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已深沉,四下无人,王村镇的大街小巷都陷入了极度静谧里。月光照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似有烟雾升腾,如泛银霞。整个镇子宛若一座遗世而独立的岛屿,浮沉于茫茫银海之中,真的是清幽奇丽,笔墨难绘。
李罡触景伤情,感怀身世,不禁低吟道:
“闲来静夜游,独上小楼西。
凭栏眺远望,泪眼思故知。”
正当他倦意渐起,打算回房睡觉时,耳内忽然听到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若非他还保持着头脑清醒,绝对辨识不出这种高手夜行所发出的动静。一条黑影从院子里悄悄地掠墙而出,月光映照下的身形,难道不是像极了那个人么?
李罡被好奇心驱使,也纵身轻飘飘跃下,全力追赶过去。两人沿路疾行,在房舍间窜高跳低,很快就出了镇子,来到后山一处隐秘的所在。
这里遍布大大小小的土丘,有些土丘前面竖立石碑,四围杂草修剪得整整齐齐,还摆放着花和祭品;有些则只是随便插了块牌位,周边野草丛生;更有些连牌位都没了,光秃秃地诉说着无言的悲哀。凄清的月光斜照在各种冰凉的死物上,看得十分清楚,这是埋葬逝者的墓地啊。
黑影猛地止住脚步,凝立不动于一块石碑前。能在快如烈马的奔跑中说停就停,毫无滞碍,显示出相当高明的手段。李罡追得太急,将将勉力稳住身子,嘴里喘了口大气。
“你认得我?”黑影背对李罡,率先开声问道。
“江南月满楼。”李罡沉着回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就是厨王伊七变的女儿——伊四娘。”
“唉,你说的没错”。黑影一声长叹,缓缓转过身子,赫然就是客栈的主人伊婆婆,只是当下她的脸上失去了白日里的笑容可掬,全挂着淡淡的忧伤。
“婆婆,您真的是伊四娘啊,太好了!”李罡虽然早就知道应该八九不离十,确认之后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来王村以前,我们好像从未见过面吧,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伊婆婆有些不解。
李罡像个小孩子寻到宝一样,开心地答道:“我虽然记不清您的容貌了,但仍然记得您的那双手,和您的美食中所包含的那份情感。三十年前令尊七十大寿,伊府大排筵席,是您给前去贺寿的宾客准备各式点心。有一个跟随父亲同行的小男孩,因为贪玩被其他的大孩子欺负,正在哭闹的时候,是您哄他不要难过,还为他特制了两个加料版的青团,那是他一生中吃过最难忘的美食。直到再次品尝您亲手做的东西,让他回想起了这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哦,你就是那个小男孩。”伊婆婆说完这句话便低眉垂目,像在仔细思索回忆往事,半响之后才再度开口,“三十年了,一转眼就三十年了,唉。”
李罡见她满怀心事,语气中似有无限委屈惆怅,关切地问道:“那次在寿宴上与厨王和您相遇之后,据说伊家发生变故,您也失踪了,为什么您会单独住在偏远的溪州呢?”
“你过来看看这块墓碑。”伊婆婆侧身指着后面的石碑道。
李罡走近前认真端详,碑文写着“先夫令狐朝及爱子令狐晓月之墓”。他的胸口一紧,好像明白了些许。
“想听听我这三十年的遭遇么?”伊婆婆抚摸着石碑,眼中泪光闪现,幽幽问道。
李罡点了点头,躬身施礼请婆婆开讲她的故事。
这是一个悲伤哀怨的故事,由伊婆婆一言一泪道来,尤其令人心酸。
江南伊氏一族,本是上古时代的元圣厨神伊尹后嗣。当年伊尹诞生于空桑之中,才足经天纬地,智掌乾坤宇宙。以其先知先觉之能,代天言事为帝王师,助商汤伐夏救民,历百岁而登仙,飘然遁去。伊尹精通世间诸般绝学,曾经留下一部《鼎中九变》,教育后人以厨入道之法。
传到伊家这一代的厨王,欲穷毕生精力,发扬先祖绝学,通达鼎中第九变的境界,可惜他技止于第七变,再难寸进,故自名伊七变。厨王有一子一女,因为以前重男轻女,便给大女儿取名伊四娘,意喻能学会鼎中四变就很不错了,小儿子取名伊九郎,希望他可以光宗耀祖,练成鼎中九变。
那年,厨王七十大寿之后不久,宣布把家族产业月满楼的所有事务,全都交给小儿子伊九郎打理。
然而一直以来,大女儿伊四娘由于天赋异禀,在厨艺上进步神速,三十岁就已经达到了鼎中第六变的境界,远超伊九郎的鼎中三变,颇有青出于蓝之势。本来她眼界极高,自认肯定会成为厨王的继承人,没想到却被父亲首先排除在外。伊四娘感觉受到了莫大的轻视羞辱,最终负气出走,还甩出和老父永不相见的狠话。
伊七变年老力衰,遭此打击便卧病不起,临死前留下一封书信,让伊九郎转交给女儿。伊四娘收到信后才了解真相,原来老爹早就看出她天赋更高,从小便对她寄予厚望,之所以不让她继承家业,是不想她俗务缠身,盼着她能够专心修习《鼎中九变》,突破更高的境界,完成历代伊氏子孙的夙愿。
悔愧交加的伊四娘陷入深深的自责中,由于一时轻率的意气用事,她错怪了父亲,让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带着遗憾离开世间。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也没脸再见家人,断然拒绝了弟弟邀请她回家的建议,远离江南去往偏僻的溪州逃避现实。
伊四娘漫无目的地在溪州到处流浪,偶然间误入险地,被一条银环蛇咬伤。尽管她立即服下随身携带的疗伤去毒丸,还是抵受不住银环蛇的剧毒。
正在神智迷糊的危急关头,一位路过的猎人发现了她,奋不顾身地帮她吸掉脚上的余毒,又用当地人秘制的草药治好了蛇毒。彼时伊四娘的身体虚弱到极点,猎人好心带她回家休养,殷勤伺候起居饮食,两人一起度过了半年的山居美好时光,渐生情愫,终于都结为夫妻,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晓月。
这位猎人令狐朝原是将门之后,父辈曾屡立战功,后来解甲归田,退隐溪州。本以为和妻儿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一辈子,谁知道晓月刚刚成年时,边关战事再起,朝廷发下急报征召新旧将士入伍。
令狐家满门忠烈,世受皇恩,从未忘记保家卫国的天职。令狐朝固然责无旁贷,令狐晓月也积极要求随父同行。伊四娘纵然心中不舍,也是识大体的人,给父子都缝制了一个香包,临行前再三叮嘱,凡事小心,两人千万要照顾好彼此,自己会在家里等着他们凯旋归来。
不幸的是,伊四娘等来的,却是令狐朝父子双双阵亡的噩耗。而且乱军之中,连尸首都难以保全,只能捡回腰牌和几件带血的遗物。
“婆婆,您……”听到此处,李罡感同身受,他也失去了最亲爱的人,甚而至于一夜白头,对伊婆婆的心情自然完全可以理解。眼看她泪眼婆娑,身子因为激动在微微颤抖,李罡实在不忍她继续说下去了,抬手上前欲加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