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五年六月。
洛阳城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猛的雨,大街小巷空无一人,连长乐街头最大的酒楼醉月楼生意也不怎么样,除了住店的客人们要通宵饮酒作乐,几乎没什么人还往这楼里跑,门口也早早拉了门帘。
外面,大雨像断了线的珍珠链子,砸在青石墁铺就的街道上,哗哗作响。一个人影从街上冲进了门帘,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门口的小二迎面走了上去,“哟,这位爷,打尖儿还是住店?”
“我要见你们掌柜的。”男人全身罩在黑色斗篷之下,低低的帽檐挡住了面容,单手环抱着一个金红包布,细细一看,里面好像有动静。
“您是……?”小二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见男人腰间挂着一块金镶玉玉佩,这可是皇室特供的,“您里面请,我通报一声。”
男人掀开帽围,踱步进了酒楼,四处望了望,目光扫过,没有人敢与之对视,满脸都是火焰灼烧过的痕迹,他的目光中带着一股威严,顿时,酒楼大厅内的空气都冷了一些。
不过片刻,掌柜便小跑着赶了过来,“这位大人,您随我来。”
男人微微点头,随着掌柜一同上楼,到了三楼,就没有了客人,掌柜站在正厅帷幕前就停了下来,伸手请了请。
绕过帷幕,正厅轻烟缭绕,桌案后,一位玄衣黑甲的武士正闭目养神。
“来了。”听到动静,武士把手中的古剑放在了案上。
男人微微撇嘴,“原来她说的是你!我真的能相信你么?和译……”
“至少,整个京都,愿意帮她的只有我,能保得住他的,也只有我。”玄衣黑甲者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御驾亲征统一大隋,陛下年前才凯旋回朝,我大隋多年征战、百废待兴,正是肃清朝纲的好机会,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此时节,也是那些朝臣开始争权夺势的开始。”
男人身形微颤,沉默了片刻,便走上前去,将怀中的包布放在了和译面前。
和译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张酣睡的小脸,圆圆的脸庞看着十分可爱,可眉间却促在一起,似是感觉到了一些不安。
男人伸手摸了摸熟睡中的小脑瓜,低头在额间吻了吻,很用力,像是要把皱在一起的眉头抹平了,一行泪水自男人脸颊滑下。
起身后,包布中的孩子竟像是得到了安慰一般,扭了扭身子,换了个姿势,脸庞上只剩下了安心的模样。
“他们不会让你安稳离开的。”和译轻轻叹了口气,“作孽啊!”
“这世间多是不能如愿的痴男怨女,又不少了我们这一对。若是碰到点困难就畏畏缩缩,又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男人笑了笑,似是毫不在意,可眼里全是不甘。
和译目瞪口呆,旋即也吃吃的笑了起来。
男人自背后抽出一柄四尺长的墨色古尺,“还请将军在他长大后,传给他。”
窗外的雨声像是小了些,和译侧耳一听,似是发现了什么。目光与男人交换了一下,而雨声又恢复了往常,嘈杂纷乱。
和译拿起身侧的另一柄古剑递了过去,“申屠兄,愿还能再见!”
接过古剑抽了出来,在空中虚划了两道,放声大笑了起来,震得楼外的落雨都滞了滞,“好剑!好剑啊!”
笑声中带着苍茫与无奈,可又透着对世间的嘲弄。
复姓申屠的男人,又自腰间抽出一柄短匕,直直跃向空中,从酒楼的天井中跳将下去,直直落在楼底。环顾四周,宾客满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意,互相敬酒、低眉攀谈。下一瞬,众人的目光都冷了下去,投注到大厅正中的男人身上。
单手一甩,将短匕插在木桌上,他伸手夺过一碗酒,仰头一口饮下,高声喝道,“好酒!此酒只应天上有啊!”
一阵雷声轰然传来,男人的眸子更加的威严。这雷声就像是信号,众人纷纷推开桌椅酒杯,自身旁抽出刀剑。
彼时还是高朋满座,此刻便是杀机四伏,在这雨夜,也是格外应景。
四下里突然起了点点荧光,众人感到脚下的大地摇晃了起来,像是有着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一般耳边都是嘶嘶声,像是风的低语,又像是蛇在角落盘桓。人群慌乱了起来,突然自男人身后一个身影站了出来,伸脚一跺,高声喝道,“这是此人的迷阵,不要惊慌!听我号令,站位破阵!”
自那道身影之后,众人窜出,皆一言不发,立即有序地站在了大厅四角,一个手势,所有人都将手中的刀剑插入地下,口中念念有词,四下里一片吟诵,大地渐渐平息了下来,可周围的风唳声还是不绝于耳。
“你们如此站阵,又如何阻碍我杀出去?”男人双手将古剑举在身侧,四周的人都怒目而视,似乎是站阵之时,他们并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位置。
就在此时,率阵的那道身影拔出一把短刺迎面冲杀而来,男人身子微微一侧,古剑横劈而去,平淡无奇的一剑,却好似从天际而来,带着劈开天地的气势,呼啸着对了过去。
两柄武器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只见短刺与古剑撞在了一起,金戈声入耳清脆,火星照亮了两人眼中的杀意。
“虽然你能脱离阵眼,但他们可不能!”男人咬着牙,瞪着持刺者通红的双眼。
古剑一扬,错身送开了持刺者,他往前一趔趄,再回头时,男人的身影却不见了,莹莹光点在空中时聚时散,一转眼,百十个手持古剑身披黑袍的人突然在空中出现。
持刺者大喝一声,身上青筋暴露,往自己的阵眼处奔去,归位的一霎那,头顶上所有的人影化作一柄巨大的古尺,从天而降,对着他的头顶刺去。
他咬着牙,拼尽全身力气举起短刺,发动机括,短刺变成一柄短枪,单手握住枪的中段,逆行气血舞出一朵曼陀罗,那是两端皆是枪尖的短枪,枪花也是对称的曼陀罗。
“单手曼陀罗阵!”男人一惊,可手下剑更快了,直直刺向曼陀罗的花心。
一阵金戈爆裂声,古剑断裂,电光火石之间,断刃划过持刺者的额头,穿过右眼直到右耳下,钉在了他的肩膀上。而他并没有吃痛退下,调转的枪头斜斜刺过男人的右腹。男人宛如突然折翼的雄鹰,重重跌在了地上。同时,四周站阵的人群也都后退一步瘫坐在地。
“为什么不杀我。”男人出口鲜血汩汩流出,充血的眼珠突出,直直朝着持刺者,牙关紧咬,一字一句蹦了出来。
持刺者捂住血流如注的右脸,狰狞的面目可怖至极,“你对于众星来说,是真正的引路之人,如果……你早早臣服于辰星之下,便不会有如今的下场……”他带头走出了这醉月楼。
男人听罢,气笑起来,翻身吐了口鲜血,吼了起来,“命,命啊!这都是……命啊!”
力竭,最后的声音变成了呜咽,眼眸中,黑色的瞳孔扩大,占尽了整个眼眶,四肢抽搐起来,昏死过去,而他的额头,浮现了三条殷红的竖线。
楼外风雨渐停,楼上喝酒的和译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估计是雷声太大,孩子吓哭了起来。和译轻手轻脚走到围栏边,朝天井看下去,可一个人也没有,这一切的痕迹都被大雨声和男人的阵法所掩盖,只留下地上一片狼藉。
……
和译将军虽拜为大将军,可实际上在大隋统领的是隋帝的禁军,与三军统帅司马通为大隋两大将军,在朝野上下也是名望颇高。但和译来自于北殇国,虽然渡江援越之战,他立下汗马功劳,隋帝终是没有将三军大权交由他掌控,转而由他带领禁军贴身护卫,其意不言而喻。再温顺的雄狮,也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才会让人安心。
可即便是如此,朝野百官没有人知道,和译身边一夜之间出现的孩子是谁,有人说是他在外征战留下来的野种,还有人讲是和译在帝都风花雪月留下的风流债,只有通晓风声的人,碰巧知道那日之前从宫中偷偷运出了一个本应该处死的孩子。
整整十六年,孩子生在长在禁军统领府,和译也没有为他破例多多照顾,禁军府中也只是多了个孤独但却坚毅的孩子。
冷冷的性子也是和译没有想到的,他也没有过孩子,便不知道如何带养,统领府中多是军旅粗人,也都不知道怎么哄孩子。连孩子的姓都是他自己选的,书阁中抄了百家姓让他抓,抓到了个尉迟的尉,和译替他取了个甫为字,便叫尉甫。
府中,会刀枪剑戟斧钺刀叉的人,每样都有,可和译教了他自己用的剑法,却只让他用木尺,直到十二岁那年,交给了他那柄男人留下来的墨色古尺。说来奇怪,并不会尺法的尉甫,使起来却有模有样,好像天生就会的一般,尺法似剑,但却无锋。
可让和译头疼的是,这个孩子的性格惹人不喜,倒是没什么人愿意和他亲近,他也不爱言语,久而久之,便在禁军的那些个孩子中与人结了怨。但其实,大多数是看不起他的出身不明,没有显赫的家世却与和译将军走的很近。而那些没有靠山的孩子,也大多拉帮结派投靠权势,这也是和译所默认的。
在当今的大隋之下,禁军府的预备军只是小小一隅,真正能入了禁军,靠的是真刀真枪、真才实学。毕竟是少年,在军中只要认真完成课业便可,随你怎么折腾,但一旦考核不通过,便没有一点情面可讲。在这样的规则之下,衍生的阶级制度也都是不可预估的,和译也选择了不干涉。
“只有经历过磨难的人,才能掌握自己的未来。”这是那个以一挡百的男人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