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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初停,“十三街”上行人渐多,因是辰时将近,各类铺面街摊亦趁热打铁地随着这股雪住势头热闹开张。
虽然平日略显窄小的街面上已是积雪齐踝、寒白刺目,但“十三街”上的忙碌行人们却还是如往常一般地,将沿街排布的零散店面,层层密密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十三街”上坊市交连,居民区与商业区不分彼此,临街设店、坊内置肆的现象早已不是稀奇,赵隐所住的周家老宅,便是处于这样一片店肆街铺的零星包围之中。
药行、布行、米行、肉行、铁行、果子行、杂货行......全都或远或近地分布在老宅附近,倒是为这一带的市民生活提供了不少便利,尤其是像自己和哑叔这般,常年宅居在家的孤老幼童。
其实真要说是孤老幼童倒也不算十分准确,只不过叔叔常年在外奔波,一年通共都见不着几次面,偌大宅子平时就只有自己和哑叔、以及十数名伺候衣食的仆从住在一起,就连曲径楼榭、繁花杂木都透着一股子的清冷味道。
老实讲,其实自己这次偷偷从家中翻墙出来,一来的确是想要为哑叔明日的五十寿辰准备惊喜,其二却也是存了见识热闹的心思。
好在自己在今年猛往上窜了许多个子,要不然后院那堵齐树高的厚石墙,还不知晓能不能够翻得过去呢。
赵隐寻思到这,脚下步子已是不由加快,自己昨日一夜未归,哑叔定然已经急坏了,叔叔前月才刚传信回来,说是最迟子时便会抵达扬州,只希望能够撞上诸事皆忙的时候,说着子夜抵达,可却是如同之前几次一般,总要晚上一两个时辰才会在家中见到。
不然若是正正巧被“一家之主”抓了现行,自己只怕是要等到后年开春,才能够从老宅之中再次溜出了。
长街之上人流益多,积雪被踩踏发出参差不齐的沙沙声响,小小童子仗着人小灵活,倒是见缝插针地得了不少方便,只过不多时,便已是远远地望见了周家老宅房前,那颗标志性的高茂香榧了。
香榧树枝繁叶盛,顶上覆雪如云,往长街旁巍巍一立,便已是将左近处那条通往老宅的幽曲小道隐了大半。
而此时,这棵香榧下正团团围站着十数个裹着厚袄的街坊邻里,神色郑重地好像是在认真交谈着什么。
这情景怎么竟是有些奇怪?
赵隐回想着自己昨日翻墙出来的时候,应该也是差不多这个时辰,可周家老宅前的这处林荫路口,却还是一片的人迹零星呢。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成?
小小童子习惯性地谨慎步上前去,拂了拂肩上积雪,本是想要张口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断断续续听入耳中的对话,却是彷如簇新利箭一般,当场便将他死死钉立在了原地。
“哎呀!听说府衙里都已经派人来了,看来这趟的事情,可是闹得不小呢......”
“可不是嘛,听说里头已经折去十数条人命了,我上次就说过了,这周家老宅风水不好,门开东北,下坡路冲,乃是典型的凶宅之象,你瞧瞧喽,这可不就应验了嘛......”
一道裹着肥厚棉袄的矮胖人影呵着白气不断摇头道,看来应当是知晓一些内幕之人。
“还是老王你眼睛厉害,昨日鸡鸣虽然天降灾火,不过却是只烧了周家老宅一处,这可不正是平日里不做积善行德之事,所以才得罪了天上神明嘛......”
“正是此理!老胡那家伙还埋怨他家死去那娘们成天只知道烧香拜佛,可你瞧那间铁匠铺子,就紧紧挨在周家老宅一边,但昨天夜里降下的那道天火却是连铺子外头的一条破布旗招都没烧着,这可不就摆明了,是佛祖显菩萨灵保佑嘛......”
聚集在窄路口的大多都是周宅附近坊市经营买卖的铺主,听了那老王的话语后似乎是也深有同感,全都点着脑袋纷纷出声附和了起来:
“没错没错!老孙我与你说哪,其实这件邪门事情发生以前啊,我就已经有感觉了,就是那种十分微秒神奇可是却也说不清楚的感觉......”
人群的议论话声断续传入赵隐耳里,然而平日那些分外熟悉的方块字句,此时听来竟全像是天书一般,脑门顶就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似的,一直透凉到了心底。
“喂!喂!我说这位小哥儿!你可别急着往里跑啊!听说先前想要浑水摸鱼的那些家伙可是全都被府吏给看管起来了哪!再说昨日那天火烧了整整一个晚上,就算是宅里有什么值钱东西,也绝不可能会留到现在啊......”
路口好心人的劝阻声音早已被赵隐远远抛在了身后,眼前的道路依稀熟悉,然而胸口却像是熔浆翻涌一般,灼热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都烧成灰烬,一丝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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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的!怎么可能竟会发生这种事情?自己方才一定是听错了!什么‘周家老宅’?也有可能是那些人口齿不清啊?对!一定是‘董家老宅’!或者是‘仇家老宅’!要不然就是其他的什么什么‘老宅’......怎么可能呢?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晚上没有回去而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竟就会发生这样的荒唐事情呢?......”
童子的小小身影在窄坡道上奋力飞奔着,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这一刻,什么的家法责罚,什么的生辰寿礼,已是统统被他扔到了脑后,此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一定要立即赶回到老宅之中!
狠狠地否定那些绝无可能的荒唐说法!
雪止空晴,几里长的小径很快就到了尽头,然而赵隐那本还存了一丝奢望的火热心脏,却是在望见不远处那片覆着薄雪的焦黑炭土刹那,彻底如坠冰窖般地,透凉了下来。
原来那些人的议论全都没错,天降大火是真的,周家老宅是真的,可是那十几条人命呢?还有那死了十几条人命的事情呢?
难道竟也全是真的吗?
小小童子一想到这节,单薄身子便立即忍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情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只不过是周家老宅中平凡生活的一名孩童而已,和国朝千千万万的其他孩童一样,平日承欢长辈膝下,偶尔也会动些调皮捣蛋的叛逆念头,想要打鸟、斗草、翻墙离家......
本以为那些包容目光会一直注视自己,以为这样的无虑日子会永远延续下去,也以为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就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而活在世上的人也会永远活在世上。
可为什么事情事情竟会变成了这样呢?
他才不过是离家了一夜而已啊,可怎么竟会是再也回不去了呢?
哑叔不在了,叔叔来信说是最迟昨日子时便到,想来该是早在自己之前便已到达家中,没想眼前的这一片焦炭,竟然就是至亲至爱之人的最后归处。
前路茫茫,阴阳相隔,自己日后又究竟该到哪里,去寻看他们的笑貌音容?
小小童子愣眼看着被薄雪覆盖的一片焦黑,霎时感到心中委屈无以倾诉,想这地广天阔,可却已是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处,所有的惶恐情绪全都在这一瞬变成了无处安放的苦涩愤懑,于是立即悲从中来,瘦小身子踉跄扑地,登时便泪如泉涌地大声痛嚎了起来。
......
许久之后。
双膝长跪的胀麻痛觉总算是换回了小童的一丝感知,地上的消融冰雪并没有使自己感到多少寒意,而随着知觉的逐渐恢复,赵隐的神魂理智也开始一点点地回归自己体内。
——自己今后究竟应该何去何从呢?
这乃是一个不得不忧虑的问题。
如今他在扬州内已是成了举目无亲之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无些微功名可以傍身,正是一无安身之所,二无谋生之能,像这样的人,还有可能国朝存活下去吗?
“咚!”
正陷在悲悲忧忧情绪之中,脑后却是忽地感受到了一击痛感,赵隐不禁眉头微皱地怔了半晌,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笨拙地指挥着身子缓缓向后移去......
可定了定目,却是连一丝鬼影子也没有见到。
难道刚刚竟不是有人在打我吗?
赵隐的困惑目光微微一挫,终于还是迟钝地落在了身旁一块包着小石子的金丝绢布上。
这绣金的绢布瞧着似乎有些眼熟,正被用两根黑细绳子,给交复绑在了约莫两指来宽的圆滑石子上。
可谁会闲的没事,拿这奢侈玩意儿砸自己的脑袋啊?
或许是自己的直觉出错了。
这般想着,男童的修长五指却已是不自觉地拾起了地上石子,将外头绑着的两根黑绳小心解开,并缓缓展开了那块看着眼熟的绣金绢布。
“一月之后,城郊木屋。寅时。死见!不散!”
赵隐攥着绢布的手指已是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这字迹!这墨痕未干的字迹......
——竟然是哑叔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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