道。

“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波农丁皱着眉头伤感地说,“我想,它也许要离开我们去象冢了。”

我听说过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都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便离开象群,告别同伴,独自走到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里去。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或是一条深深的雨裂沟,或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或是地震留下的一片凹坑。凡这个种群里所有的象,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海角漂泊到何方,最后的归宿必定在同一个象冢。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也能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

“就算它打算去象冢了,也没必要披挂这么沉重的象鞍呀!”我说。

“这我就说不清了,也许,嗄羧天生是个小气鬼,临走在向我们讨回属于它的东西。唔,这象鞍本来就是它的嘛。”

我觉得这种解释十分牵强,嗄羧平时并不吝啬,恰恰相反,待人还挺慷慨挺厚道的。我好几次看见,它卷着一串香蕉在路上走,寨子里的小孩伸手向它要,它都会用那根万能的鼻子掰下来给他们。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嗄羧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回那副象鞍,含有一种很高级的情感。

果然被波农丁说中了,嗄羧准备告别曼广弄寨,找它最后的归宿了。它绕着寨子走了三匝,对救活它、收留它并养活它二十六年的寨子表达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

嗄羧要走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全寨,男女老少都拥到打谷场来为嗄羧送行。大家心里都清楚,与其说是送行,还不如说是送葬,为一头还活着的老战象出殡。许多人都泣不成声。村长帕珐在象脖子上系了一条洁白的纱巾,在四条象腿上绑了四块黑布。老人和孩子捧着香蕉、甘蔗和糯米粑粑,送到嗄羧嘴边,它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凉水。

日落西山,天色苍茫,在一片唏嘘声中,嗄羧上了路。

送行的人群散了,波农丁还站在打谷场上痴痴地望。我以为他在为嗄羧的出走而伤心呢,就过去劝慰道:“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是常情,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不料他却压低声音说:“小伙子,你有胆量跟我去发一笔财吗?”见我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态,他又接着说:“我们悄悄跟在嗄羧后面,找到那象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我跟他合伙去捡象牙。在热带雨林里,大象的躯体和骨头会腐烂,象牙却永远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象冢由于世世代代埋葬老象,每一个象冢里都有几十根甚至上百根象牙,毫不夸张地说,找到一个象冢就等于找到一个聚宝盆。聪明的大象好像知道人类觊觎它们发达的门牙,生怕遭到贪婪的人类的洗劫,通常都把象冢选择在路途艰险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再有经验的猎人也休想找得到。但如果采取卑鄙的跟踪手段,悄悄尾随在死期将至的老象后面,就有可能找到那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

邻近的曼蚌寨有个名叫岩鸣的猎手,三年前在森林里偶然碰到一头奔赴黄泉的老象,结果从象冢里背回七十八根象牙,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可我总觉得做贼似的跟在一头老战象后面,去捡它的便宜,好像不怎么地道。我犹豫着,沉默着,没敢轻易答应。

波农丁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我们只捡象冢里其他象的象牙。嗄羧的象牙我们不要,也算对得起它了嘛。”

这主意不错,既照顾了情感,又可圆发财梦,何乐而不为?

我俩拔腿就追,很快就在通往崇山峻岭的小路上追上了独行的嗄羧。天黑下来了,它脖颈上那根标志着出殡用的白纱巾成了我们摸黑追踪的路标。它虽然跛了一条腿走不快,却一刻也没停顿,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来到打洛江畔。

这是一条美丽的边境河,翠竹掩映,晨雾缭绕,不远处有几个村寨传来鸡鸣狗吠。嗄羧站在江滩的卵石上,停了下来,久久凝望着清波荡漾的江面。

这儿虽然不是热闹的城镇,但四周有村寨,附近有渡口,也绝非荒无人烟的山野,怎么可能会藏有象冢呢?

“我想起来了,这儿是水晶渡的上游,二十六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把嗄羧给抬上岸的。”波农丁指着江湾一块龟形的礁石说,“幸亏有这块礁石挡住了它,不然的话,它早被激流冲到下游淹死了。”

这么说来,这儿就是二十六年前抗日健儿和日寇浴血搏杀的战场!

这时,嗄羧踩着“哗哗”流淌的江水,走到那块龟形礁石旁,鼻子在被太阳晒成铁锈色的粗糙礁石上亲了又亲。许久,才昂起头来,向着天边那轮火红的朝阳,□——□—”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它突然间像变了一头象,身体像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四条象腿的皮肤紧绷绷地发亮,一双象眼炯炯有神,吼声激越悲壮,惊得江里的鱼儿“扑喇喇”跳出水面。

我想,此时此刻,它一定又看到了二十六年前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威武雄壮的战象驮着抗日健儿,冒着枪林弹雨,排山倒海般地冲向侵略者;日寇鬼哭狼嚎,丢盔弃甲;英勇的战象和抗日将士也纷纷中弹跌倒在江里……

我对嗄羧肃然起敬,它虽然只是一头象,被人类称之为兽类,却具有很多称之为人的人所没有的高尚情怀。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它忘不了这片它曾经洒过热血的土地,特意跑到这儿来缅怀往事,凭吊战场!

太阳升上了槟榔树梢,一只独木舟剪开浓浓的江雾,艄哥放开喉咙唱着山歌,从上游飘然而下。嗄羧离开打洛江,钻进一条草木茂盛的箐沟。这一次它大概要直奔神秘的象冢了,我想。我们跟在它后面,走了约一个多小时,在一块平缓的向阳的小山坡上,它突然又停了下来。

“哦,这里就是埋葬八十多头战象的地方,我参加过挖坑和掩埋,我记得很清楚。喏,那儿还有一块碑。”波农丁咬着我的耳朵说。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荒草丛中,果然竖着一块石碑,镌刻着三个烫金大字:百象冢。年久日长,金箔剥落,字迹有点模糊不清了。

莫非嗄羧它……我不敢往下想,斜眼朝波农丁望去,他也困惑地紧皱着眉头。

嗄羧来到石碑前,选了一块平坦的草地,一对象牙就像两支铁镐,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块翻松后,它又用鼻子把土坷垃清理出来,继续往下面挖。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又经过长途跋涉,体力不济,挖一阵就要站在边上喘息一阵。但它坚持不懈地挖着,从早晨一直挖到下午,终于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浅坑来。它滑下坑去,在坑里继续深挖,用鼻子卷着土块抛出坑来。我们在远处观看,只见它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它仍在埋头挖着。

半夜,嗄羧的脊背从坑沿沉下去不见了,象牙掘土的“咚咚”声越来越稀,长鼻抛土的节奏也越来越慢。

鸡叫头遍时,终于,一切都平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和波农丁耐心地等到东方吐白,这才壮着胆子,走到坑边去看。土坑约有三米深,嗄羧卧在坑底,侧着脸,鼻子盘在臂弯,一只眼睛睁得老大,凝望着天空。一条四脚蛇从潮湿的泥土里钻出来,爬到它的眼球上,它一点反应也没有。

它死了。它没有到遥远的神秘的祖宗留下的象冢去,它在百象冢挖了个坑,和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们葬在了一起。作为一头老战象,它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土坑里弥散着一股腐烂的气息,看得见二十六年前埋进去的战象的残骸,红土里,好像还露出了白的象牙。嗄羧那对象牙,也因挖掘土坑而被沙土磨得锃亮,在晨光中闪烁着华贵的光泽。

波农丁牙疼似的咧着嘴苦着脸说:“要是我们在这里捡象牙,只怕是盖了新竹楼竹楼要起火,买了牯子牛牯子牛也会被老虎咬死的啊!”

“对,是要遭报应的。”我说,“除非我们枉披了一张人皮,我们不会在这里捡象牙的。”

我和他一起动手,将浮土推进坑去,把土坑填满夯实,然后,空着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回寨子去。

象冢

它伫立在危崖上,扬起长鼻,悲愤地吼叫一声。巨大的声浪像股龙卷风,拔地而起。头顶茂密的枝叶本来像绿色的穹窿,遮断了光线,这时突然被声浪冲开个口子。明媚的阳光泄下来,阴暗的树林霎时间变得亮堂堂。树叶像密集的雨点洒落下来。

它面前是个巨大的深坑,坑底被雨水沤黑的落叶和腐草间,铺着一具具大象的残骸。它们的皮肉和内脏也许是腐烂了,也许是被秃鹫或乌鸦啄光了,也许被蚁群吞噬了,只剩下球形的骷髅和灰白的骨架。坑内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只有上百根珍贵的象牙,仍然洁白,在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毫无疑问,讨厌的猎人还没发现这块神秘的象冢,不然的话,这些象牙早就被掠夺光了。这要感谢四周密不透风的葛藤荆棘,它们犹如一道道天然的屏障,隔断了人的踪迹。

这是地震形成的凹陷,大地的一块伤疤,从亘古时代起,就成为西双版纳邦嘎山上这群野象天然的坟冢。它们严格遵循祖宗遗传的独特的习性,除非意外暴死,绝不肯随随便便倒毙在荒野。只要预感到死神迫近,无论路途有多么遥远,老象也要赶到这儿来咽下最后一口气。神圣的象冢是它们永恒的归宿。

过去,它茨甫率领着象群,好几次伴送临终前的老象到这儿来。今天,终于轮到它自己了。大象和一切生物一样,也留恋生命。它站在坑沿的危崖上,犹豫着。坑内两丈多深,四周石岩陡立,只有灵巧的猿猴或岩羊才能攀缘而上,身躯笨重的大象只要下去了,就再也不可能活着出来。要是它是自然衰老,它会心甘情愿跳下坑去的。

连飞鸟都逃得无影无踪了,森林里一片死寂。它不用回头都晓得,身后树林里五十多头大大小小的象,正注视着它,等着为它举行隆重的葬礼。谁也没有逼它到这里来。是它自己当众宣布得到了死亡的预感。它不能再犹豫了,犹豫意味着对死亡的恐惧,会被耻笑的。此刻,是它最后一次表现头象英勇无畏气概的机会了。

它举起两条前腿,小心翼翼地踏上坑内石壁,然后慢慢将沉重的身躯往前倾斜。“轰”的一声巨响,它滑到了坑底。坑沿红色的沙土被它庞大的身体拽进坑去,像条金色的瀑布挂在黛青色的石壁上。尘埃飞泻,久久不息。

前几天刚落过一场大雨,坑底潮湿泥泞,有股刺鼻的霉味。它踩着没膝的泥浆,艰难地走到土坑中央,用鼻子挪开祖先的残骸,清扫出一块空地,然后面朝着大阳升起的地方,“扑通”一声跪下去,闭上眼睛。

一根嫩竹,连同翠绿的竹叶,从坑上扔下来,落在它鼻子前。接着,又有许多美味的竹笋、鸡嗉果、椿树叶纷纷扬扬落到它的周围。它晓得,这是象群按照古老的规矩,在给它采撷足够它吃十天半月的食物。它们不会让它在坑里活活饿死。一般来讲,这些食物是能维持到死神来临的。

这确实是很别致的象道主义精神。

它抬起头来,想给它熟悉的象群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正巧,隆卡刚好卷着一只蜂窝,出现在坑沿。四目碰撞,它的心顿时凉成冰块。要是没有隆卡这家伙蛮横地夺走了它的王位,它相信,自己不会这么早就得到死讯的。虽然它已活了六十个春秋,渐入老境,但亚洲象的寿命有高达八十岁的。它是被气死的,被痛苦折磨死的。

瞧,隆卡这家伙的眼光,透射出骄傲和得意,蒲扇似的耳朵也在幸灾乐祸地扇动。这家伙当然要得意,年纪轻轻就登上了头象的宝座。它怒视着隆卡,隆卡却并不在意,长鼻一甩,椰子形状的蜂窝滚到它嘴前,黄澄澄的蜂蜜漫流出来,飘起一股罂粟花的清香。它舔了舔,却品出无限的苦涩味。

臭水塘小得可怜,而且呈葫芦状,嵌在山谷林立的岩石间,狭长的进口每次只容得下一头大象进去喝盐碱水。谁都想往前挤,以补充体内大量消耗的盐分。它威严地呵斥了一声,混乱的象群平静下来,闪出一条道。它茨甫是头象,按照以往的规矩,它先进去喝个饱,然后守在进口处,乳象、母象第二轮喝,末尾才轮到成年公象。大象的社会也很讲究秩序的。

它从容不迫地行使着头象的权利和义务。

臭水塘含有浓重的盐碱,水面白晃晃,好似漂着一层冰霜。它刚把鼻子探进水,才嗅到那股亲切的盐味,突然,屁股上被狠狠抽了一长鼻,火辣辣地疼。它惊讶地回身一望,是隆卡,正撅着长牙怒视着它。它心里很清楚,这一挑衅行为,具有犯上作乱的性质,揭开了又一次争夺王位的序幕。它喷出一口粗气,跟着隆卡跑到一块空旷的草地上。

象群闪进旁边的树林里。乳象吓得钻到母象腹下。

它心里混杂着愤慨与悲哀两种情绪。对争夺王位,它并不感到惊奇。象群中的王位既不是终身制,头象也不懂得禅让,更不会搞什么世袭。它们遵循着野蛮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凭聪慧的头脑和健壮的体魄夺取头象的地位。它茨甫已在王位上显赫了二十多年,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几乎每隔一两年就会碰上一个觊觎王位的家伙。过去每逢这样严峻的时刻,它心里只有一种情绪:愤慨。现在它悲哀,是因为它绝没有想到隆卡会来和它争夺王位。

在所有的年轻公象中,它最喜欢隆卡。也许隆卡与它有着父子血缘关系,不过,野象社会里是没有父亲这个概念的,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父爱的天性。但它确确实实对隆卡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早在二十多年前隆卡出生的第一天就滋生起来了。

那天,母象巴娅腆着大肚子走在象群的最后面。它茨甫忠诚地守护在巴娅身旁。巴娅怀孕已达二十二个月,就要分娩了。

黄昏时分,它们来到一棵古榕树下,突然就发现巴娅的身体奇怪地抽搐了一阵,乳象粉红色的脑袋已从母亲体内钻了出来,只要巴娅再用点力,一个新的生命就完美地诞生了。

这时,巴娅的力气已经耗尽了,虚汗淋淋,摇摇晃晃,连站都站不稳,那条长鼻耷拉在地,痛苦地呻吟着。它眼看巴娅快支持不住了,就用自己灵敏的长鼻,轻轻钩住乳象的脖颈,用力一拉,乳象平安降世了。

大象天生是世界第一流的、绝妙的助产士。

巴娅虚弱地靠在榕树上喘息。它茨甫得意极了,让乳象骑在自己的鼻端,小家伙像只松鼠似的“吱吱”乱叫,猪嘴似的可怜的短鼻和柔嫩的蹄子顽皮地在它鼻子上乱搔,痒酥酥的。突然间,它心里涌起一股无端的柔情,一阵奇异的快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喜悦。它用长鼻,用耳朵,用舌头,尽情抚爱着乳象,直到巴娅愤怒而又委屈地吼叫起来,它才把乳象送到妈妈的腹下去吮奶……

这头乳象就是隆卡。

它偏爱隆卡,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是它特别喜欢巴娅,而隆卡是巴娅的宝贝。

怪不得它会悲哀。它恨不得即刻将隆卡挑翻在地。但它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公象了,懂得搏斗中最重要的是要保持沉着。它和隆卡长牙对着长牙,在草地上兜着圈。它眯起眼睛,冷静地打量着对方。

难怪隆卡敢跳出来和它争夺王位,这家伙长得小山似的壮实,瓦灰色的皮肤上泛着油光——这是青春期公象特有的标志。而它自己,皮肤干燥皲裂了,上了年纪的老公象都是这样的。隆卡那副象牙,也长得挺帅,如同弯月那样又尖又亮;而它自己的长牙由于几十年来掘土觅食,和熊虎格斗,锋利的牙尖早磨秃了,左牙还断了很长一截。它是在用一根半老牙对付两根新牙啊。毫无疑问,对方占着极大的优势。怪谁呢?只能怪自己心慈手软,太愚蠢了。

一般来讲,公象长到二十岁左右,开始发育成熟时,头象便要用武力把它们驱赶出象群;特别是对那些体格超群的家伙,更要毫不留情地赶出领地,让它们成为天涯尽头孤独的流浪汉。隆卡长得这样俊美,早就是它潜在的威胁了,但它总舍不得赶隆卡走。它不忍心去伤巴娅的心。再说,隆卡一直对它毕恭毕敬,遇上虎豹这样的天敌,隆卡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它身旁。它一直把隆卡看作自己忠实的助手。

它太善良了,在热带丛林野蛮的动物世界中,善良是要受到惩罚的。

现在,后悔也晚了,它面临挑战,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逃之夭夭,自动放弃头象的宝座;要么决一死战。它宁肯倒在血泊中,不,它要让隆卡倒在血泊中。它已瞧出隆卡的弱点来,求胜心切,冒冒失失,是个鲁莽的缺乏实战经验的家伙。它突然间充满了信心,自己能赢得这场卫冕之战。

果然,隆卡沉不住气,抢先发起攻击,蹦跳着,用长牙朝它胸部刺来。

它扭身避开了。

隆卡一定以为它胆怯了,攻得更欢,长牙连连刺击,鼻子呼呼抡打,嘴里还发出恶狠狠的吼叫,毫无意义地耗费大量体力。

它不还击,一味地退让着。

隆卡终于累了,宽阔的嘴巴里喷着唾沫星子,站在草地上歇气。

它绝不会让隆卡有机会养精蓄锐的。它突然朝前一跳,抡起长鼻,“啪”的一声重重地抽在隆卡的耳根上。它随即跳开了。

隆卡被激怒了,眼睛里透着杀机,疯狂地朝它扑来。

它毕竟老了,动作没有过去年轻时那么灵巧。有几次躲慢了半步,隆卡锋利的长牙就划破了它的下颚和颈项,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溅落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它仍不还击,继续耐心地等待着。

这场恶战,从日头当顶一直持续到日落。隆卡攻击的速度越来越慢,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长鼻子刚才还硬得像根铁棒,现在已软得像根藤条。

象群散落在四周的树丛里,静静地观看着这场争夺王位的搏杀。

是时候了。它慢慢把隆卡引到一棵高大的菩提树前,当隆卡再次撅着长牙笔直地朝它刺来时,它敏捷地一跳,闪过锋芒,突然一转身,踩到隆卡左侧。隆卡想扭转身来,但已来不及了,右侧那棵菩提树挡住了退路,整个左腹全暴露在它面前。它撅起那副长短不齐的象牙,朝隆卡腹部刺去;它把压抑着的愤慨与悲哀,全凝聚在这一击上,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感到惊奇。

它的牙尖已触到隆卡汗津津的皮肤,就在这一瞬间,它仿佛看到了巴娅哀怨的目光。它这凶猛的一击,毫无疑问是致命的,隆卡即使不立刻被挑破心脏死去,也一定会终身残疾,成为一头废物。

不过,它仅仅犹豫了半秒钟。隆卡是自作自受,它今天不把这家伙置于死地,还有几头成年公象说不定就会跟着蠢蠢欲动。它必须杀一儆百。复仇的火焰,嗜血的冲动,想要保住王位的原始欲望,使得它不顾一切,闷着头朝隆卡柔软的腹部狠狠刺去……

深坑里的食物已堆成两尺厚。

隆卡神气地吼叫一声,立刻,象群乖乖地排起长队,顺时针方向,绕着深坑转圈。所有的象都垂着长鼻,低着脑袋,耷拉着耳朵,神态伤感,煞有介事。这是象葬的一种仪式,绕冢三匝,静默致哀。

完毕后,五十多头象齐刷刷地站在坑沿,随着隆卡一声号令,所有象的鼻子都高擎在空中,整个象群吼叫起来。那吼声真是壮观,如山崩,如海啸,好似火山爆发,好似江河决堤。树吓得东摇西晃,灵魂出窍。这是象葬最隆重也是最后的一个仪式,有点类似人类的向遗体告别仪式。

当然,它茨甫还活着。

它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场精彩的表演。也许,那几头上了年纪的老象悲戚的感情是真实的,它和它们毕竟共同生活了五六十年。但那些年轻的象,特别是那些年轻的母象,不过是在逢场作戏罢了。它们的眼睛里没有同情和怜悯。隆卡取代它当了头象,它们很快活哩。它们并不稀罕它的离去,生死惜别都没有丝毫哀婉,这使它感到很痛心。

过去,它们对它是那样的恭敬,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争着来巴结它,讨好它。什么时候都有母象用鼻子卷起蒲葵或巨蕉,给它扇凉驱蚊撵蝇搔痒,有时还会为争夺它的宠爱而互相斗殴。也许,它们早就在暗地里讨厌它了,它想,它们过去只不过是慑于它的威势,不敢表露罢了。是的,它们早就对它不满了。

记得两个月前,有一次,一群豺狗黎明前偷袭象群,按理说该由头象担任警戒。它已熬了个通宵,精力有些不济,黎明前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小象一声惨叫,它才惊醒,但已太晚了,一头五岁的小象已被豺狗活活撕成碎片……这难道能完全怪它吗?谁担任头象会保证不出一点差错呢?但从那以后,它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些年轻母象对它投来的目光,浸透了失望、哀怨和忧伤,犹如猎人蘸过毒汁的弩箭,刺得它骨髓疼。

象群的吼声持续了好几分钟,随后,象群排成一路纵队,顺着来时的路,撤离深坑。山谷里厚重的葛藤荆棘间,被象队钻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形成一条漂亮的甬道,犹如一只绿色的巨兽,一口一口把整个象队都吞吃掉了。

其他象都走光了,巴娅还伫立在危崖上,默默地望着它。巴娅眼睛里流着一颗颗泪珠,滴进坑里。它望着巴娅,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爱,是没有了;恨,又很勉强。

它的牙尖刚挑破隆卡的皮,突然,它觉得身体受到猛烈撞击。它根本没防备,腿一弯,被撞得歪歪斜斜。隆卡趁机从它的长牙前窜逃出去。

是谁敢同它作对,帮助隆卡脱离险境死里逃生?它勃然大怒,扭头一望,顿时像遭了雷击似的全身麻木。

是巴娅!

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一定是梦中的幻觉。

它怎么也不能相信,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巴娅会去帮助隆卡,尽管巴娅是隆卡的母亲。

它和巴娅远远超出一头公象与一头母象相加的那种关系。巴娅是它最忠实的伴侣。三十年前,它还是被头象驱赶出象群浪迹天涯的孤象时,巴娅经常在半夜三更等待头象睡熟后悄悄溜出来与它相会。

那天,它受到野性的呼唤,贸然向头象挑战,企图把那头已占据王位几十年的老公象赶下台。打得好激烈啊,它的后腿被老公象的长牙刺中了,逃命时又被该死的野牛藤绊了一跤。就在危急时刻,巴娅冲过来,用鼻子卷起一团团沙土,劈头盖脸朝老公象甩过去,甩得老公象睁不开眼,它反败为胜了……

它突然觉得胸部一阵刺痛,筋骨的断裂声、皮肉的撕裂声、血浆的迸溅声搅和在一起。它没看见隆卡是怎样给它致命的一击的。它已失去了知觉,失去了反抗,整个精神全崩溃了。它的胸部被隆卡捅开两个血窟窿,血流成河,它都没扭头去望隆卡一眼。它痴痴地望着巴娅,直到实在支持不住,瘫倒在地……

它鼻子里嗅到一股血腥味、草腥味和土腥味混合的怪味。昏昏沉沉间,它仿佛听见象群拥戴隆卡登上王位的欢呼声。它觉得大地在下陷,刚刚升起的橘红色的月亮压得它喘不过气来。它料定自己必死无疑,它有点遗憾,自己没能死在象冢,却倒毙荒野。

隆卡已走出山谷,这时又踅回深坑,围着巴娅焦急地“呜呜”直叫。隆卡是在催促巴娅赶快离开这儿。

巴娅仍然默立在危崖上。

它茨甫愤慨地摇摇头,短促地吼了两声。它也希望巴娅快点离开。看到巴娅,它就感到痛苦:“快走吧,还磨蹭什么呢,谁晓得你流的泪哪几滴是真诚的,哪几滴是虚假的?看不见你,我心里才好受些。”

巴娅的泪流得更猛,像两条汹涌的小溪。它猜不透,巴娅是因为缅怀过去它们在一起时美妙的时光而对诀别感到悲痛在流泪呢,还是对自己孟浪而又荒唐的叛逆行为有所反悔在哭泣?而它茨甫,倒确实后悔四年前不该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巴娅。

那天,它们到莫霞山去吃野谷子,半路上巴娅不小心掉进猎人的陷阱。这是一种专门捕捉野象的陷阱,口窄底宽,差不多有两丈深,上面盖着一层草皮,还有一串黄澄澄的香蕉。巴娅不晓得香蕉是诱饵,野象的智慧怎么敌得过人类?按过去的处置办法,象群围着陷阱吼叫一天一夜,把附近农民种的苞谷、旱稻踩平捣毁以示报复,顶多再给掉入陷阱的倒霉鬼扔进一些食物,然后悲愤地离去。可它绝不能失去巴娅。它突然想出个绝妙的办法,往陷阱里填土、填石块、填树枝。

它指挥象群干了起来。偌大的陷阱,什么时候能填得满呢?再说,那些闻讯而来的猎人躲在周围的大树上,鸣枪、放炮、击鼓,成群的猎狗在狂吠,企图把它们吓跑。有几头懒惰的公象受不了沉重的苦役,想逃离陷阱;有几头胆小的母象被枪炮声吓破了胆,想逃往密林。

它毫不客气地用鼻子抽打它们的屁股,迫使它们坚持干下去。它自己疯狂地掘土,左牙不慎撞在一块埋在土里的花岗岩上,断了一截。连续干了两天两夜,象群终于填满了猎人的陷阱,把巴娅营救出来了。

要是那次它不救巴娅,那么今天它茨甫就不是跪在象冢里,而是高坐在头象的宝座上。

一切后悔都等于零。

隆卡用庞大结实的身躯挤着推着巴娅,想迫使它离开深坑。巴娅挣扎着,哀嚎着,但终于拗不过隆卡,一步步后退,走进了那藤蔓间绿色的甬道。

巴娅,你为什么要帮隆卡打败我,现在却又那么伤心?

它渴极了,仿佛太阳骑在它背上,浑身燥热难受。它睁开眼,树冠朝下,地在天上,整个世界都在无情地旋转。它又闭起眼。突然间,有一条小溪从云端飘来,倒进它嘴里,清凌凌,甜津津,喝得好痛快。顿时,伤口的痛楚减轻了许多,昏眩的脑袋也变得清醒过来。它重新睁开眼睛,不是什么小溪,是巴娅用鼻子汲来山泉水喂它喝呢。

隆卡的长牙没刺中要害,它又活过来了。

它的记忆恢复了,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草地上,恨不得立刻把巴娅挑个透心凉。可是,它已流血过多,虚弱得站不起来了。它只好暂时放弃报复的打算。

整整半个月,巴娅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它身边,喂水找食,还到温泉去挖来热泥巴,敷在它的伤口上。野象习惯用温泉里的热泥巴来治疗跌打损伤。

半个月后,它的伤口愈合了,终于能站立起来,颤颤巍巍地跟在象群后面。它发现,短短半个月时间,它从云端跌进泥潭,由皇帝变成乞丐。昔日俯首听命的伙伴再也不理睬它,甚至不愿赐给它一个同情的、怜悯的目光。望着隆卡发号施令那股威风劲,它妒忌得牙龈流酸水。望着那几头美丽的母象团团围住隆卡献媚争宠的模样,它真恨不得再去和隆卡拼个你死我活。但它明白,自己被打伤致残,这辈子休想东山再起了。

整个象群中,只有巴娅还像过去那样形影不离地伴随着它。巴娅甚至还把它当头象来伺候,用鼻子卷起蒲葵或巨蕉,给它扇凉驱蚊撵蝇搔痒,扬起沙土替它泥浴……巴娅越是这样精心伺候,它越是怒火中烧。要不是这头母象坏事,它能这样落魄潦倒吗?在野流亡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哇。

有一天,巴娅正卷起根刺毛竹替它搔痒时,它再也忍耐不住,看看象群离得尚远,就出其不意地撅起长牙,一下把巴娅抵在大树上。它想巴娅会呼救,会哀求,会挣扎逃命的。它死死抵住巴娅的肋骨,象牙在巴娅肋骨之间柔软的地方形成个深深的凹陷,只消再用一阵猛劲,就能戳破巴娅的皮,刺进巴娅的胸膛。它茨甫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手,部位选得特别准,正对着巴娅的心脏;它听见巴娅的心在“咚咚”跳。奇怪的是,巴娅既不叫唤,也不挣扎,任凭它摆布。

要是巴娅呼救或反抗,它会毫不犹豫将长牙刺透巴娅的心脏。但巴娅这种放弃挣扎抵抗的态度,反而使它很难下狠心。它犹豫了。这时,巴娅扭头望了它一眼,眼光中没有恐惧,没有谴责,也没有哀伤,显得很平静,甚至还带点笑意,仿佛在鼓励它:“你来刺吧,我愿意死在你犀利的长牙下。”

突然之间它心软了,那股复仇的勇气冰消雪融。它是爱巴娅的,它舍不得杀死巴娅。它叹息一声,后退一步,放掉了巴娅。它想巴娅会立刻离开凶境,离开它这个浑身燃烧着复仇毒焰的老公象。然而,它又想错了,巴娅站稳后,用鼻子从大树下捡起那根刺毛竹,继续给它搔痒。巴娅刷得那么均匀,那么仔细,篦下许多虼蚤和白虱;“唰唰唰”,柔情饱满,富有音乐的节奏感……

第二天,它心力交瘁,终于得到了死亡的预感。

夜晚,星星是沉默的;白天,太阳是沉默的。只有几只不怀好意的秃鹫,在它头顶盘旋。它已在坑底跪了整整两天两夜了,它不知道死神什么时候才能降临。它只知道只要自己双眼一阖,讨厌的秃鹫就会用尖硬的嘴壳啄开它的皮,用尖利的爪子掏空它的内脏。有一只大胆的秃鹫甚至俯冲下来试探,被它不客气地抽了一鼻子,抽落两根漆黑的羽毛,这才悻悻地飞走。

它凝视着被象群通行钻出来的绿色甬道,象蹄踩倒的斑茅草又顽强地伸直了腰。用不了半个月,甬道就会被迅速蔓生的植物封死,重新成为密不透风的屏障。甬道穿过山谷,通向遥远的邦嘎山。也许,象群此刻正在芭蕉林里聚餐。它们早把它忘了。巴娅也会忘掉它的。要等许多年,某头老象得到死亡预感后,象群才会重新来到这里。那时候,它早已变成一堆白骨。巴娅肯不肯对着它的白骨流几滴清泪呢?它越想越凄凉,恨不得能早点结束生命。那满坑的食物,它一口也咽不下去。

天又亮了,树林里塞满了湿淋淋的白雾。一只火红的小松鼠竖起蓬松的大尾巴,从树丫那个洞里爬出,轻巧地爬向树梢。两条蜥蜴顺着它茨甫的长鼻往上爬,蜥蜴的尾巴有金色的环纹,挺漂亮的。它一动不动,它太孤独了,哪怕有个小生命与它做伴也好啊。蜥蜴爬上它的眼睑,它才眨巴了一下眼睛。蜥蜴突然惊慌地挣断尾巴,逃进草丛去了,两条尾巴活蹦乱跳,金色的环纹刺得它眼花缭乱。它想,假使只有一条蜥蜴尾巴,尾巴也会觉得孤单的。

它面前横着一根金竹,青翠的竹叶被露水压弯了腰,晶莹的露珠缓慢地顺着叶脉滚动着,跌在一块卵石上,摔开一朵朵莲荷形的小水花。一颗、两颗、三颗……它寂寞地数着,消磨时光。

突然,那绿色的甬道尽头,传来异样的响动。它警觉地抬起头来,凝神谛听。葛条被扭曲的呻吟、树枝被折断的哭泣、斑茅草被踩倒的惨叫连成一片。哦,它听出来了,是同类的声音。晨风徐徐吹来,它嗅出一股汗味,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甜蜜,不会错,这是伴随它几十年的巴娅的玉体散发出来的那股独特的芬芳。

它贪婪地嗅着,热切地叫着。

巴娅小跑着从缓坡上冲下来,到了坑边,踩上危崖,并不停顿,“扑通”一声滑进坑底。坑沿那红色的沙土被拽进坑去,黛青色的石壁上挂着一条金色的瀑布,尘土飞泻,久久不息。

它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甬道静悄悄,见不到其他象。它明白了,巴娅是独自从象群中溜出来的。巴娅的寿数还远远未尽,起码还可以再活十年、二十年。

巴娅踩着泥淖,一步步朝它走来。这两个月来,巴娅明显瘦了,衰老了。过去巴娅的鼻子丰满而有弹性,甩起来姿态优美,常常把公象挑逗得神魂颠倒;如今,那条鼻子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失去了青春的弹性。巴娅过去的眼睛像两潭秋水,波光四射;如今瞳仁上有层灰蒙蒙的荫翳,那是因为流的泪太多了。

巴娅走到它身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它。它听到巴娅健康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

太阳伸出千百只金手臂,把雾撕碎了。阳光温柔地照亮了它们宽阔的额头。它茨甫心中郁结的冰块化成了暖融融的春水。两条长鼻久久地缠绵在一起。

几只秃鹫在高空盘旋,黑色的翅膀扑扇着,不耐烦地叫嚣着,投下一块块巨大的死亡的阴影。

愤怒的象群

半夜,我被象吼声惊醒,爬起来一看,整个寨子都乱了套,狗的吠叫声、人的哭喊声响成一片。男人们都提着猎枪,握着长刀,背着竹弩,往剽牛场跑,女人和孩子都惶惶不安地拥到竹楼的阳台上。我赶紧提了把长刀,跟着人流来到剽牛场。

剽牛场是寨子的制高点,燃起了几十支火把,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村长帕珐脸色异常严峻,站在断头桩旁的一座土台上,手搭凉篷往山坡下望。

坡下的树林里,传来大象闷雷似的吼声;被火光映红的草丛中,有小山似的黑影在移动。

我头皮发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我曾听老猎人说起过,过去这一带有一个名叫亚皮的寨子,五十年前曾遭到过象群的袭击。狂暴的野象将亚皮寨围个水泄不通,虽然亚皮寨的男人奋起反击,开枪打死了好几头公象,但象多势众,它们以数吨重的身体猛烈撞击竹楼的柱子,把二十来栋竹楼夷为平地,见人就用长鼻子卷起来抛到天空,然后用象蹄踩,用象牙捅,整个亚皮寨遭到了残酷的血洗。

难道历史的悲剧要在我们曼广弄寨重演了?

象群已经包围了寨子,除非有三头六臂,谁也无法突围出去搬救兵。我们和最近的曼蚌寨,相距十多公里,就算我们寨子被野象踏平了,也别指望别人会听到动静主动来援救。

突然,芭蕉林里传来一声特别粗野的象吼,令人毛骨悚然。一头瓦灰色的大象,赫然出现在离寨子六七十米的空地上。这是一头老公象,岁月在它脸上刻下了一道道褶皱,象牙上布满了黄斑,左牙断了半根。寨子里男女老少几乎都知道这头老公象,给它起了个很别致的名字叫一根半。一根半是戛洛象群的头象,戛洛象群是这一带最大的象群,大大小小有七八十头象。我看见,村长帕珐的眼睛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想,全寨子所有的人此时此刻肯定也都感到困惑。戛洛象群可以说和我们曼广弄寨子是和睦相处的邻居,一根半治理有方,象群从不偷吃庄稼,也从不到寨子里来捣乱,而我们即使在路上面对面遇见象,也不会射杀伤害它们。可以这么说,曼广弄寨子和戛洛象群共同拥有这方山水,是和平共处的典范。

邻居怎么就突然翻脸了呢?

火光中,一根半扬起鼻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粉红色的大嘴里发出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吼叫,两只象眼里小溪似的淌着两股泪水,显得异常悲愤。它不断地摇晃着那对长短不齐的象牙,向我们示威。

所有的男子,都端平猎枪,拉满弩弦,握紧长刀,准备拼命。

“大象不会无缘无故向我们挑衅的,一定是有人伤害了大象!”村长帕珐环视人群,严厉地诘问道,“是谁干了缺德事?是谁?”

男人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老猎人波农丁用嘶哑的嗓子轻声说道:“今天下午,我到山上去砍柴,看见岩温扁浑身是血从箐沟里爬出来,鬼鬼祟祟的样子……”

“岩温扁呢?站出来!”村长帕珐厉声喝道。

本来就躲在人群背后的岩温扁转身想溜,但立刻被两个小伙子架住,强行拖到土台前。岩温扁是寨子里出了名的酒鬼,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我冤枉啊,我没招惹过这些狗娘养的大象。”岩温扁嘴里喷着一股酒气,挣扎着叫嚷道。

说也奇怪,一根半和其他象一见到岩温扁,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根半那条高高竖起的鼻子缓慢地降下来,像大炮的炮筒似的平平地伸向前方,灵巧的鼻尖直指岩温扁。其他象也都依样画葫芦,鼻指岩温扁。

“岩温扁,你还是快说老实话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村长帕珐的再三盘问下,酒鬼岩温扁老实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下午上山,想打只野兔子换酒喝,不料却看见箐沟里有一头年轻的公象,两支洁白的象牙在阳光下泛着华丽的光泽。他瞅瞅四周,见没有其他象,就起了歹心,瞄准象的脑袋开了一枪,锯了象牙,然后挖个坑把象给埋了。

愤怒的象群是要索讨杀象的凶手!

村长帕珐沉默了,拿着武器的男子们沉默了。

一根半撅起象牙又发出一声如雷的怒吼,立刻,坡下的草丛和树林里焦躁不安的象也跟着吼叫起来。一根半一只前蹄不断地踢着土,扬起团团尘埃,任何人心里都明白,那是滚滚战尘。显然,象群不满意这种沉默的对峙,对我们发出了最后通牒。

“岩温扁,我不说,你也明白,假如我们跟这些眼睛已经烧红的象来硬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村长帕珐很吃力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有两个孩子,你也不愿意让他们小小年纪就死在象蹄下的。你知道你现在应该怎么做。我起誓,我们会负责养活你的婆娘和两个孩子的。”

酒鬼岩温扁垂着头,半晌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我要喝酒。”

“拿酒来!”村长帕珐大声说。

岩温扁一碗一碗往嘴里倒,把一大坛米酒差不多喝干了。我看见,他脸上湿漉漉的,已分不清到底是汗水、酒水还是泪水。这肯定是他一生中喝得最多也是最苦涩的一顿酒了。

终于,他摔了酒碗,脱光了上衣,踏着醉步,摇摇晃晃地走下坡去。一根半长鼻在空中打了个花结,象群闪开了一条路,然后,几头大公象浩浩荡荡地押送着岩温扁,隐没在黑黢黢的山林里。

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岩温扁躺在箐沟那头死象的身旁,他的脑袋被踩扁了。

象警

那天下午,我顶着太阳到大黑山挖一种名叫萝芙木的草药,累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回家途中,想拐到罗梭江的大湾塘去喝口水洗个澡,解解乏。

西双版纳漫长的旱季,烈日如焰,空气干燥得就像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燃,树叶被烤得焦黄,水塘干涸,溪水断流,方圆百里的大黑山只有那条在谷底蜿蜒穿行的罗梭江是唯一的水源。

这一带属自然保护区,人迹罕至,热带雨林层层叠叠。夕阳西下,燥热的天气透出一丝凉爽。我顺着大象甬道往前走,快走出那片老林子时,突然,听到前方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鸣叫声,牛哞羊咩马嘶鹿鸣猪吼狗吠豺嚣鸡啼鸭嘎兔叫鼠吱,听起来就像一个游牧部落携带着牲畜家禽在赶路。

我怕遭遇不测,赶紧离开大象甬道钻进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林。藏严实后,轻轻拨开枝蔓望过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罗梭江大湾塘的树林边缘,拥挤着野牛、斑羚、盘羊、野猪、豺狗、猪獾、马鹿、草兔、黄鼬、孔雀、白鹇、锦鸡等二三十种动物,大大小小约有一两百只,就像童话中森林里的动物集合开会一般。

空间不大,这么多动物聚在一起,一会儿野猪撞着野牛,一会儿草兔踩着锦鸡,秩序有点乱。绝大多数都是草食动物,但也有杂食性动物野猪和猪獾,还有一只惯会偷鸡的黄鼬和两只属于食肉猛兽类的红毛豺。奇怪的是,黄鼬并未扑向近在咫尺的白鹇,马鹿好像也不怎么害怕蹲在自己身边的红毛豺。

我可不相信不同种类的动物会像人那样聚在一起开会。尤其是肉食动物和草食动物,天生就是吃与被吃的敌对关系,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呢?一定是发生了极为特殊的事情,迫使这些动物聚集在一起。

我仔细观察,那对红毛豺,舌头拖得老长,干得就像一条晒瘪的茄子,豺眼贪婪地眺望罗梭江;野牛和斑羚舔着干裂的嘴唇;孔雀张着嘴,断断续续发出嘶哑的叫声……

哦,我明白了,这些动物在炎热的山上活动了一天,极度干渴,或者说已渴得嗓子冒烟,火烧火燎般难受,黄昏时分想到罗梭江饱饮一通,洗澡冲凉。由于太渴了,抑制了红毛豺狩猎的冲动,只对水感兴趣,而对近旁的捕猎对象漠然视之。由于想水想得心焦,盘羊和马鹿忘了身边的危险。

需要说明一点的是,大黑山地势险恶,罗梭江在崇山峻岭间奔流,这一带上百里长的江岸,都是陡峭的悬崖,只有猿猴才有本事从悬崖攀缘而下到江边饮水。大湾塘是两座山脉之间的一道豁口,是森林到江畔唯一的平坦通道。旱季,大黑山里的许多动物只能到大湾塘饮水。

它们都渴得难以忍受了,而水雾蒸腾的罗梭江即在眼前,从树林边缘走过去,穿越一片五六十米宽的白沙滩,就能享用到江水,它们为何滞留不前呢?

我好奇的目光向江边延伸,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清楚了:耀眼的白沙滩上,躺卧着五六条大鳄鱼,另有七八条鳄鱼在江中游弋。

这是典型的恒河鳄,暗橄榄色,披了一层鳞甲,最大的一条约有五米长,露出一口锯齿似的利牙,让人心惊胆寒。

显然,这些凶猛的恒河鳄使得宁静的大湾塘变得血腥恐怖,成了名副其实的屠宰场。任你是野牛还是红毛豺,只要一跨进罗梭江,就会被这些鳄鱼咬住腿拖进江心活活淹死,撕成碎片。

在岸上看起来笨拙迟钝的鳄鱼,一到水里,就变得轻盈灵活,力大无穷,连孟加拉虎都要畏惧三分。

这些守候在大湾塘的鳄鱼,用狰狞的眼光望着在树林边缘踯躅不前的动物们,正等着它们前去送死呢!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雄浑嘹亮的象吼,树枝摇曳,雀鸟惊飞。不一会儿,树丛间那条蔚为壮观的绿色甬道里,出现七头大象和一头乳象,排成一路纵队,雄赳赳朝大湾塘开进。为首的是一头高大魁梧的公象,瓦灰色皮肤泛着油光,两支长牙闪着寒光。

一见象群驾到,所有的动物都两眼放光,露出欣喜的表情,野牛发出“哞哞”的欢呼声,小鹿蹦蹦跳跳载歌载舞,孔雀开屏表达灿烂的喜庆,就连两只红毛豺也不断摇甩尾巴隆重迎候。那情景,就像是终于盼来了救星。

象群跨出树林,在白沙滩上由一路纵队变换成扇形,挥舞长鼻,撅挺象牙,高声吼叫,阔步向前。动物们兴高采烈地跟在大象们后面,浩浩荡荡拥向江边。

那些晾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鳄鱼刚才还神气活现,一见大象压境,立刻掉头窜逃进江去。

在西双版纳密林,只有大象真正不怕鳄鱼。大象重达数吨,任你是什么型号的鳄鱼,撼山易,撼大象难。象蹄能踩扁鳄鱼的脑袋,象牙能捅穿鳄鱼的身体,象鼻能劈断鳄鱼的脊梁,所以只要象群在河里洗澡汲水,鳄鱼就会识相地游开。

七头成年大象跨进江去,每一头象相隔一定的距离,往前走出二十来米远,走到水深约一米的地方,在浅水区布下一道椭圆形的警戒线。跟在大象后面的动物们纷纷跳进这块安全水域。大湾塘喧闹欢腾,溅起一丛丛浪花,在瑰丽的晚霞中变幻着奇异的色彩。

我躲在灌木丛里看得心痒眼馋,我身上汗津津的,也太想跳到江里去洗个澡了。我想,这么多不同种类的动物混杂在一起,再混我这么个人进去,大概也不会惹什么麻烦的。

旱季的罗梭江,清澈见底,带着一股野花的馨香,喝着甘甜,泡一泡润肤养颜。有大象免费为我站岗放哨,我干吗不跳到水里去享受一番?我当机立断,脱光衣裳,手脚并用,学着动物的爬行姿势,走到江边,“扑通”跳了进去。

浅水滩热闹得就像动物在过狂欢节,野牛刨了个沙坑,把整个身体埋进去,只露出两支琥珀色的犄角;孔雀啄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梳理自己艳丽的羽毛;野猪像一台高效抽水机“呼噜呼噜”一个劲猛喝,肚子鼓得像只皮球,又“哗哗”排泄出来,很不讲卫生;淘气的小鹿和那头乳象玩起了打水仗,小鹿奔跑着扬起一片片水花泼在乳象身上,乳象的鼻子像水枪似的向小鹿喷射……谁也没有注意我,大概把我也当成是一种借大象的光到这儿来饮水的猿猴类动物了。

这时,一条五米长的大鳄鱼贼头贼脑地游过来,甩动扁平的大尾巴,“吱溜”一个扎猛子,想从两头大象之间的空当冲破警戒线。那头大公象警惕性颇高,迅速赶上来,高高举起长鼻,气势凌厉地猛劈下去,正中大鳄鱼的腰。大鳄鱼翻起白肚皮,泅进江底逃走了。

“□——□——”大象们愤怒地吼叫起来,就像擂动巨大的战鼓,震得江隈微微颤抖,在警戒线外游弋的鳄鱼们纷纷后退。

一只盘羊大概是玩得太高兴了,忘了危险,竟然跑到警戒线来了。眼瞅着它就要跨出警戒线,突然,一头母象走过来,卷在胸前的长鼻子“嗖”地弹射出去,就像一条善意的警棍,挡在盘羊面前。粉红色的大嘴发出柔和的叫声,仿佛在说:请注意安全,不要再往前走了!

盘羊立刻顺从地掉转头,回到安全水域。

我发现,到这儿来饮水沐浴的动物,把警觉与戒备都置于脑后了。兔子就在黄鼬面前喝水,马鹿就在红毛豺跟前嬉戏,谁也不提防谁,谁也不躲避谁,好一派和平景象。

我洗着澡,一只小斑羚跑到我身边来了,我伸手摸摸它的背,它也不在乎,还傻乎乎地用舌头舔我的手臂。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趁小斑羚现在心理不设防,我完全可以用藤索套住它的脖子,洗完澡后,来它个顺手牵羊,哈,白捡个便宜回家!

我爬回白沙滩,寻找合适的藤索。突然,浅水滩传来马鹿惊慌的鸣叫,我扭头望去,原来那对红毛豺喝饱了水,解决了干渴的问题,萌发野性,想逮住那头小马鹿。食肉兽是改变不了茹毛饮血的本性的。

母鹿一面护卫着自己的宝贝,一面呼叫求援。西双版纳没有狼,豺是亚热带丛林最优秀的猎手,凶猛残忍,猎杀技艺高超,有勇有谋。一只红毛豺正面与母鹿周旋,另一只红毛豺绕到小鹿背后,龇牙咧嘴扑蹿上去……

瓦灰色大公象听到母鹿的呼叫后踩着水飞快地赶往出事地点。动作敏捷的红毛豺已跃到半空,豺爪已快搂住吓得晕头转向的小鹿,瓦灰色大公象还离着好几步远呢。说时迟,那时快,象鼻在江里猛汲了口水,就像高压水龙头,喷出强有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射中丑陋的豺头。

红毛豺被冲得身体歪倒,扑了个空,“扑通”掉进水里。红毛豺不甘心失败,跳起来还想逞凶。大公象雷霆震怒,撅着象牙小山似的压过来,那对红毛豺赶紧逃上白沙滩。大公象追上去,一脚踢在一只红毛豺的屁股上。那只红毛豺滚出好几丈远,吓得屁滚尿流,哀嚎着,逃进树林。

我将找到的藤索又悄悄扔掉了,我可不想挨大象的揍。

太阳从山峰背后滑落下去,最后一抹晚霞从江面消失,紫色的暮霭悄悄从河谷蔓延开来。瓦灰色大公象扬起鼻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就像听到了某种指令,动物们纷纷从水里爬上岸,象群殿后,有秩序地开始撤离罗梭江。

我也手脚并用,混在动物群中间往岸上撤,不小心一脚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滑溜溜的卵石上,身体失去平衡,侧倒在齐腰深的水里。慌乱间,我突然觉得一条柔软的手臂扶稳了我的腰,把我从水里拉了起来。抬头一看,哇,是一头母象帮了我一把,用它的长鼻子钩住了我的腰。“喔嗬呜……”它嘴里吐出一串含混不清的音节,好像在对我说:白色的裸猿,别紧张,慢慢走。

很快,所有的动物都登上白沙滩。孔雀、白鹇和锦鸡已扑扇翅膀钻进密匝匝的树林里去了,走在最后面的那头瓦灰色大公象也踩着稳健的步子登上岸来。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只小斑羚大概是太贪玩了,刚登上白沙滩,突然又扭头跑进江去,兴奋地蹦跳耍闹。母斑羚急忙追进江去,焦急地“咩咩”叫唤,想把小家伙赶上岸去。但不懂事的小斑羚竟然和妈妈玩起了捉迷藏,躲躲闪闪就是不愿上岸去。

暮色苍茫,刚才被大象吓走的鳄鱼群这时又游聚过来,瞪着贪婪饥馑的眼睛,迅速朝小斑羚冲来。

“呦!呦!”心急如焚的母斑羚凄厉地叫起来。

已登上岸的瓦灰色大公象扭头看了看,重新下到江里,跑到小斑羚身边,像一尊威严的守护神,警惕地注视着已游得很近的鳄鱼群。

终于,调皮的小斑羚被妈妈赶上了岸,安全地撤离白沙滩,隐没在黑黢黢的密林里。瓦灰色大公象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将长鼻搭在牙弯上,最后一个离开大湾塘。

它真像是尽忠职守的警察,在履行自己神圣的使命。

死亡游戏

拉拉跟着警员大漫赶到出事地点,混乱的局面已变得不可收拾。

一头雄壮的公象,瞪着血红的眼睛,撅着金黄色的象牙,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象鼻卷起马路牙子上的一只陶瓷垃圾筒,狠狠砸在电线杆上,“砰”的一声响,垃圾筒砸得粉碎,无数彩色陶片像一群蝴蝶飞上天空。路边有几个水果摊,也被大象掀翻,苹果橘子生梨满地乱滚。人们惊慌失措地奔逃。有一个摩登女郎穿着高跟鞋,心急火燎,一脚踩在西瓜皮上,鞋跟折断,跌了个嘴啃泥,满脸乌血,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嘤嘤哭泣。

事情是这样的:阳光马戏团要下乡巡回演出,驯兽师忙着把狮子、老虎、狗熊等动物演员引领进铁笼子里去。女演员柳霞刚把大象阿瓦隆推进巨型象笼,突然发生了意外。阿瓦隆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一只绿色的塑料大彩球,突然间高擎象鼻,发出一声悲愤的吼叫,身体往后倒退,撞开还未关牢的大铁门,跑出阳光马戏团的院子,冲到大街上来了。

大象逞威,无人敢上前阻拦,只有打110报警。

两辆警车停在大象前方约两米的街口,鸣响警笛,试图用刺耳的警笛声让阿瓦隆闻而却步,退回到阳光马戏团的院子里去。遗憾的是,阿瓦隆对警笛声无动于衷,仍顺着大街奔跑而来。佩戴警督衔、负责处理突发事件的姚警官果断命令道:“朝它头顶射击,鸣枪警告!”

“砰砰砰!”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子弹贴着象额呼啸而过。阿瓦隆怔了怔,停了下来,竖起鼻子做嗅闻状。但它仅仅停顿了五六秒钟,又凶狠地吼叫着,甩开大步朝警车冲过来。

“它疯了,只有击毙它!”姚警官咬着牙说。

阳光马戏团尹团长——一位绅士模样的中年男子,急忙阻拦说:“警察同志,阿瓦隆很聪明,会摇铃、推车、投篮、踢球、跳舞和吹口琴,是我们马戏团最棒的动物演员,在国际比赛中得过金奖,价值几十万元哪!请想想其他办法吧,不能开枪打死它呀!”

“再过一条横马路,就是闹市区,伤着人谁负责?人命重要还是象命重要?”姚警官不悦地说,然后给警员大漫下达战斗命令:“瞄准它的脑袋,要一枪解决问题!”

“首长请放心,保证枪响象倒。”大漫举起配备瞄准仪的专用步枪,胸有成竹地说。

大漫是名优秀的狙击手,目标不足一百米远,大象脑袋比练习射击用的胸靶还要大,绝对有把握一枪送它上西天的。

突然,站在一旁的女演员柳霞“扑通”一声跪下来,泪流满面地说:“都怪我不好,我忘了应该把那只绿色大彩球从铁笼子里拿走。绿色大彩球是母象伦娜表演用的道具,母象伦娜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和阿瓦隆在舞台上用这只绿色大彩球表演互掷彩球的节目。伦娜是阿瓦隆的伴侣,它们同台演出,形影不离,相亲相爱二十年。母象伦娜去年生病死了,今天正好是伦娜的忌日。它是闻到了绿色大彩球上伦娜的气味,睹物伤情,过度悲痛,这才从铁笼子里跑出来的。请相信我,它不是疯象,求求你们救救它!”

拉拉看见,主人大漫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扣住扳机的手在微微颤抖。它跟随主人多年,作为一条忠勇的警犬,它的心与主人的心有一种奇妙的感应,它能从主人最微小的形体动作里,准确揣摩出主人的心理活动。它知道,主人其实挺同情面前这头大象的,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准备举枪射杀。既然如此,它就应当挺身而出为主人分忧解难。

它吠叫着,扑跃着,做出主动请缨的姿势,表达去拦截大象的想法。

“首长,让拉拉去试一试吧,也许不用流血就能解决危机。”警员大漫提议道。

“那就试试吧。”姚警官瞄了一眼仍在哭泣的女演员柳霞,指着前面三十米处那条用黄漆画出来的醒目的斑马线,对警员大漫说,“你仍做好射击准备,一旦大象跨进斑马线,立即开枪!”

警员大漫解开了拉拉脖颈上的牵引索,同时叉开左掌在拉拉狗脸前摇晃数下,做了个“准备玩游戏”的手语动作。

拉拉微微一怔,主人有没有搞错哟,这么火烧眉毛的紧急关头,怎么向它下达“准备玩游戏”的指令呢?但它来不及多想,大象越来越近,决不能贻误战机。随着大漫一声呼哨,拉拉像支离弦的箭,从警车旁蹿跃出去。

拉拉是条高大威猛身经百战的警犬,多少次面临险境,不管是武装的歹徒还是凶禽猛兽,它都充满自信,从来没有害怕过。可这一次,望着迎面而来的大象,它一颗狗心却忍不住哆嗦起来。眼前这头大象足有三米高,身躯庞大,体重少说也有四吨,腿粗如柱,长牙似剑,象鼻挥洒自如,瓦灰色的皮肤布满褶皱。它面对大象,就好比侏儒站在巨人面前,显得十分渺小。

它咆哮着,张牙舞爪,跃跃欲扑,发出一串串嘹亮的吠叫声,希望能吓唬住这头大象。可它很快发现,大象根本就不理睬它的威胁,仍小跑着朝它冲撞过来。彼此相距约三米时,那颗硕大的象脑袋左右摇晃,那条比大蟒蛇还粗的长鼻“噼啪”抡甩,势不可当。

突然,大象翘起鼻子,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地吼了一声。这绝对是世界上最大的嗓门了,犹如天崩地裂,震得拉拉耳膜刺疼。要是让大象对准它的狗耳朵连吼三声的话,极有可能会耳膜穿孔,使它变成一只聋子狗。

它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这头丧失理智的大象停下来。去咬象腿吧,那是蚍蜉撼树,别说它一条警犬,就是再加十条警犬,也是无法把一头重达四吨的大象掀翻的。不等它咬到象腿,大象一脚就可以把它踢出几丈远。迎面拦截,那更是螳臂挡车,象牙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洞穿它的身体,或者象鼻重重劈下来,立刻就能砸断它的狗脊梁。

大象气势磅礴地吼着,小山似的朝它压过来。它明白,它即使长出三头六臂,也无法从正面拦住这头大象。它无计可施,只有斜刺蹿跳出去。

在它的警犬生涯中,它还是头一次狼狈溃逃。

大象朝它的背影投来一束鄙夷的目光,扬扬得意地哼了一声,仍迈开大步朝警车方向跑去。

拉拉此刻才明白,主人大漫为何在解开它脖颈上的牵引索时,要用手语给它下达“准备玩游戏”的指令。主人也清楚,一条警犬和一头大象,力量对比太悬殊了,拦截成功的希望很渺茫。主人不希望它作无谓的牺牲,只要求它像玩游戏一样去尝试一下,能拦截成功当然最好,拦截失败也无所谓。假如主人下达的是必须完成的战斗指令,即使遇上刀山火海,它也不能有半点含糊。主人其实是给它留了条退路,给了它随机应变的回旋余地。

它理解主人的良苦用心,体会到主人刻骨铭心的爱和慈母般的关怀。

大象仍顺着大街往警车方向去,离那条醒目的斑马线越来越近了。

警员大漫黑森森的枪口正瞄准大象的脑壳。

拉拉跟在大象后面奔跑,紧张思索着对付这个庞然大物的办法。警犬学校没有开设过与大象搏斗的训练课程,它面临崭新的考验。

大象离黄色斑马线仅有几米远了,拉拉突然看见大象的尾巴。相比较而言,象尾又短又细,是大象身体最薄弱的部位。更关键的是,对大象全身来说,象尾是唯一的死角,那条翻卷自如的万能象鼻,无法触及尾巴。换句话说,它拉拉倘若叼住象尾,象鼻是无法打到它的。这是大象身上唯一可攻击的部位了。事不宜迟,拉拉助跑几步,一个猛扑,身体腾空而起,准确咬住象尾,四只狗爪紧紧抠住粗糙的象皮,身体像蚂蟥似的叮在象屁股上。

果然如它预料的那样,大象感觉到疼痛,被迫停了下来,扭头旋转,抡起长鼻拼命抽打,但象体壮硕,脑袋能扭动的幅度很小,鼻子够不着粘在屁股上的目标。大象又举起一只后蹄,膝盖朝后弯曲,使劲踢蹬,但象腿太粗,弯曲不易,也没能踢蹬到拉拉。

它成功了,对警犬来说,这算得上是个伟大的创举。

拉拉粘在象屁股上,很是得意。它终于找到了大象的薄弱环节,等到大象折腾得筋疲力尽后,就可在马戏团驯兽师的配合下,设法将大象赶进大铁笼去了。

拉拉正在得意,突然感觉自己竖直的身体在迅速往后仰倒,不由得吃了一惊。多年的警犬生涯养成了它对危险超灵敏的反应能力。它看见,象鼻炮筒似的刺向天空,大象两条前蹄腾空,象头节节升高。它意识到危险,立刻松开叼住象尾的嘴,狗爪在象屁股上使劲一蹬,身体迅疾弹跳开去。

拉拉的身体还没落地,“噗”的一声,大象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这是一头在马戏团长大的演出象,受过专业训练,会做各种高难度杂技动作,经常在舞台上身体竖直坐下来,给观众表演吹口琴等节目。

拉拉倒抽一口冷气。好险哪,要是它动作慢半拍,被大象坐个正着,数吨重的大象坐在它身上,肯定会把它压成肉饼。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死亡游戏。

虽然象皮厚韧,但拉拉的牙齿也不是吃素的,那条象尾被它尖利的犬牙咬破了,滴出浓稠的血。这点小小的皮肉伤,对大象来说,就像人被蚊子叮了一口,根本算不了什么。但陆地上最大的猛兽,连孟加拉虎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大公象,竟然被一条狗咬伤尾巴,这对大象的自尊心是一种极大的刺伤。大象是一种报复性很强的动物,见自己未能将狗碾压死,立刻又爬了起来,愤怒地吼叫着,气势汹汹来追撵拉拉。

拉拉很高兴大象来盯着它穷追猛撵。它之所以冒险跳到象屁股上去咬尾巴,目的就是要激怒大象,把大象的注意力转移到它身上来,这样才有可能将这个庞然大物引领进大铁笼里去。

大象的奔跑速度不如狗,拉拉轻松地奔逃,很快就蹿进马戏团的院子。大铁笼就在院子的西南角,门敞开着,请君入瓮,很欢迎大象进去。铁笼子旁隐藏着马戏团的两名驯兽师,只要大象跨进笼子里去,他们随时就会跑出来把铁门关拢锁牢。遗憾的是,大象似乎看穿了拉拉的企图,意识到自己是在被一条狗牵着鼻子走,离铁笼子还有几十米远,就停了下来,转身又要往街上跑。

决不能让大象回头!

再想跳到象屁股上去咬尾巴,显然是行不通了。大象刚才吃了亏,对尾巴看护得特别紧。大象发挥马戏演员的特长,跳芭蕾舞似的横着身体跑,严密防范拉拉从背后袭击。

拉拉高高跃起,从侧面扑到大象背上,张嘴咬了一口。遗憾的是,象皮比它想象的还要厚韧,犬牙都咬疼了,也只是在象皮表层咬出两条浅浅的齿痕。在拉拉跃上象背的一瞬间,大象扭转脑袋,抡起长鼻子,就像拍灰尘一样,朝拉拉脑袋拍打下来。

拉拉早有准备,狗头一偏,让象鼻落在自己肩胛上,并及时松开爪子。它掉在地上跌了两个滚,看起来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其实并没受到伤害。可它钩起一条前腿,梗扭脖子,似乎受到重创,站都站不起来了,发出惨烈的哀嚎,在地上滚动挣扎,瘸瘸拐拐地奔逃。

它要用装死的办法,将大象引领进大铁笼去。

这是拉拉与生俱来的一种特殊的生存技能。它血管里流淌着一部分狼的血液。在雪域荒原,狼窝附近一旦出现老虎豹子金猫猞猁棕熊等大型食肉兽,危及小狼崽的生命,狼爸或狼妈便会用装死的伎俩,或假装瘸了一条腿,或咬破自己的身体假装受了致命伤,刺激大型食肉兽的捕捉欲望,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将敌害引到与狼窝相反的方向去。

这一招果然灵验。大象兴奋地吼叫,又掉头追将过来,用鼻子打,用象蹄踩,追杀看起来唾手可得的猎物。拉拉凭借矫健的身手,腾跳滚蹿,恰到好处地躲避大象的攻击,渐渐朝大铁笼靠拢。

拉拉明白,只有它先跑进铁笼去,大象才有可能跟着它追进铁笼来。拉拉一面奔逃,一面打量这只巨型铁笼子。铁笼子呈长方形,高三米五,宽三米五,长约六米,用比大拇指还粗的钢筋焊接,钢筋与钢筋之间的距离约二十厘米。这个间距,说宽不宽,说窄不窄,拉拉估计,缩紧身体挤一挤的话,它是可以从铁杆间的空隙钻出去的,但这样做相当危险。万一它动作不够麻利,万一身体被铁杆卡住,如此狭小的空间,它没有任何回旋余地,造成关门打狗的态势,大象一步即可跨到它跟前,用鼻子将它擒获。

作为警犬,没有倒在歹徒的枪口下,没有死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却被象蹄活活踩成肉酱,这也太窝囊了啊。

可它是警犬,虽然主人给它下达的只是“玩游戏”的指令,但它晓得,主人其实是很希望它能成功地将大象引领进大铁笼里去的。它不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留下终身遗憾。它咬咬牙,瘸起一条腿,往笼门里钻。

大象赶过来了,长牙像两柄利剑,恶狠狠朝它刺来。它颠跳打滚躲闪,装作晕头转向慌不择路,跌跌撞撞跑进大铁笼子去。大象追到铁门口,两只前蹄已跨进笼子,两只后蹄还滞留在笼外,欲进未进,犹豫不决。

拉拉在大铁笼里愈发显得慌乱,不但一条腿瘸了,连脖子也崴伤了,拼命想从铁栏杆的间隔逃出去,却怎么也出不去。拉拉在铁笼子底端从东跑到西,来回寻觅可逃生的地方,连续哀哀吠叫,完全是穷途末路的狼狈相。

这进一步刺激了大象的追击欲望。它终于不再犹豫,庞大的躯体冲进铁笼,以雷霆万钧之力朝拉拉冲撞过来。

拉拉用眼睛的虚光往后瞄视,当大象身体完全进入大铁笼的一瞬间,它狗头刹那间从两根铁杆的空隙处钻了出去,半秒钟也不敢耽搁,使出吃奶的力气,身体拼命往外挣扎。

两名躲藏在铁笼旁的驯兽师配合相当默契,当大象后蹄踏进铁笼的刹那间,飞奔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哐啷”将大铁门关拢,并“咔嗒”挂上了铁锁。

也许是意识到上当受骗,大象更气得七窍生烟,步伐迈得更快,霎时间就奔到铁笼底端。按理说,拉拉这时候应该已钻出铁笼来,但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它的肩胛太宽太厚,卡在两根铁杆间怎么也过不去。它调整姿势,蹭掉一大片狗毛,这才勉强通过。这当然会耽误零点几秒时间。大象追到铁笼底端时,拉拉的身体与四肢刚刚钻出铁笼去,只见大象“唰”地抡出长鼻子,揪住了拉拉的尾巴。

大象的鼻尖弯曲自如,有很强的抓握能力。

拉拉使劲往笼外拔尾巴,大象也用力往笼内拉狗尾巴,就像在进行一场奇特的拔河比赛。

这时,许多人都拥到大铁笼旁来。女演员柳霞手伸进铁笼拍打象鼻子,高声喊叫:“阿瓦隆,松开,听话,快松开!”

警员大漫则抱住拉拉的身体,不让大象把它拔进铁笼子去。

大象还是不愿松开鼻卷。大象力拔山兮气盖世,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拔河选手。拉拉尾巴绷得比弓弦还紧,从尾尖一直痛到脊梁。再这样僵持下去,它即使不被大象拖回铁笼子去,尾巴也肯定会被拉断,变成一条无尾丑狗。

更让拉拉难受的是,尾巴被拉得太紧,有一种想要大便的感觉,憋也憋不住,“噗”的一声,一泡狗屎从肛门喷泻而出,涂抹到象鼻上。

有句俗话: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狗是肉食动物,狗屎味道很浓,可以说是臭气熏天。大象的嗅觉十分灵敏,当然很厌恶狗屎的味道,不由自主地松开鼻卷。

拉拉终于从象鼻中脱险,安全地逃出大铁笼。

虽然它差点死在象蹄下,但拉拉并不恨这头大象。出生入死,对警犬来说,那是家常便饭。它为这头珍贵的大象演员还活着而感到自豪。主人大漫舒心的微笑和女演员柳霞的破涕为笑,就是对它最好的奖励。

主人大漫伸出手想深情地抚摸它,女演员柳霞激动地张开双臂想拥抱它,它却一扭腰跳闪开去。它跑到铁笼子旁,用爪子刨抓狗屎。

“算啦,算啦,”主人大漫笑着说,“你不是故意随地便溺的,特殊情况,可以原谅嘛。”

拉拉仍专心刨抓,它不是自由散漫的野狗,也不是缺乏教养的宠物狗,是不可以随地大小便的。它是从警犬学校毕业受过严格训练的警犬,作为警犬,从小就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假如在营区,必须到警犬厕所去屙屎撒尿。假如在野外,需要排泄时,必须在得到主人首肯后,找个僻静的角落去解决问题;完事后,还必须刨一些沙土将屎尿掩埋掉。

警犬嘛,就是狗类中的文明标兵。

拉拉仍埋头工作着,它一定要把自己不小心屙出来的粪便处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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