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和苏流舟两人坐在街边吃馄饨的时候,卢毅也回到墨家别院中。
魏言仍握着大弓练箭,每一个夜里,不论有月无月,有雨无雨,他总是要练箭的。
拉了拉弓弦,魏言瞄准箭靶,意外道:“他拒绝了?”
卢毅点头道:“是的,他拒绝了。”
魏言松手,箭穿靶过,“他竟然拒绝了?”
卢毅道:“他竟然拒绝了。”
魏言问道:“那么,他知道我为何设宴?”
卢毅把头低下,轻声道:“我全都说了,想必也应该清楚。”
魏言笑着,“可他还是拒绝。”
“在下以为,他还是觉得公子诚意不够。”
“诚意不够?”
“许是觉得还要公子亲自去才有诚意。”
魏言又一箭将箭靶射碎,冷声道:“他是白寒衣,还是柳辞?”
再出一箭,箭靶化作飞灰,“他也配?”
他拄着弓身,说道:“偏远之地的无知小民,总爱把自己看得多高,不敲打敲打,看不清楚。”
他问道:“你那三阳拳练得如何?”
卢毅连忙道:“已是初窥门径,寻常对敌,已经无碍。”
魏言道:“境界呢?”
卢毅沉声道:“今夜,必入第二境。”
“那好,他不是在城中有几分名气吗?我便要他名声扫地。”
卢毅心中一喜,抱拳道:“公子放心,在下会寻个理由,污他名声,再大庭广众将他擒拿。”
魏言点点头,转身离开后院,身旁一名小书童连忙跟上,马代不如魏言高,因为他也不到十五岁,比魏言年轻。
“少爷,我们去哪里?”
马代背着长弓,肩膀上很沉,他走了没多远的路,就涨红了脸,微微喘气。
魏言道:“去看一个人。”
马代道:“可是墨小姐说,晚上不可以出门。”
魏言轻轻敲着马代脑袋道:“书上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师姐不喜欢师兄,难道我还不可以喜欢别人吗?”
马代当然觉得有道理,可是墨染香的拳头似乎比道理还大,他微微喘了一口气,小声道:“可是墨小姐可只说规矩,不讲书上的道理。”
魏言道:“她讲规矩我们就认错,说道理我们就点头,那有什么难的?”
马代想说,还挺难的,因为有一次他就是刚要认错,就被人拉下去打了一顿手心,那滋味可不好受。
但少爷嘛,总归是少爷,姐姐说得好,跟了少爷,就要护着少爷。
于是,他拉了拉背上极沉的长弓,跟在魏言身后,藏在月光下,悄悄往某条小巷走去。
走到三九巷的时候,马代险些累得走不动道,他不到十五,还不能修行,这长弓对他来说,就是很大的负担了。
但既然出门来,身为书童,除了要背书箱,肯定也不能让少爷自己背弓啊。
他只得咬牙忍着。
魏言站在巷口,跳到围墙上,隔着很远,似乎看到了巷尾那间院子中坐着的某人,背对明月,看不清面容,但很好看。
魏言看了两眼,又跳下围墙,说道:“回去吧。”
马代问道:“少爷,好不容易出来,不多看两眼吗?”
魏言笑道:“来日方长嘛。”
马代点着头道:“少爷说的有道理。”
魏言哈哈大笑,两人就此离开。
“喂,小子,有没有兴趣和我做一笔买卖?”
坐在面摊外吃馄饨的时候,苏流舟突然这么问着。
商陆喝了一口汤,长舒一口气,笑道:“别不是卖了我吧?”
苏流舟哈哈大笑,“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啊,不值钱。”
商陆也不在意,继续吃馄饨,肉质鲜美,皮薄肉多,味道还不错,他抬起头道:“老板,帮我盛一碗带走。”
他把食盒内的碗取出放在灶台上,面摊老板笑道:“好嘞。”
苏流舟低头狼吞虎咽,烫得直伸舌头,“白恒的佩剑有没有兴趣?”
商陆摇头,斩钉截铁道:“没半点。”
苏流舟道:“那我的呢?”
商陆抬起头,瞧了瞧他放在桌上的玉剑,看那模样,拿去典当行似乎也能当不少银子。
苏流舟看穿他心思,嗤笑道:“瞧你这点出息。”
他轻轻拍着玉剑道:“这可是天底下少有的宝剑。”
本来商陆还觉得有那么一回事,苏流舟这么说了,反要要让人怀疑。
苏流舟低头吃馄饨,天气微凉,但他加了许多辣椒,便吃得满面大汗,“还有啊小子,过几日城外有剑气冲天起,你就跑吧,能怎么跑就怎么跑。”
他把一颗馄饨送入嘴里,笑呵呵道:“谁让你杀了魏武呢?”
商陆愣了愣,问道:“这他们也知道?”
苏流舟笑道:“知道不知道,反正你当时在,把你抓回去,不就能问出来了?”
商陆皱眉道:“我在,又不能说我杀了他,何况,我怎么杀得了他?”
苏流舟捧腹大笑,“对对对,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他们不讲道理啊,你能怎么办?一抓了回去,还能问不出来?”
商陆丧气道:“这么说来,我还要死了?”
苏流舟又喝了一口汤,辣得舒爽,摇头说道:“那不会,只要那一日你能躲得过。”
商陆自嘲道:“我拿什么来躲?”
他又问道:“为什么只是那一日?”
苏流舟道:“因为有理由啊。”
“什么理由?”
“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当然不懂,或许说了就能懂呢?”
“不说。”
苏流舟又吃了一颗混沌,转头叫道:“老板,加一碗。”
“好咧。”
商陆想了想,问道:“要不,我现在就跑?”
“为什么要跑?”
“先跑总是能跑远一点的嘛。”
苏流舟说道:“其实,先跑晚跑,都是一样的。”
商陆似有些失落,苏流舟大笑,“但是那一日就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只要你能躲过那一日,他们也就没胆量找你了。”
商陆问道:“你总的告诉我理由吧。”
苏流舟接过第二碗馄饨,加了一勺辣椒,笑呵呵道:“那一日就特别不好。”
商陆望着一碗馄饨,突然没了胃口,只是问道:“哪里不好?”
苏流舟喝了一口汤,长舒一口气,抬起头道:“很不好。”
“那是有多不好?”
“大概和这碗馄饨一样吧。”
商陆没好气道:“那也叫不好?”
苏流舟大笑道:“可是我本来是要吃面的啊。”
“哦,那确实不好。”
“那自然是,否则他们哪里找来在北州出手的理由?”
商陆没有问,也不需要问那理由,他只想知道:“那么其他人呢?”
“你总不会以为这些自诩名门正宗的所谓君子,还会对你身边人下手吧?”
商陆讪讪道:“这么说来,我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苏流舟笑道:“不,他们就是小人。”
商陆捧着碗喝汤,不可置否,而后又问道:“我死了之后?”
苏流舟道:“万一躲过去了呢?”
商陆搅着馄饨,说道:“你已经说了是万一。”
万一与一万,差的很多。
苏流舟猛拍商陆肩膀,嘲笑道:“你要当我老弟儿,胆子也忒小了点吧,就那一天的功夫,还怕被人找到?说是万一,那鬼知道会不会又是一万呢?”
“这么听起来还挺安慰人的。”
“我可从不安慰人。”
苏流舟指着自己鼻子,豪气道:“你就放下一百个心,就那一日,几个没了神识的宗师,还能厉害到哪里去?”
商陆撑着下巴,斜眼望着苏流舟,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苏流舟道:“安啦,就你老哥这神识锋刃,天下无敌。”
商陆笑了一声,又想起苏流舟那番话,便问道:“你呢,莫非是去打生打死?”
苏流舟唏嘘道:“在那些所谓大宗面前,像你哥这样的旷世奇才,一旦不肯屈从,向来是。“
他想了想,说道:”有生无死。”
商陆一口馄饨险些喷出来。
苏流舟大笑道:“开玩笑,像你哥这样的绝世天才,哪里那么容易就死?”
商陆低头吃馄饨,苏流舟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放在桌上,推到商陆面前,说道:“我毕生心血,也莫让他断了传承。”
商陆低头望着。
《一剑断江》。
名字倒是很好,只是有些像托孤。
只是,不是有生无死了?
苏流舟把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擦擦嘴道:“可别小瞧了,不差的。”
商陆收起剑谱,问道:“为什么不跑?”
苏流舟收起玉剑,抱在怀中,轻声说:“这剑名叫诗歌酒。”
商陆无奈道:“我不是问这个。”
苏流舟笑道:“她是诗歌酒啊,身为诗歌酒剑主,既有剑客战书至,又,怎能避战?”
她舍得,他也从来没有脸皮。
可是,这件事,真的不可以啊。
商陆沉默。
原来,是因为一封剑客的战书。
原来,只是因为一封剑客的战书。
苏流舟走了,只留下一本名字很响亮的剑谱,还有一块碎银子。
当然,非要论起来,那块碎银子本来还是商陆的。
但这些并不重要了。
苏流舟,似乎要死了。
商陆想不明白,一个这么无赖的无赖,竟然也要因为一封战书,去赴生死。
商陆提着食盒往回走,其实这个家伙,虽然有些无赖,但总的来说,也不是太坏。
比起魏武那种所谓正道中人,似乎,好了不止一丁半点。
这样的人,也要死了。
世道岂非,就无趣了许多?
商陆仰头望月,轻声一叹,连他苏流舟这么无赖的无赖都要去赴约的决斗,若是败了,自然就死,谁也救不活。
剑客啊,想必该是那样,长衫背剑,风流快意吧。
可惜,商陆没有剑,也不是一个剑客。
就算他有剑,又成了一个剑客,总还要和齐山林一样,腰间挂一个酒葫芦,也才算得上风流倜傥吧?
至于临行前问苏流舟那句话,倒是让他哭笑不得。
“大概多久。”
“看我心情吧。”
苏流舟挑挑斗笠,慵懒闲适,“既然是来挑战于我,日子自然要我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