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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丹派南宗四祖

寒泉狱

孟婆明明在身后穷追不舍,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望乡台上?乾坤惊诧万分,回头向暗道中望去。

此时铃铛声大响,一道人影已追至暗道出口。绿光映照之下,只见那人白发黑袍,手握青铜八角铃铛,正是孟婆。乾坤急忙又望向望乡台,那里所坐之人同样手托青铜八角铃铛,也是孟婆。

“竟有两个孟婆?”乾坤暗暗心惊。两个孟婆容貌相同、身形相同,鬓角也都插着金灯花,只是暗道中的孟婆穿着宽大的黑袍,将金灯花插在左边鬓角,望乡台上的孟婆却穿着紧窄的红衣,将金灯花插在右边鬓角。他顿时想了起来,他与孟婆见过三次,孟婆每次说话不多,但都用到了自称,只是有时自称“老妪”,有时却自称“老身”,孟婆的神色也时有区别,有时面无表情,毫无变化,有时却嘴角斜翘,似笑非笑。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黄泉狱的镇狱阎罗不是一人,而是两人,只是这两人长得太过相像,叫人难以分辨。”

乾坤绕了一大圈,却又回到了原地,往前铁链已断,乃是遍布赤链蛇的忘川池,往后则是刚刚逃出来的黄泉牢狱,可谓进也无路,退也无路,更别说两个孟婆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了中间。更糟糕的是,此时他吸入了龙血香,浑身疲软,头脑的昏沉之感越来越重,别说与孟婆动手,哪怕就这么站着,也随时可能昏迷倒地。

“我重伤了那几个面具人,若是被抓回去,势必被关进红牢,受尽万般折磨,生不如死。与其这样,不如跳进忘川池,被淹死也好,被赤链蛇咬死也罢,总好过死在暗无天日的红牢里!”乾坤想到此处,再不犹豫,将阴阳匕往环形褡裢上一插,纵身一跃,跳进了忘川池。

“扑通”一声大响,他堕入水中,眼前红光荡漾,只见四面八方聚集了无数暗影,突然间群起而动,如狂潮般涌来,全都是张开利口、露出尖牙的赤链蛇。

乾坤跳下之时,便做好了再受一次千叮万咬之痛的准备,然而周围的赤链蛇冲到他身前一丈之处,却纷纷停住,绕着他的身体来回游动,不敢再靠近分毫。他的身子四周,仿佛筑起了一圈无形的墙,使得万千赤链蛇难以近身。他很快发现,这些赤链蛇之所以不敢靠近他,竟是因为害怕他的血。他的血从十几道阴阳匕割出的伤口中流出,与水混融,围裹住了他的身子。冲上来的赤链蛇,一旦接触到他的血,便立即掉头,可是又舍不得这送到嘴边的美食,只好围着他来回游动。赤链蛇越聚越多,便如一圈越来越大的赤色漩涡,绕着他不停地旋转。他想起上次掉入忘川池中,那些咬过他的赤链蛇纷纷毙命,当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今看来,多半也是因为吸了他的血才会毙命。只是赤链蛇为何会怕他的血,他却一点也想不明白。

赤链蛇不敢靠近,乾坤便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再加上被冰冷的池水一激,昏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当即浮出水面,一边踩水令身体不再下沉,一边往四周看去,寻找出路。

忘川池周围的岩壁虽然光滑,难以徒手攀爬,但乾坤有阴阳匕在身,只须将阴阳匕交替插入岩壁,便能攀爬上去。整圈岩壁上共有三个洞口:一个是他跳下来的暗道口,紧追而来的黑袍孟婆正守在那里,他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自然不会再主动回去;另一个洞口被收起来的奈河桥挡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进入;还有一个洞口则是他和木芷、白玉蟾等人进入黄泉狱的地方,那里与望乡台之间有一座吊桥相连,望乡台上的红衣孟婆随时可以通过吊桥去那洞口守着,即便红衣孟婆不加阻拦,他进入了那个洞口,也只是回到地下暗河边,要想活着闯出水道纵横的暗河迷宫,几乎没有可能,更何况他好不容易才来到了终南山秘境,岂能就这么无功而返?木芷被囚禁在寒泉狱中,他又怎能舍弃木芷而去?

三个洞口都去不得,若是一直待在水中,就算两个孟婆不攻击他,他也只能不断地踩水,以免自己沉下去。可是这样一来,他迟早会把力气耗尽,最终还是会被淹死,变成这忘川池中的又一条亡灵。

身陷如此困境,左右不是办法,乾坤忽然心念一动,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竟一头扎回了水下。

乾坤在水下大睁着眼睛,即便眼睛丝丝作痛,也只能强行忍住。他看见四面八方聚满了赤链蛇,无数蛇影来回穿梭,密如织网。在他的斜前方,一片蛇影的缝隙之间,隐约有红光正在闪烁。

他第一次摔下铁链掉入忘川池时,曾在水下看见过红光,此次跳入忘川池,同样在入水时看到了红光,只不过之前都有无数赤链蛇迅速聚集,他一心对付赤链蛇,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此时赤链蛇不敢攻击他,他念头一转,想起了入水时看到的红光,这才潜回水下。

水下为何会有红光在闪烁?乾坤大感好奇,当即手划脚蹬,向斜前方的红光游去。

那方向上的赤链蛇纷纷避让,乾坤得以迅速游近,只见红光竟是由一朵金灯花发出的。那朵金灯花生长在水下岩壁之上,发出的红光正在慢慢变暗,但附近有一条赤链蛇游过,触碰到了花瓣,金灯光便重新亮了起来。

在那朵金灯花的下方,岩壁上还有一朵花。那花嵌在岩壁之中,不是真花,而是一朵雕刻出来的五叶莲花。在那朵五叶莲花的下面,岩壁上刻有两个青苔斑驳的篆体大字,虽然痕迹有些模糊,但尚能辨认,乃“寒泉”二字。在“寒泉”刻字的正下方,岩壁上开有裂口,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水下暗洞。

五叶莲图案之下是篆体刻字,篆体刻字之下是洞口,这样的场景乾坤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了。他曾见过刻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终南山秘境入口,也曾见过刻有“黄泉”二字的黄泉狱入口,眼前这个刻有“寒泉”二字的水下暗洞,极有可能便是九泉狱第四层寒泉狱的入口。

乾坤大惊之下一阵狂喜,以至于一口气竟没憋住,呛了好大一口水,急忙浮出水面换气。

乾坤一直以为,寒泉狱的入口是奈河桥挡住的那个洞口,没想到竟是在水下,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木芷正是被囚禁在寒泉狱中,他一心想救木芷,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去往寒泉狱,此时竟让他意外发现寒泉狱的入口,当真是惊喜万分。他得意至极,向黑袍孟婆和红衣孟婆各看了一眼,心中暗道:“难怪老婆子叫我‘回头不入忘川池’,原来真正的出路便是在忘川池中!”他心中暗喜,再次埋头潜入水下。

成团的赤链蛇纷纷避让,乾坤重新游近刻有“寒泉”二字的水下暗洞。借助岩壁上那朵金灯花的亮光,他隐约看见暗洞之中有不少花苞倒垂,延伸进了暗洞深处,如此景象,与数日前走过的那条黄泉路几乎一模一样。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游进暗洞,伸手触摸一个花苞,那花苞果然徐徐亮起红光,又是一朵金灯花。一朵朵金灯花被他触摸,相继亮起了红光,照亮了整条洞道。他手划脚蹬,不停地向前游去。

乾坤游了片刻,水下暗洞出现了弯折,开始斜通向上。不少赤链蛇追着他游进水下暗洞,但到了弯折之处,仿佛遇到了一堵无形屏障,竟纷纷停住,不再向前。一口气越憋越紧,他胸中渐感难受。他加快游动速度,头顶忽然一凉,脑袋已钻出水面,置身于一条暗河之中。

乾坤喘了几口大气,这才抬眼张望四周。

此时他身处的这条暗河,河面宽四丈有余,笔直向前延伸了数十丈,便到了尽头,被一堵深黑色的石壁阻断,因此暗河水并不流动。暗河上架有一块块石板,连成了一座形状极为奇特的石桥。石桥总体上呈“丰”字形,长长的主桥顺着暗河中心延伸,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狭窄的横桥相交,连接着暗河的两岸。两岸点了不少火把,映照出了一间间昏暗的牢狱,牢狱中人影幢幢,关押着不少囚徒。

乾坤看着眼前的场景,惊叹之余,不禁暗暗想道:“想必这里便是寒泉狱了。道教传说之中,九泉各有所用,黄泉用来关押山魈精魅,寒泉用来关押江湖水怪。山魈精魅和江湖水怪,世上自然不会有,但黄泉狱是完全比照黄泉开凿的,这寒泉狱自然也要依水而建,才算得上是名副其实。”

在乾坤的右侧,暗河岸边有一片浅滩,浅滩旁边是一堵石壁,石壁上有一个洞口,此时洞中隐隐传来了一阵轰隆之声。乾坤早已听过这种轰隆之声,那是奈河桥放下时所发出的响声。他心中一惊,暗道:“原来那奈河桥挡住的洞口也是通往寒泉狱,两个老婆子定是猜到我从水下游了过来,这才放下奈河桥,想必不一会儿便要追过来了。我得赶紧找到木芷和玉蟾兄,想办法救他们出来,尽快逃离此处。”想到这里,他迅速游向暗河中心,来到主桥底下。

此时寒泉狱中除了关押的囚徒外,四下里空无人影,不见任何看守之人,只有阵阵惨叫声隐约从远处传来。乾坤往惨叫声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是在暗河的另一头,岸边石壁上有一道紧闭的圆形石门,惨叫声便是从那道圆形石门中传出的。乾坤一心只想救木芷和白玉蟾,对这阵惨叫声不加理会。他趁着寒泉狱中无人看守,迅速爬上了主桥。

面具道士

乾坤沿着主桥往前行去,两岸的一间间牢狱尽入眼中。每一间牢狱外面都插有一支火把,光线比黄泉狱明亮得多,足以让他将牢狱中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黄泉狱的众多牢狱只关押了五个百岁囚徒,而寒泉狱的十六间牢狱却没有一间是空的。牢狱中的囚徒是男女分开关押的,关押男囚徒的牢狱总共十二间,关押女囚徒的牢狱只有四间。所有囚徒的手脚都被上了镣铐,镣铐被扣在牢壁上的铁环之中,使得囚徒即便身在狱中,也只能在方寸之间活动,无法自由走动。

乾坤能看清牢狱中的情况,牢狱中的囚徒也能看见乾坤在主桥上行走。这些囚徒原本极为安静,但看见乾坤从暗河中爬起来,又没有戴赤面獠牙面具,浑身血迹斑斑,怎么看都像是个越狱的囚徒,一时之间铁链晃动之声四起,低声求救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乾坤急忙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这些囚徒不要出声。可是这些囚徒被关押日久,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获救的希望,见乾坤左顾右盼似在找人,因此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躁动,生怕乾坤注意不到自己。

乾坤担心惊动寒泉狱中的看守之人,又怕孟婆从黄泉狱追来,因此加快了找寻的速度。他一路看了过去,倒也看见了不少认识之人,比如土为安、火不容、玉道人、乌力罕、尹志平和赵无财等人,均被关押在牢狱之中。这些人看见乾坤,反应各不相同,土为安一直静坐不动,火不容骂了一句“他娘娘的”,玉道人尖声冷笑,乌力罕冷眼相看,尹志平微皱眉头,赵无财则是不断低声求救。

乾坤很快看完了关押男囚徒的十二间牢狱,没有看见白玉蟾,也没有看见阴长生。他走到关押女囚徒的四间牢狱外。

此处离暗河尽头已经不远,他抬眼一望,只见那截断暗河的深黑色石壁上,刻着五叶莲图案,图案下方有篆刻的“阴泉”二字,再往下则是一道铁门,深深地嵌在石壁之中。乾坤没想到如此轻易便找到了通往第五层阴泉狱的道路,只是不知那道铁门该如何开启。但他此刻无暇关心这些,只是一心想救木芷。他转头往关押女囚徒的四间牢狱看去,还没来得及用目光搜寻,便听见最边上的牢狱中传出了一声低叫:“乾坤!”正是木芷的声音。

乾坤急忙看向最边上的牢狱,一眼便看见了木芷。木芷的脸色憔悴了不少,却依旧掩不住秀美绝伦的姿容,眉心那朵落梅妆灿若丹霞,明媚动人。在木芷的身旁,还囚禁着两个女人:一个身穿绯红色绸衫,正是那个与土为安同行的女子,她用来遮面的红纱已去,容貌极美,高鼻深目,不似汉家女子,别有一种异域风情;另一个女人穿着黑底流彩的紧身衣服,正是五行士中的水行士水之湄。水之湄脸上那抹坠有彩珠的黑纱同样已经揭去,容貌竟也是颇为美艳,只是雪白的脸颊上有一道细细的疤痕。她眼角眉梢略有妖意,正面浮冷笑,瞧着乾坤。

乾坤眼睛一亮,目光只落在木芷身上,对水之湄和那绸衫女子正眼也没瞧一下。与木芷只不过分别了五日,他却像五年没见一般,心中惊喜万分,便要向木芷所在的牢狱奔去。然而他只奔出两步,一声“木芷”也只叫出了一个“木”字,却听木芷道:“快躲起来!”声音压得极低,满是急切之意。

便在这时,近处传来一阵轧轧声响,听起来像是缓缓开门的声音。此时乾坤位于十六间牢狱的边缘,离传出惨叫声的那道圆形石门很近。那道圆形石门半黑半白,乃太极之状,此时正沿着曲线中缝,缓缓向两边打开,明亮至极的光线从门缝中漏了出来,惨叫声一下子变得大声了许多。

桥上无处躲避,乾坤只好迅速溜入暗河,藏身在桥底下,并深吸了一口气,把整个身子潜入了水下。

太极石门开启后,一个面具道士从门内走出。那面具道士所戴的面具同样绘着赤面獠牙,只是身上穿的却是灰色的道袍。他不是空手走出,而是拖着一个金衣大汉。那金衣大汉的双手双脚均被上了镣铐,口中不停地冒着黑沫,不时发出一两声惨叫。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看见了这一幕,似乎惧怕至极,立刻安静了下来,原本嘈杂的寒泉狱顿时恢复了原有的沉沉死寂。

那面具道士拖着金衣大汉上了横桥,沿着横桥走到了主桥上。他看见主桥上有不少湿漉漉的脚印,立即停住了脚步。他低下头来,看着桥下的暗河水,只见水色略微泛红,像极了被血染红的样子。他抬起头来,面具眼孔后的两只眼睛看向最边上的那间牢狱,看向了牢狱中的木芷。他看见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变成了深红色。他不再停留,继续拖着金衣大汉往前走,对主桥上的脚印和水中的血色竟是视而不见。

面具道士将金衣大汉拖至一间牢狱外,打开牢门,将金衣大汉拖了进去,拿起镣铐上的铁链,扣在了牢壁上的铁环中。那金衣大汉两眼翻白,口中的惨叫声变得有气无力,浑身更是鲜有动弹。这间牢狱还囚禁着赵无财和玉道人。那金衣大汉正是赵无财的十个护卫之一。赵无财一脸惧怕之色,急忙撇开了脸,不敢去看那金衣大汉的惨状,更不敢去看那个面具道士。

面具道士锁好了金衣大汉,转身便朝玉道人走去。

玉道人神色一慌,尖声叫了起来:“不要抓我,我不要试药……”手脚挣动,铁链哐啷作响。

面具道士根本不加理会,解开铁链,将玉道人拖出了牢狱。

“我不要试药……不要拿我试药……”玉道人不停地叫着,又尖又细的声音回荡在地底牢狱之中,听起来极为凄厉可怖。他一边尖叫,一边挣扎,只是他似乎使不上力气,一番挣扎却没起到任何作用,被面具道士拖上主桥,向那道太极石门拖去。

眼看太极石门越来越近,一阵刺耳的铃铛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面具道士立刻回头,只见孟婆手持青铜八角铃铛,已从浅滩处的洞口走出,出现在了寒泉狱中。

两个孟婆只来了一个,是那个身穿黑袍、将金灯花插在左边鬓角的孟婆,另一个红衣孟婆则继续镇守在望乡台上。在黑袍孟婆的身边,随行着四个面具人。这四个面具人原本看守在奈河桥的背后,听到黑袍孟婆的铃铛声后,便拉动悬索,放下了奈河桥,又从奈河桥上横伸一块桥板,搭在了铁链连接的那个洞口上,接引黑袍孟婆过桥。黑袍孟婆过桥后,命令四个面具人随她前来寒泉狱,捉拿越狱潜逃的乾坤。

黑袍孟婆的眼窝对着那面具道士,嗓音平缓死沉:“黄泉狱走脱一人,来了寒泉,你可有看见?”

面具道士摇了摇头,继续拖着玉道人往太极石门而去。

黑袍孟婆的两个眼窝缓缓地扫过暗河两岸的十六间牢狱,已将所有牢狱里的情况扫视了一遍,没有发现乾坤的身影,随即眼窝一转,对准了暗河中心的主桥。主桥上有一长串湿漉漉的脚印,脚印之间还有零星的血迹。她迈动颤巍巍的步子,走过横桥上了主桥,沿着脚印往前走去,很快来到了脚印中断之处。她的眼窝低垂下来,正对着桥下的暗河水。周围的水都是清澈的,唯独这一片水隐隐泛红。

忽听玉道人尖声叫道:“那个走脱之人,是不是长着六道乾坤眉?”

黑袍孟婆抬起眼窝,对准了玉道人。

“我知道那乾坤眉躲在何处。”玉道人尖声说道,“你快叫他放了我,不拿我试药,我立刻便把那乾坤眉的藏身处告诉你!”

黑袍孟婆面无表情。她已然找到乾坤的藏身之处,哪里还用得着玉道人来多嘴。她手中的青铜八角铃铛轻轻一摇,跟随她前来的四个面具人立刻聚拢过来,跳入水中,从四面合围,扑入水下,哪知却扑了个空,桥底下竟是空无一人。

面具道士拖着玉道人转上横桥,往太极石门而去。太极石门一直敞开着,面具道士看见门内地面之上,出现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与他在主桥上看见的脚印如出一辙。他当即手下用力,往旁边轻轻一带,玉道人的下半身顿时掉出狭窄的横桥,落入了暗河之中,其时玉道人一直挣扎不止,在旁人看来,倒像是玉道人自己挣扎过猛,以至于下半身落入了水中。面具道士将玉道人拖上了岸,迅速地拖进了太极石门。玉道人的下半身被水打湿,从门内地面上被拖过,顿时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迹,将原有的几个脚印覆没了。

然而黑袍孟婆的两个眼窝早已对准了岸边的太极石门。在面具道士拖着玉道人进入太极石门之前,她便看见了门内地面上那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黑袍孟婆走过横桥,紧跟在面具道士和玉道人之后,进入了那道太极石门。四个面具人从水中上岸,也进入了太极石门。

太极石门内是一间狭窄的石室,石室正中央有一处四四方方的石台,石台的两头分别嵌有一个铁制环扣。面具道士将玉道人拖到四方石台上,将玉道人手脚上的镣铐分别扣在了两个铁制环扣中,使得玉道人的身体被拉直在四方石台上,难以动弹。

黑袍孟婆对玉道人试药的过程没有丝毫兴趣,眼窝扫过整间石室的地面。从太极石门进来,一直到正中央的四方石台,地面上早已满是水迹,那都是玉道人挣扎时留下的。但从四方石台再往里的地面上,则有不少湿漉漉的脚印,脚印的形状和大小,与主桥上的脚印一模一样,脚印之间还有些许血迹。只不过这些脚印极为凌乱,根本看不出最终去向何处。

石室内除了四方石台外空无一物,一眼便能看见各处角落,并不见乾坤的影子。黑袍孟婆眼窝一抬,对准了最里侧的石壁,石壁上还有另一道圆形石门,同样是半黑半白的太极之状。

黑袍孟婆作为黄泉阎罗,镇守黄泉狱已有三十载,负责阻拦那些擅闯终南山秘境的人,但九泉狱中用于关押擅闯之人的却是寒泉狱,因此黑袍孟婆但凡擒住擅闯之人,便会押至寒泉狱进行关押,是以她曾多次来到寒泉狱,对寒泉狱的布局颇有了解。她知道眼下所处的这间狭窄石室是试药室,最里侧石壁上那道太极石门的背后则是炼丹室,乃寒泉狱镇狱阎罗炼丹制药的地方。

黑袍孟婆盯着通往炼丹室的太极石门,枯手一抬,摇动了一下青铜八角铃铛。铃铛声一响,四个面具人当即走到最里侧的太极石门前,其中一人拿起门环,叩响了太极石门。

一阵轧轧声响起,太极石门沿着曲线中缝缓缓打开,淡淡的烟雾从门缝中飘出,一个面具道士手持黄玉葫芦,出现在了门口。那面具道士同样身穿道袍,但道袍不是灰色,而是明黄色,脸上的面具赤色更深,獠牙更长,地位显然比试药室里那个面具道士更高,但他看见孟婆,态度却极为恭敬,说道:“恭迎黄泉阎罗大驾!”话音一落,便移步让到一旁。

黑袍孟婆对面具道士毫不理会,领着四个面具人走入太极石门,只见里面是一间极其开阔的圆形石室,比外面的试药室大了数倍。这间圆形石室便是炼丹室了。炼丹室的地面被一道左弯右曲的缝隙分割成了两半,半黑半白,便如一个阴阳鱼太极图。在两个阴阳鱼眼的位置,分别摆放了一口炼丹炉。两口炼丹炉约有半人高,颜色也分为黑白二色,每口炼丹炉旁都站着两个身穿灰色道袍的面具道士。此时炉火尚未熄灭,炼丹室内热气蒸腾,烟雾弥漫。炼丹室的顶壁上有两个拳头大小的洞,位置正对着地面上的两口炼丹炉。此时,满室的烟雾正不断地钻入这两个洞中,只是不知这两个洞连通何处,烟雾最终又将排去何方。在炼丹室的正中央,一个身穿破旧道袍的老道士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一个身穿明黄色道袍、手持银丝拂尘的面具道士立在老道士的左侧。那个手持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返回室内,立在了老道士的右侧。

那老道士不仅道袍破烂,而且尘垢遍身,几根白须长短不一,如同竹签一般横戳在下巴之上,稀疏的白发在头顶横生倒竖有如乱草,一张皱纹深刻的脸上长满了大小不一的黑斑,已是风烛残年、龙钟老态。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白骨穿成的项链,项链正中坠着一个白玉骷髅头,与黑袍孟婆所戴的项链一模一样。他睁开眼睛,看见了黑袍孟婆,当即微微一笑,冲身旁的蒲团抬了一下手,说道:“孟阎罗大驾寒泉,老道有失远迎,快快请坐。”嗓音极其苍老,有气无力,听起来像极了奄奄一息之人,但语速平缓,颇为和蔼。

黑袍孟婆看了一眼地面,并不见任何脚印,不知是乾坤没有躲进来,还是炼丹室内太过炙热,留下的脚印早已蒸干。她说道:“坐就不必了,黄泉狱走脱一人,老妪专为拿人而来。”她说话之时,摇动了一下青铜八角铃铛,随她进入炼丹室的四个面具人立刻向两口炼丹炉走去,揭开炼丹炉的顶盖,往里面看了一眼。两口炼丹炉满是滚沸的金石水液,并不见乾坤躲藏于其中。炼丹室内除了两口炼丹炉外,还摆放了一圈立柜、一口巨大的铁箱子和五口石缸。立柜紧贴着石壁,上面有许多抽屉格子,用于存放各种金石药材,这些抽屉格子极小,里面不可能藏人。那口铁箱子和五口石缸都摆放在炼丹室的最里侧,四个面具人当即走了过去。一个面具人打开了铁箱子,只见里面装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赤焰刀、黄玉短剑、弯刀等兵刃,也有九宫盒、黄金罗盘、悬链银球、彩珠面纱等物件,都是从寒泉狱的众多囚徒身上收缴得来的物品;另外三个面具人先后揭起五口石缸的盖子,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将盖子关上,只因五口石缸中分别装着蝎子、蜈蚣、壁虎、蟾蜍和蛇,数量极多,都是有毒的活物,在缸中爬来爬去。这五种毒物即为民间所称的“五毒”,虽然有毒,却全都能够入药,与花草树木和金石丹砂一样,都可以用来炼丹制药。

老道士听了黑袍孟婆的话,微微奇道:“有孟阎罗镇守黄泉,竟然还有人能走脱?”

黑袍孟婆道:“老妪看守不力,倒让寒泉阎罗见笑了。”话一说完,便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再一次摇响了青铜八角铃铛。四个面具人会意,当即摘下四个看守炼丹炉的面具道士的面具。四个面具道士露出了本来面容,却没有一个人是乾坤。

老道士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咳嗽了两声,说道:“难道孟阎罗认为老道窝藏了走脱之人?”

黑袍孟婆说道:“不敢。”她嘴上说不敢,手中却又摇响了青铜八角铃铛。四个面具人立刻走到老道士的左右两侧,将两个分别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的面具也摘了下来,同样不是乾坤。四个面具人没有找到乾坤,重新站到了黑袍孟婆的身侧。

老道士叹了口气,说道:“孟阎罗,老道曾是你狱中的囚犯,虽然时隔多年,可如今看来,你终究还是信不过老道。老道被主上提为镇狱阎罗以来,五年间镇守寒泉狱,尽心竭力炼制丹药,从没有过二心。”

黑袍孟婆说道:“那走脱之人不是等闲人物,老妪怕他假扮成莲社信士混进来。冒犯之处,寒泉阎罗不必多心。”她看了看两口炼丹炉,随口问道,“不知寒泉阎罗近来又炼出了何种灵丹妙药?”

老道士说道:“孟阎罗送来幽灵草和七彩叶猴,老道实是感激不尽。老道以幽灵草汁和七彩叶猴血为引,佐以十八味金石药材,各用不同配量,投入两仪炉中,焚炉一日,炼得丹药四粒,眼下又重开两仪炉,再用其他配量,继续新炼丹药。炼出的四粒丹药,方才已试过一粒,似乎大有不对之处,正要试第二粒。孟阎罗若有兴趣,不妨留下来观看试药,有何错谬之处,还望孟阎罗指出。”他说完之后,大口喘气,似乎说了这一长段话,已耗费了不少气力。

黑袍孟婆说道:“寒泉阎罗为主上炼丹试药,劳苦功高。老妪还要拿人,就不叨扰了。”说完这话,转身便走。

黑袍孟婆是黄泉阎罗,那老道士是寒泉阎罗,虽然都是九泉狱的镇狱阎罗,可是寒泉狱的面具道士对黑袍孟婆甚是恭敬,但黑袍孟婆带来的四个面具人却对老道士没有半点敬意,不但进入炼丹室时不打招呼,离开时同样不声不响,直接跟着黑袍孟婆便往外走。

老道士颤巍巍地起身,两个分别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四个照看两仪炉的面具道士随在老道士身后,一起把孟婆送到试药室中。众面具道士恭声说道:“恭送黄泉阎罗!”

眼看就要走出试药室的石门,黑袍孟婆忽然脸一转,两个眼窝对准了那个守着玉道人的面具道士。那面具道士立在四方石台旁边,一直低垂着头。寒泉狱的所有人包括镇狱阎罗在内,都对她态度恭敬,可试药室里的这个面具道士,在拖行玉道人时便见到了她,却没有对她表现出丝毫敬意,此时她要离开,连寒泉阎罗都要亲自相送,那面具道士却没有任何表示。她猛地身形一晃,右手从袍袖中疾探而出,抓向那面具道士的脸,欲要摘下面具,瞧瞧那面具道士的真面目。

黑袍孟婆出手毫无征兆,疾如风雷。当日在望乡台上,乾坤便是猝不及防,被孟婆一把按住了脸。此时黑袍孟婆故技重施,那面具道士却在电光石火之间,脑袋迅疾一偏,竟躲过了这一抓。黑袍孟婆没想到面具道士竟敢躲闪,而且当真躲闪了过去。她眼窝一收,第二次出手更为迅猛。

那面具道士刚要躲闪,忽听老道士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当即站定不动,任凭黑袍孟婆的手从脸上掠过,摘下了赤面獠牙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只见他满面污垢,肮脏不堪,脸上却带有一丝嬉笑之色,竟是白玉蟾。

黑袍孟婆一眼便认出了白玉蟾。白玉蟾和乾坤、木芷等人进入黄泉狱那日,正是黑袍孟婆镇守在望乡台上,当时黑袍孟婆倒出孟婆汤后,虽然无人饮下,但孟婆汤里有毒气飘出,只不过这种毒气无色无味,所有人都吸入了,却丝毫没有察觉。乾坤便是吸入了孟婆汤的毒气,再加上喝了白玉蟾的酒,酒力催动血脉运转加快,使得他第一个毒发,这才会在通过铁链时昏沉乏力,掉入忘川池中。乾坤昏迷倒地后,白玉蟾、木芷等人也随即毒发,昏倒在望乡台上,被黑袍孟婆所擒,押送到寒泉狱囚禁起来。黑袍孟婆认出了白玉蟾,眼白中的两圈灰线隐隐转动,忽然眼窝一转,对准了老道士,说道:“寒泉阎罗,你竟敢擅自释放囚徒,还将囚徒扮成莲社信士?”

老道士说道:“孟阎罗请息怒。此人原是个道士,老道审问他时,发现他年纪虽轻,却通晓金石药理,精于炼丹之术。老道奉命为主上炼制金丹,虽然各类丹砂金石应有尽有,但老道终究年事已高,精力难济。此人是炼丹大才,能助老道一臂之力,老道这才收他在门下帮忙。此事老道做得确有不妥,改日一定传书碧落,恳请主上纳他为莲社信士,想来主上不会为难。”他说完这一长段话后,有些力不从心,大口喘气。

黑袍孟婆盯着老道士看了片刻,收拢的眼窝渐渐扩开,说道:“主上提拔你为镇狱阎罗,这些年你但有所求,主上一概应允,各种奇花异草、金石丹砂,悉数为你寻来,只盼你能早日炼出金丹。五年限期只剩下最后一月,还望你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主上一番厚望。”

老道士说道:“限期之内,老道定会尽全力炼出金丹。金丹不成,老道当自赴溟泉,受九幽阴劫而死。”

“你知道便好。”黑袍孟婆冷冷地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满地的脚印,袍袖一拂,带着四个面具人走出了试药室。她命令四个面具人将寒泉狱中的食室、居室等地方仔细搜了一遍,又把十六间牢狱找了一番,再将暗河从头到尾寻了一个来回,仍是没有发现乾坤的踪影。她心中暗想:“陈泥丸虽是以囚徒之身被提拔为镇狱阎罗,但他镇守寒泉五载,倒是从没做过什么犯禁之事,以他软弱惜命的性子,料他也不敢窝藏走脱之人。人不在寒泉狱,想必是从水下又潜回了黄泉狱。”她和四个面具人来到寒泉狱后,已将所有地方搜查了一遍,始终找不到乾坤,她料想乾坤为了躲避,十有八九是通过水下暗洞,又悄悄潜回了忘川池,至于主桥上和试药室中的脚印,想必是乾坤故布疑阵,便是为了让她寻错地方,一心在寒泉狱中搜寻。她面无表情,带着四个面具人离开寒泉狱,返回黄泉狱搜寻去了。

陈泥丸

黑袍孟婆和四个面具人离开后,老道士扭过头来,看向四方石台。

四方石台之上,玉道人手脚被锁,动弹不得,额头已是大汗淋漓,脸色更是一片惨白,往日的潇洒俊朗,那是半点也没有了。他被囚禁于寒泉狱期间,每天都能看见牢狱中的囚徒被拖去试药,听着一声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从试药室里传出,等到这些囚徒再被拖回牢狱时,要么满身疮斑,要么肤色青黑,要么四肢抽搐,要么七窍流血。其中一些很快丧命,另一些没死的,会再被拖去试药室进行第二次试药,若是仍然侥幸不死,那便进行第三次试药,甚至第四次、第五次,直至最终毙命为止。玉道人一向以俊朗如玉著称,对自己的容貌极是看重,可但凡试过药的囚徒,没有一个能保全原本的面容,大都是斑疮密布、口鼻歪斜、面目扭曲。他一想到自己很快就会变成那等模样,心中又惊又怕,当真比一刀杀了他还要难受。可是他中了孟婆汤的毒,浑身的力气使不出来,又被锁住手脚动弹不得,仰躺在四方石台上,便如案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玉道人见老道士一脸和善地看着自己,当真有种笑面阎罗之感,更增他心中的恐惧。他自知在劫难逃,一时间心如死灰,闭上了眼睛。哪知那老道士忽然说道:“将此人关回牢狱。这第二粒丹药,就由老道亲自来试吧。”

玉道人当即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老道士,心中惊喜不胜,但又不知老道士的话是真是假,终究还是有些惴惴难安。

老道士的这句话是对两个分别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说的。他是寒泉狱的镇狱阎罗,两个面具道士的地位自然在他之下,可他这话却没有半点命令的口吻,反倒像是在询求两个面具道士的同意。

两个面具道士对视一眼,同时点了一下头,松开搀扶老道士的手,将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交给了老道士。

老道士无人搀扶,腿脚微微打战,几乎站立不住。他倚住四方石台,这才不至于摔倒,说道:“你们带此人出去,好生看守狱道,孟阎罗若是再来,立刻前来通传。”说这话时,声音仍是有气无力,但又变成了命令的口吻。

两个面具道士当即领命,解开四方石台上的铁制环扣,将一脸狂喜的玉道人拖出了试药室。照看两仪炉的四个面具道士也迅速退了出去。白玉蟾要退出之时,老道士说了一句:“你留下。”白玉蟾便关上太极石门,留在了试药室中。

白玉蟾要上前搀扶老道士,老道士却摆了摆手。他离开倚靠的四方石台,竟稳稳当当地自行站立,再也没有先前腿脚颤抖、偏偏倒倒的样子。

新炼制的丹药就装在黄玉葫芦里,但老道士并没有打开黄玉葫芦试药,而是抬眼看着白玉蟾,叹了口气,说道:“方才甚是凶险,若是孟阎罗瞧了出来,只怕此刻你已性命不保。”声音虽然苍老,却已不再显得有气无力。

“原来师父早已经瞧出来了。”白玉蟾说话之时,再也没有嬉笑之色,神情变得十分恭谨。

老道士看了一眼湿漉漉的四方石台,说道:“你押过几次囚徒,每次都干净利落,唯独这次,押来的囚徒浑身是水。以往将囚徒锁上试药台,都是莲社信士来做,这次你却自行做了,还一直守着试药台寸步不离。你这么做的用意,别人瞧不出来,难道为师还瞧不出来吗?”他说了一长段话,呼吸平顺,根本无须大口喘气。他话音一落,立刻倒转手中的银丝拂尘,用长柄敲击试药台,顿时空空作响。他说道:“为师倒想看看,究竟是何许人物,能让你冒如此大险,替他遮掩藏身之处?”

“是,师父。”白玉蟾恭声应了,横伸双臂,拿住试药台的两角。他用力一掀,试药台顿时被抬起了半边。“道友,”他冲试药台下说道,“出来吧。”

试药台是中空的,底下立刻钻出一人。那人拨开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了六道乾坤眉,正是乾坤。

乾坤藏身于试药台下,虽然看不见试药室和炼丹室里发生的一切,但各人的对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哈哈一笑,说道:“玉蟾兄,原来刚才是你站在桥上,可把我吓了个半死。我还说来寒泉狱救你,没想到反倒又让你给救了。”

原来乾坤先前躲藏在主桥底下,白玉蟾拖着金衣大汉到了主桥上,因为发现脚印而驻足停步。当时白玉蟾戴着赤面獠牙面具,乾坤并不知道他是白玉蟾,听见金衣大汉的惨叫声就在头顶,也听见脚步声在头顶停住了,还以为自己的藏身之处已经暴露。所以当面具道士将金衣大汉拖入牢狱后,他立刻从水下冒了出来,准备换一个地方躲藏。他看见试药室内没有人影,心想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为安全,于是溜了进去,寻找藏身之处,哪知试药室内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可供藏身的地方。他看见通往炼丹室的那道太极石门,于是挨近石门,贴耳听了一下,听见了些许响声,知道炼丹室内有人,因此不敢入内。试药室内实在无处可躲,他本想退出去,但铃铛声忽然从外面传来,显然孟婆已经追入了寒泉狱,当时他若是出去,定然被抓个正着,但是若不出去,孟婆迟早会寻来试药室,到时候还是跑不掉。左右为难之际,他忽然想起当初在三祖殿躲入活死人青铜棺的往事,见试药台四四方方,如一口棺材,于是上前查看了一番。他原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试药台的一侧竟能掀起来,底下是空的,可以容人藏身。当时情势紧迫,他别无选择,只好在试药室内踩出满地的脚印,好让孟婆和面具道士找不到他脚印的去向,然后躲入了试药台下。

白玉蟾说道:“我在桥上停步之时,便知是你躲在桥下,后来见这里满地脚印,便猜到你躲进了试药室,藏身在试药台下。”他故意将玉道人拖入暗河,再将浑身是水的玉道人拖进试药室,为的便是掩盖乾坤留下的脚印。当时乾坤在试药台周围留下的痕迹最多,他迅速将玉道人锁在试药台上,也是为了掩盖痕迹,遮掩乾坤的藏身之处。

乾坤略微奇道:“你站在桥上,理应看不见桥下的情形才对,怎知躲藏的人一定是我?”

“我见木姑娘面有急色,落梅妆变成了深红色,便知躲藏之人一定是你。”白玉蟾笑道,“我们同来九泉狱的人当中,除了你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木姑娘如此关心。”

乾坤暗暗心道:“原来木芷这般在意我的安危。”一时间喜不自胜,竟比自己从孟婆手底下逃脱还要高兴。

白玉蟾向乾坤介绍那老道士,说道:“道友,这位是我师父翠虚真人。”

乾坤尚且欣喜不已,听了这话,六道乾坤眉猛然一动,转头向那老道士看去。他在试药台下听到了众人的对话,知道眼前这位老道士便是寒泉狱的镇狱阎罗,然而白玉蟾竟说老道士是翠虚真人,着实令他吃惊不小。翠虚真人的名头他早有耳闻,知道那是金丹派南宗的第四代掌教,若是论起道教各流派宗师的辈分,翠虚真人甚至比王重阳真人还要高。翠虚真人本名陈楠,是名闻天下的炼丹大师,据说其人衣衫褴褛、尘垢遍身,能以泥土掺符水,捏成小丸救人治病,无不灵验,因此世人称其为“陈泥丸”。乾坤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他早就听闻,陈泥丸在六年前云游至漳州时,不小心落水仙逝,金丹派南宗自此将其尊奉为四祖,实在没想到竟会在寒泉狱中见到活着的陈泥丸。传闻陈泥丸落水仙逝时已是一百六十岁高龄,眼前这位老道士面相极老,看起来多半已百岁有余。

“翠虚真人?前辈莫非是……陈泥丸?”乾坤难以置信,语气中大有疑义。

那老道士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抖了抖手中的银丝拂尘,目有惊色地看着乾坤。

一旁的白玉蟾说道:“师父别号‘陈泥丸’,原来道友是知道的。”

乾坤道:“金丹派南宗四祖的名头,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又岂会不知?”

其时天下道教流派甚多,金丹派南宗的名头虽然响亮,但比起全真道还是多有不及,陈泥丸的名头也及不上王重阳和丘处机等人,远远没到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但这话让白玉蟾听在耳中,却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不瞒道友,其实我白玉蟾并非什么闲散道士。我本是金丹派南宗第五代弟子,六年前师父落水失踪后,我一直不信师父已经仙逝,苦寻了六载,终于探知师父被莲社抓走,身在九泉狱中,这才来闯终南山秘境。”

白玉蟾这么一说,乾坤再无怀疑,当即向陈泥丸躬身行礼,说道:“翠虚真人活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陈泥丸早已看出他躲在试药台下,却没有当着黑袍孟婆的面揭穿,自然算是对他有活命之恩。

陈泥丸道:“小友不必多礼。”他看着乾坤身上的紫色道袍,目光中略有惊疑之色,说道,“你身上穿的这件法服……”话说一半,欲言又止。

白玉蟾连忙说道:“师父,这位道友姓乾名坤,乃是道圣传人。他身上这件法服,便是道圣法服龙褐。弟子之所以冒险替他遮掩藏身之处,便是为此。”

陈泥丸“啊”了一声,仔细地打量乾坤。历代道圣传人,都是道教宗师级人物,他见乾坤年纪轻轻,最多二十出头,竟会是道圣传人,不禁大感诧异。

乾坤说道:“翠虚真人、玉蟾兄,二位救我性命,我不敢再有欺瞒。我身上这件法服,的确是龙褐,但我并不是道圣传人。道圣传人本是全真道创派祖师重阳真人,重阳真人仙逝之时,没有择定下一代传人。我得到这件龙褐,实属机缘巧合。”

陈泥丸说道:“龙褐销声匿迹数十载,小友能得到它,足见道缘极深。自文始真人以来,得龙褐者,即为道圣传人。纵然龙褐是你机缘巧合所得,可你一旦穿上了它,便是新的道圣传人。想不到啊,老道有生之年,居然能在这寒泉狱中见到道圣传人,见到道圣法服……”说话之时,一双浑浊的老眼望着龙褐,眼中大有光芒闪动。

乾坤说道:“翠虚真人是寒泉阎罗,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真人成全。”

“你只管说来,”陈泥丸说道,“老道自当尽力而为。”

“我擅闯寒泉狱,是为了救玉蟾兄和一位同伴。如今玉蟾兄没事,当真是再好不过,但我那位同伴,眼下还被关在寒泉狱中。”乾坤说道,“还望真人高抬贵手,能放了我那位同伴。”

陈泥丸微微一笑,说道:“你要救的同伴,想必是那位木姑娘了。”他听了白玉蟾方才所说的话,此时再听乾坤这么一说,便立即猜到乾坤要救的人是谁。

乾坤也不加掩饰,直接应道:“正是。”

陈泥丸说道:“玉蟾,你快去狱中放木姑娘出来,带她来炼丹室。”

“是,师父。”白玉蟾立即戴上赤面獠牙面具,打开试药室的太极石门,走了出去,再关上石门,往关押木芷的牢狱去了。

乾坤没想到陈泥丸这么轻易便答应了,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刻拜倒叩头,说道:“多谢真人成全!”

陈泥丸忙道:“举手之劳,何足言谢!小友快快请起。”待乾坤站起后,他又道,“你浑身是伤,快随老道来。”说完便领着乾坤进入了炼丹室。他步履稳健,不需要旁人搀扶,哪里还有之前颤颤巍巍、老态龙钟的模样。

进入炼丹室后,陈泥丸示意乾坤在蒲团上坐下。他将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放在蒲团旁,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格子,取出一个小小的银盒。他打开银盒,里面装有淤黑色的药膏,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刺鼻气味。他将乾坤身上的十几道伤口擦拭干净,往伤口上细细地涂抹药膏。乾坤初时觉得伤口一麻,但随即一阵清凉,疼痛骤减,便知这是极好的治伤灵药。

便在这时,一阵镣铐声响起,白玉蟾押着木芷,走进了炼丹室。

活死脉

白玉蟾戴着赤面獠牙面具,木芷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她被押出牢狱时,其他囚徒都以为她是被带去试药,同被关在一间牢狱里的水之湄还冷笑着对她说了一句:“木丫头,一路走好。”便是连木芷自己,也以为此行是被押去试药。她对试药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熟悉至极。在洞天福地,她曾为道藏一叶做了十年的试药道子,对她而言,那十年的经历实在是痛苦至极,不堪回首。她因为试药而积毒在身,眉心处已有四瓣梅花,倘若哪天长出了第五片花瓣,她便活不成了。她成了木行士,不再做试药道子,如今道藏一叶也已经死了,本以为这辈子彻底告别了试药,想不到来到终南山秘境,在这寒泉狱中,竟然还会有此遭遇。之前那些试药的囚徒,没一个能够活命,她自知此番试药,必定加重积毒,即便一时不死,也会继续试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直到她死去为止。她心愿未了,实不甘心就此死去,但她吸入孟婆汤的毒气后,连日来浑身疲软,此时纵有一颗反抗之心,却无半点反抗之力。从牢狱走到炼丹室,只不过片刻时间,木芷却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这些往事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欢喜、有的悲伤,还有她那个未了的心愿,一切都在她的脑海中匆匆掠过,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木芷已是万念俱灰,却没想到进入炼丹室后,白玉蟾便摘下了面具,用钥匙打开了她手脚上的镣铐。而在炼丹室中,乾坤一本正经地端坐在蒲团之上,正咧开嘴冲着她笑。

“乾坤……”

短短的一声“乾坤”,却满含着惊讶、疑惑和喜悦。坐在地上的人是乾坤,身旁的面具道士是白玉蟾,显然她被带到炼丹室来,绝不是为了试药。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她心中惊喜万分。然而惊喜之余,她鼻尖却一酸,眼圈儿突然一红,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木芷!”乾坤笑容一顿,当即用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陈泥丸此时正在给他的伤口上药,忙道:“小友莫动。”乾坤只好坐回蒲团之上。

白玉蟾关上了太极石门,道:“木姑娘,你中了孟婆汤的毒,毒还未解,快先坐下。我这便取解药来。”他扶着木芷来到乾坤的身旁,让木芷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然后拉开药柜左侧的一个抽屉格子,取来了一个墨绿色的瓷瓶,又倒了一碗清水。他从瓷瓶中倒出些许白色粉末,融在水中,让木芷喝了。

乾坤略微侧了侧身子,这样可以和木芷相对而坐。他痴痴地望着木芷,见她一脸憔悴之色,眼睛里隐隐有泪光泛动,一时间心生怜意,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怪我不该这么晚才来,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木芷的脸顿时一红,将手缩了回去。她忍住了眼中的泪水,把脸侧向一边,低声道:“我没事……他们只是把我关起来,没有为难过我。”说话之时,语气变冷了不少。

乾坤见木芷态度转变,立时想起木芷曾说过的关于心愿未了的那些话。木芷一直回避男女之情,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他也曾暗暗告诫过自己,要将对木芷的情愫深埋心底,不再轻易表露出来,这样两人相处之时,才不会让木芷尴尬为难。可是他刚才情难自禁,还是一不小心做出了出格的举动。他心里有些恼怒,不知是在恼怒自己,还是在恼怒别的什么,当即举起另一只手,便对握过木芷的那只手狠狠地扇了下去。

木芷嘴唇一动,想要阻止乾坤,但话到嘴边,却又咬住了嘴唇。

“啪”的一记重响,乾坤的手背登时红肿了起来。

乾坤身上的伤口共有十几处,除了两处在锁骨内侧,其余伤口均在手臂上。陈泥丸正专心给乾坤的手臂上药,眉头不由得一皱,道:“小友,你这是做什么?”

乾坤没去想该怎么回陈泥丸的话,只是叹了口气。

忽听陈泥丸“咦”了一声,说道:“奇怪,当真奇怪……”

乾坤急忙转头看向陈泥丸,木芷和白玉蟾也扭过头来,只见陈泥丸正盯着乾坤锁骨内侧的两道伤口,神色大为惊讶。

锁骨内侧的两道伤口最早上药,陈泥丸分明记得上药之时,两道伤口还在隐隐渗血,眼下不过片刻时间,两道伤口不仅止住了血,而且皮肉相合,竟已愈合了一多半。陈泥丸知道自己的百草黑玉膏对治疗外伤极为有效,但远远没到如此神效的地步。他用一种颇为惊怪的眼神打量了乾坤一阵,忽然拿起乾坤的手腕,仔细地诊起脉来。

乾坤疑惑不解,木芷和白玉蟾也都微微皱眉,不明白陈泥丸突然诊脉是何用意。

陈泥丸仔细诊了乾坤手腕上的脉象,又诊手臂内侧的脉象,再诊脖颈根部的脉象。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最后收回了手,问道:“小友,你是不是……患有什么怪病?”

乾坤应道:“我自小到大,除了伤风感冒,没得过别的病。至于怪病,那就更加没有得过了。”

“可是你的脉象……”陈泥丸说道。

“我的脉象有什么不对吗?”乾坤见陈泥丸欲言又止,不禁也跟着好奇了起来。

陈泥丸没有回答,想了想,又问:“你的身子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乾坤如实答道:“那倒是有不少。我的双手力气很大,常人举起百斤重物已是极难,我却轻易便能举起数百斤重的东西。我中毒之后,无须解药,无须救治,便会自己没事,且但凡中过的毒,便不会再中第二次。我受伤之后,往往只过一夜,伤口便全然愈合,哪怕是极重的伤,也是如此。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顿了一下,又想起一事,“对了,我曾吞服了活死人胎珠,自那以后,有时我会突然变得癫狂,浑身燥热,体内涌起一股奇怪的力量,几乎难以控制。”

“活死人胎珠?”陈泥丸微微皱起了白眉,“那是何物?”

乾坤心中一奇:“活死人胎珠是开境物,翠虚真人身为寒泉阎罗,难道连胎珠也不知道吗?”他见陈泥丸的神情没有半分虚假,似乎当真不知活死人胎珠是什么东西,于是简略说了活死人胎珠的来历、活死人胎珠作为开境物引起的纷争,以及自己吞下活死人胎珠的经过。说完之后,他又想起木芷还不知道陈泥丸是谁,于是便向木芷介绍了陈泥丸。

陈泥丸是天底下有名的炼丹道士,木芷做试药道子期间,道藏一叶常常提及五湖四海的炼丹大师,便提到过陈泥丸的名字,还讲过陈泥丸的不少逸闻。木芷由此知道陈泥丸平素不衫不履,邋里邋遢,此时一见,果真如此。她看了一眼陈泥丸,又看了一眼白玉蟾,见两人都不修须发、满面尘垢,不禁暗觉好笑:“果然有什么样的师父,便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陈泥丸听完乾坤的讲述后,感慨连连,说道:“原来还有开境日和开境物这回事。老道所要的幽灵草和七彩叶猴,竟是如此得来。难怪一天之内,黄泉狱中便押来这么多擅闯之人,原来你们都不是擅闯,而是莲社开境后才进来的。”

乾坤越发惊讶,实在没想到陈泥丸作为镇狱阎罗,不仅对活死人胎珠一无所知,甚至连开境一事都不知晓。

陈泥丸看向白玉蟾,说道:“玉蟾,前几日为师问起你,你说来终南山秘境是一路闯进来的,为何没提起开境一事?”

白玉蟾如实应道:“弟子没有得到开境物,是靠道友和木姑娘引路,这才一路闯了进来。师父是寒泉阎罗,弟子原以为师父知晓开境一事,是以未曾提起。”

陈泥丸摇头叹道:“为师虽然做了寒泉阎罗,但这寒泉阎罗……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转头继续问乾坤,“小友,你说的这些异于常人之处,都是吞服活死人胎珠后才出现的吗?”

乾坤想起曾在三祖殿内吸入噬魂香而自行解毒的事,说道:“那倒不是,早在吞服胎珠之前,我便有过中毒自解的情况。我双手力气大于常人,更是从小便有了。”

陈泥丸说道:“如此看来,你这些异于常人之处,应该与活死人胎珠没有关系。”他想到乾坤身体的各种异常,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说道,“老道一直以为,世上患有如此奇症的人只有一个,想不到……想不到竟还有第二个。”

乾坤原本就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出现各种异常,此时听陈泥丸这么一说,似乎他知道这些异常情况的由来,不由得更加好奇,说道:“这些异常已困扰我许久,万望真人指点迷津!”

陈泥丸面露犹豫之色,捋着稀稀拉拉的胡须,在炼丹室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问道:“小友,你实话告诉老道,你到终南山秘境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乾坤不禁心中暗想:“是啊,我到终南山秘境来,究竟为了什么?因为好奇,所以想来探个明白?因为承继龙褐,所以想来求道?还是为了……为了木芷?”他抬眼向木芷看去,恰好木芷也正向他看来,两人目光一对,他露出了微笑,木芷却迅速把目光移向了一边。他扪心自问,之所以要来终南山秘境,到底还是为了木芷居多,既是为了替木芷了却心愿,更是为了保护木芷周全。但他每次表露心迹时,木芷总是一再回避,他此时若再直言相告,只怕又会惹得木芷不悦。“为什么要来终南山秘境?”他摇了摇头,对陈泥丸道,“这个问题,我可当真答不上来。”

若是换了孟婆,必定不信乾坤这样的回答,但陈泥丸却是信了,说道:“过去五年间,有不少人闯入终南山秘境,大都被囚禁在这寒泉狱中。老道问过这些人,他们有的是为了求财,有的是为了权势,也有来寻人的、治病的、找奇珍异宝的,更多的还是为了长生不死。如小友这般不知为何的,倒还从没有过。”

乾坤淡淡一笑,说道:“世上浑浑噩噩之人比比皆是,别说来终南山秘境不知为何,便是活了一辈子还不知为何而活的,也是大有人在。终南山秘境虽然神奇,据说世人所求之物都能在这里找到,但我什么也不求,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倒也潇洒痛快,没什么不好。”

陈泥丸叹道:“小友与终南山秘境大有干系,老道实没想到,你来终南山秘境,竟是什么也不求。”

六道乾坤眉一挑,乾坤奇道:“我与终南山秘境大有干系?”

木芷对终南山秘境极是关心,听陈泥丸说乾坤与终南山秘境大有干系,也不禁大感好奇,抬起一双妙目望着乾坤。恍惚之间,她竟觉得乾坤变得陌生了许多,便如隔了一层轻纱,令她看不真切。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来了终南山秘境,看来是天意如此。”陈泥丸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老道若是不告诉你,那便是害了你啊。”

乾坤越听越不明白,道:“还望真人明示。”

陈泥丸的眼睛里一直夹杂着犹豫之色,这时犹豫之色尽去,仿佛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他示意白玉蟾去太极石门处守着,听着外面的动静,留意是否有人进入外面的试药室,然后才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坐下,对乾坤说道:“小友,你可知你的身体中毒之后,能够自行解毒,受伤之后,伤口愈合极快,癫狂发作之时,浑身力如泉涌,这些其实不是什么利好之事,而是患上了一种世间罕见的奇症?”

乾坤摇头道:“从没有人跟我说起过,我还是头一次知道。这是什么奇症?”

陈泥丸说道:“这奇症的名字,叫作活死脉。除了你之外,世上还有一人,也患有这活死脉奇症。老道曾为那人诊过脉,那人的脉象与你一模一样。那人的身体也有你所说的这些异常之处,甚至比起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人是谁?”乾坤问道。

“那人是……”陈泥丸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那人主宰着九泉狱和碧落天,是这终南山秘境的主人。”

乾坤和木芷同时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两人只知道终南山秘境有莲社守护,至于终南山秘境还有主人,实在是闻所未闻。守在太极石门旁的白玉蟾听了这话,也是转过头来,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惊色。

陈泥丸说道:“你们这般惊讶,老道实能理解。当初老道得知终南山秘境有主人时,也是万分惊讶,难以置信。”想起往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徐徐说道,“老道这一辈子,统共活了一百六十六岁,前六十年修内丹之术,得以延年益寿,后百余年却痴迷外丹之术,只盼有朝一日能炼出长生不死药。老道为了炼出长生不死药,穷尽医书药典,遍寻金石药物。六年前,为了寻找一种极为罕见的丹砂,老道去了一趟漳州梁山,路过一小桥时,与一箍桶老人相撞落水,醒来后便已身在黄泉狱中。那些看守牢狱的莲社信士,对老道什么也不说,只是隔上一段时间便对老道用一次刑。那时老道既不知身在何处,又不知为何被囚,常想一死了之,但百年所愿尚未达成,实是心有不甘。”

乾坤听着陈泥丸的讲述,不禁想起自己在黄泉狱中的遭遇,那些戴着赤面獠牙面具的莲社信士,也是什么都不告诉他,便将他囚禁起来,日日严刑拷打,当真是莫名其妙地受尽了折磨。

陈泥丸说道:“老道被足足关了半年之久,才被带去白牢,见到了孟婆。孟婆说了九泉狱和碧落天的事,问老道是否甘愿成为莲社信士,留在九泉狱中为她炼丹。老道当然不肯,孟婆便又把老道关回牢狱,此后每隔一月,便来询问一次。如此又过了半年,这半年间,莲社信士不再对老道用刑,孟婆每月来询问时,都会带来一些记载金石奇术的古籍,那些古籍在世上早已失传,实不知孟婆从何处得来。老道看的古籍越多,对炼丹之道的理解便越深,从前炼长生不死药时有过许多难解的疑惑,渐渐竟都想明白了。眼看炼出长生不死药颇有可能,老道实在手痒,只想有一丹炉,亲自一试究竟,再加上过够了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终于还是答应了孟婆。孟婆没有立即回话,隔了几日才来见老道。她告诉老道,要老道炼丹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的主上,也就是终南山秘境的主人。”

“老道大吃了一惊,实没想到终南山秘境居然还有主人。孟婆说那主人患上了一种奇症,问老道是否愿意替那主人炼制治病的丹药。老道答应了下来,很快便有碧落使者来到黄泉狱,押老道去碧落天,为那主人诊脉看病。老道被蒙住了眼睛,又用黑布罩住了头,被碧落使者押行了许久,终于坐了下来。老道替那主人诊脉,竟是从未遇过的奇怪脉象,有时张脉贲兴,跳动极快,快到无与伦比,有时却又猝然静止,完全不动,便如人死了一般。那主人自述症状,说他手握终南山秘境的秘密,已在世间活了上千年,千年间不毒、不伤、不眠、不死,只是每隔四十九天,便会发作一次癫狂,发狂之时犹如身遭万劫,五脏六腑如受火焚,痛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自称此症为活死脉,提拔老道为寒泉狱镇狱阎罗,供以天下所有医书药典、奇花异草和金石丹砂,许以五年期限,要老道炼出医治活死脉的金丹。若是炼成了,老道所求任何事物,他都会一一满足,便是想要长生不死,他也能办到,可若是炼不出来,老道便会被押去溟泉狱,受九幽阴劫而死。老道碰到这种世所罕见的奇症,当时便跃跃欲试,想看看以老道之能,究竟能否炼出治病金丹,又想着炼制治病金丹之时,也能炼制长生不死药,是以一番权衡,最终答应了下来。”

乾坤听到这里,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惊奇,说道:“世间万物均有寿限,人的寿命不过百年,真人有一百六十六岁高龄,已是我所见过的最为长寿之人。便是传说中的彭祖,也不过八百年的寿限。那主人竟活了千年之久,这……这怎么可能?”他一边说话,一边摇头,委实难以相信。

木芷同样惊讶不已。除了惊讶之外,她眉心处的四瓣梅花隐隐变红,脸上流露出了极为关切的神色,似乎对终南山秘境主人的事十分在意。

陈泥丸说道:“这是那主人亲口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老道也是不知。老道为那主人诊脉时,一直被蒙住了眼睛,看不见他的模样,不知他究竟有多老,只是听他的声音极为年轻,倒像是只有二十来岁的少年人。”说到这里,他也觉得困惑,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往下说道,“这五年来,老道穷尽所学,炼出了不少丹药。每次炼丹,一口丹炉之内必须同炼两粒,炼成之后,莲社信士拿出其中一粒,捉来囚徒试药。倘若囚徒试药后没事,剩下的那粒丹药才会被送上碧落天。老道是寒泉阎罗,能号令狱中的莲社信士,唯独试药一事,老道不能插手,想来那主人终究还是信不过老道,怕老道在丹药中偷做手脚。寒泉狱中关押了不少囚徒,老道审问过每一个囚徒,对各人的好坏有所了解,请求莲社信士在试药之时,尽可能地挑选作恶多端的人,不要为难那些好人。可即便是看着那些恶人因试药而死,老道也是心有不忍,负疚难安,只盼能早日炼出金丹,治好那主人的活死脉奇症,让狱中的囚徒尽早免去试药之苦。可是五年过去了,送上碧落天的丹药已不下百粒,却始终没有传来那主人病愈的消息,只是每隔一段时日,便有碧落使者前来寒泉狱,催促老道抓紧炼丹。”

“那主人为了治好活死脉,除了要老道炼丹之外,还用了其他不少法子。九泉狱统共九层,各层关押的囚徒都不相同,寒泉狱关押擅闯之人,用于炼丹试药,黄泉狱关押百岁之人,是为了从那些百岁老人身上找到长寿无病的法子。其他各层之中,有的关押了世间有名的医士大夫,有的关押了各种奇人异士,这些人之所以被抓来,都是为了给那主人治病。碧落天上还种着各种奇花异草,养着各种珍禽异兽,圈养了不少童男童女,全是给那主人治病所用。据说碧落天上有一口福寿井,那口井极深极大,井中填埋了各种尸骨,其中不少尸骨都是幼童。老道被抓来九泉狱不过五六年时间,那主人主宰碧落天和九泉狱却已长达千年之久,据说千年以来一直如此,实不知有多少无辜生灵丧命于碧落天和九泉狱中。老道虽然去过一次碧落天,途中也行经了九泉狱,可是眼睛被蒙,沿途未能亲眼所见,不知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但黄泉狱和寒泉狱的情形,老道是亲眼所见,的确和传闻一样,想来其他传闻也不会是空穴来风。老道一心炼制治病金丹,连长生不死药也顾不上炼了,也是想那主人早日病好,好让九泉狱和碧落天的无辜生灵能少受苦难。可惜老道本事不济,五年之期只剩下最后一月,要炼出治病金丹,恐怕是无能为力了。”

陈泥丸徐徐道来,语气平缓淡然,可乾坤听在耳中,初时觉得惊骇莫名,后来却只觉得烦恶无比,尤其是听到那主人竟圈养了不少童男童女用于治病,碧落天上甚至有一口填埋了许多孩童尸骨的福寿井时,立刻感到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当初他在长安城各大道观出家修道,只因看不惯一些道士的恶行,便一怒之下干出了打伤主持、烧毁道观的事。此时听到那主人如此恶行累累,他立刻愤慨不已,一番话冲口而出:“那主人做下这么多滔天恶行,真人居然还要给他炼丹治病?他有病在身,尚且如此作恶,若是病好了,只会作更多的恶,世间不知还会有多少人遭难。真人若是真为碧落天和九泉狱中的无辜生灵着想,就该反了他,杀上碧落天,将他除掉,永绝后患!”说话之时,六道乾坤眉倒竖而起,圆瞪的双目之中,隐隐然有红光泛动。

陈泥丸叹道:“碧落天和九泉狱中,不知有多少厉害人物为那主人效命。你所知的莲社,不过是这些厉害人物中最没用的一群人,可即便如此,莲社的那些信士也已极难对付。想要反那主人?”说着不停叹气,连连摇头,“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乾坤立时想起黑袍孟婆曾说过莲社只是一条看门狗,此时听了陈泥丸的这番话,才知黑袍孟婆所言是何意思。但他怒火中烧,脱口便道:“那又如何!你没有反过他,怎就断言绝无可能?哪怕当真绝无可能,那也要反他,便是被他杀了,也强过替他作恶。”

陈泥丸听了这话,长长地叹了口气,接下来便是若有所思,一阵默然。

木芷忽然问道:“敢问真人,这么多厉害人物,为什么全都甘愿待在碧落天和九泉狱,任由那主人差遣驱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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