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别有用意的暗示,并不是我可以轻易猜透的。我苦思冥想却全无思绪,又需时时提防着自己露出不该有的神情,令帝王觉察到我有揣度之心。
这样的沉默,有些令人害怕。
我轻轻抿起发干的嘴唇,心中衡量着若是再无他事,我能否行礼告退。正当我准备开口是,忽然听到殿外有人报:“皇太子殿下驾到——”
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蓝发少年走了进来。他瞥了我一眼之后移开了目光,向帝座上的帝王行礼并开口问道:“您找我?父皇陛下。”
皇帝陛下微微颔首:“太子,你来啦。”他沉吟片刻:“嗯,本来是想叫你来跟莫尼克小姐一起喝杯茶的。不过……”
见陛下转过头来看向我,目光中带着问询之意。我急忙开口道:“我没事的,陛下,您不必在意。”
“那怎么行。我怎么能勉强一个病人呢?你先退下吧,快回去好好休息。”皇帝陛下在我再次婉拒前又道,“啊,那这样吧。太子,你先去送莫尼克小姐,我吩咐人去准备茶水。”
我深知不应再做拒绝,可是与太子同行,这令我本能的生出了畏惧:“不,不用了。陛下,我真的没事……”
“是,父皇陛下。请吧。”我极力推辞,但是被罗布利斯冷漠的声音打断了。
迎上他面无表情的脸,我骤然僵住了身体——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眸就好像在催促着我怎么还不起来。
我怯生生地站起身,勉强向着欣慰地望着我们的陛下行了礼之后就退下了。
我们行走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是因为我太紧张了吗?还是因为身边喷涌而出的寒意?我感觉突然体温升得更高了。
脑袋一阵阵地疼。我张开紧闭的双唇,呼出滚烫的气息。我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
再坚持一下,爱丽丝提亚。
我挺直瘫软无力的身体,打起精神走在路上,忽然看到远处停放着成排的马车。
终于到了。
我如释重负,向着蓝发少年低头行礼:“多谢殿下相送,臣女告退。”
“兰克卿。”
他无视我的行礼,转过身传唤了一名跟在几步之外的近卫骑士,用冷漠的声音向着上前低头行礼的年轻骑士说道:“尽快准备马车,去莫尼克侯爵府。”
近卫骑士行礼照办:“遵命。”
我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罗布利斯瞥了一眼正在吩咐侍从的骑士,转而回头看向我。从他蓝色的眼眸中我明显看到了不耐烦的神色。
我瞬间明白过来。原来如此。陛下没有说清楚让他送我去哪里,以防回去被责备,所以干脆送我回家。
我惶恐地垂下了眼帘。罗布利斯已经很不高兴了,我怕这样的对视又刺激到他,平白地惹他不快。我强撑着无力的身体,咬得牙齿咯吱作响,连嘴唇也白得近青。
——再坚持一下。我如是安慰自己。
等到的分秒,都无比煎熬。我此刻更似置身于油锅之中,全身都是滚烫的热度,几乎将我自内而外彻底焚烧。偏生身侧的他,单单是不耐的神情就令我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遑论那些纷杂的记忆尚且没有涌上心头。
或许,是身体的疾病令那些记忆不得空隙。
冰与火,是双重的熬磨。
时间的流逝,让我无从估计。我内心只觉,再多一秒我就要在他的面前晕倒——那是我决不能够做出的事情。
无论如何,至少不能在他面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再一次打晃又咬紧牙根站稳时,终于看到一辆刻有皇家纹章的豪华马车缓缓驶入。
终于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在低首请殿下先登上马车后,我方才从另一侧坐了上去。
唯恐哪一举动再忤逆了他,或是索性连呼吸都是错误的存在。我上车之后一直盯着膝盖上紧握的双手,不曾抬头。
直到突然感觉有一道强烈的视线,我才下意识看去,不想竟直直对上了他的目光——那双让人看不透的蓝色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心底顿时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我紧绷浑身,呼吸因此而停滞。直至窒息的感觉上涌,我才不得不深吸一口气。
而他瞬间转移了视线,凝视着窗外。
我将这一口不上不下的叹息压下,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马车内又重新弥漫起了凝重的沉默。
也是侥幸。在马车停顿在莫尼克府邸之前,我们并未有过交谈或是眼神交汇——如此,已经值得庆幸。
我自马车走下,整理了一下衣着,转身向他行礼。
直到我下了马车都一直在凝视窗外的少年开口道:“既然已经到了,那你进去吧。”
“是,殿下,多谢……”
“啪。”马车的门被关上了。
我呆呆地望着没等我说完就消失的马车,不由苦笑。手扶着刺痛的额头,我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府邸走去。
御医慢一步跟在我的身后,而忧心忡忡等待着我回来的莉娜和管家从家中快步向我走来——我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天旋地转。
惊愕的、担忧的、慌乱的、急切的……数不清的声音一道道重叠、交汇,而后语序凌乱,无从辨别。
我试图辨别,却连站立也不能。
“呵。”跌倒在地时,我本能的用手肘撑住身体,就此避免了伤到要害。钝痛的感觉迟钝的传入脑中,经不起一点波澜。
果然,没有人扶住我呢。
御医近在咫尺,可心怀顾虑。在意我的人,又隔得太远……太远……独留我一人,承受蚀骨的痛。
罢了。
反正已是一团糟。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却不似从前那般死一样的灰败。手指已经没有握剑的力气,但明显较之前些日子恢复很多。
不愧是御医啊,从皇宫回来不过短短的三天就让我就摆脱了病榻。
但是我的心却不像轻盈的身体,依然是那么的沉重——本来的困扰依旧一筹莫展,入宫一趟,更是雪上加霜。
我推开房门,最先落入眼中的便是白色的制服。
我不禁长叹一声。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才初觉大梦方醒,便知又坠入新的噩梦之中。
陛下真的给我安排了近卫骑士,而且还安排了两名。他们一个叫西摩,一个叫奇诺,轮流保护我。甚至以“大家都睡去的时刻最危险”为由,彻夜守护在我的寝室前。
甚至还不等我向管家吩咐下去,为他们准备到来后的房间用度,他们便紧随着殿下的马车来了——我心中更觉郁郁。
这件事情一定早早便安排下去了,陛下根本不需要征得我的意见。
可是,陛下为什么要下达这样的命令呢?这才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所在。
现在政界为了守卫各自的领地忙得焦头烂额,连党派间的纷争都无暇顾及,哪有什么人会来加害我?
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宫廷内常规的骑士团有一半以上都不在首都。留下来的每一个骑士所肩负的责任就更为重大了。
罗斯公爵下属的第一骑士团尚且忙到不得喘息,更何况比他们还要为皇族而奔忙的近卫骑士?
在这样的情况下,陛下还安排了两名皇族直属的近卫骑士给我——这么看来,陛下果然没有打算放过我。
我不由叹息一声。
“小姐睡得不好吗?为何叹气?”金发的骑士觉察到了我的怅然,将关切的目光投向了我。相对于另一名骑士的惯于沉默,西摩卿会对我的起居更多一点关心。
他如今还不熟悉我,我尚且可以随便扯个谎:“只是父亲不在,我有点想念他。”
若是更熟悉我的人,或许会知道我并不是习惯将思念说出的人。
但眼前仅有的这二人不同——他们是陛下派来的近卫骑士。我不清楚我所说的话是否会如数转告给陛下,所以我只能心生提防。
适当的流露小女孩的情绪,或许能减少一些忌惮之意。
“这样啊。”西摩卿若有所思的答了一句。他似乎想要给出一些建议,不过在奇诺卿的提醒下又打消了主意。毕竟他们初来乍到,还是不要干涉到此间主人原本的生活比较好。
“……”
我深深的感激着他们的细心,可是心中的沉重不能减少半分。
我尽量不去在意他们,集中于自己的生活。可是走到哪里都被陌生人跟随,这是我很少体验过的事情。哪怕是从前,只是在宅邸之中走动,也不会有护卫特意跟随。
他们尽忠职守的同时,我却时时顾及着他们的身份不能将他们视作寻常的骑士差遣——只能默许他们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后。
不适应的生活模式,让我实在没办法忽视他们的存在。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
曾经身为皇族的我从未受到过这般应有的待遇,而如今并非皇族的我却在被迫享受着这般不该有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