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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下西湖

浙江·杭州西湖

这是一场预备已久的死刑,杀人者和被杀者都等了很多年。走向刑场的路上,双方都有解脱的感觉。他们都知道,片刻之后,随着刀光闪过,那个已被淘汰的朝代将在秋风中彻底消失,对其旷日持久的清剿也将就此终结。

即将被杀的人是南明最后的将领张苍水。明亡之后,这位浙江宁波人率领义军在东南一带苦苦抵抗了二十来年,直到那个晦暗的黎明,一队清兵突然登上了他藏身的小岛。

作为英雄,张苍水对死难,表现得从容、凛然。他是坐着受刑的,因为他拒绝以下跪的姿势退出人间。而他的遗言,除了一首铿锵的绝命诗,还有一句深沉的赞叹。

“好山色。”说这句话时,张苍水躯干挺直,目光悠远,枯槁的脸上,慢慢展开一丝柔和的微笑。

杭州市平海路东端与中山中路的交接处,如今是一个商铺林立的繁华街区。在明代,这里是浙江省按察使官署所在,官署前面的空地上,设有两块牌坊,一为“明刑”一为“弼教”,弼教坊的名称便是由此而来。

张苍水的刑场就设在这里。

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七,整个杭州城都飘着甜甜的桂香。张苍水深深地嗅了一口气,拂了拂衣上的灰尘,缓缓盘膝坐下,回过头来,对身边神情紧张的刽子手笑了一笑。

三百多年后,“好山色”已由沙孟海写成了一块遒劲的大匾,高悬于杭州张苍水祠的正厅。张苍水的祠堂连同墓冢,位于太子湾公园与章太炎纪念馆之间,紧邻着西湖。

薄暮,西湖平湖秋月,我独自坐着。三月的夜风贴着湖面滑来,带着水气柔柔地拂面而过。

原本是多云天气,又是初三,不指望月出东山。光景一截截黯淡着,满天浮云像是渐渐被水化开了,又不断一滴滴点入浓墨,在湖面上渗洇开来。近处的山仿佛随着浅浅的涟漪移向远处,而远山则从山尖开始逐渐淡去,直至完全隐入虚空。画舫游船俱已不可辨认。湖面似乎越来越宽广,越来越混沌。

离开张苍水祠后,我走走停停,已经在湖边踯躅了很久。过去的几个小时,我一边欣赏西湖由明丽一点点转换为朦胧,一边在思索那个俗不可耐的问题:西湖被赞誉为“人间天堂”,它的独特魅力,究竟在于何处?诚然,西湖是极美丽的,但令天下人魂牵梦萦的,果真只是这一脉山水本身吗?

我细细回忆着西湖的各处景点。身为浙江人,它们中的大部分,我都已经游赏多次,有一些甚至可以说烂熟于心了。终于,我记起了在岳王庙中看到的一首诗,作者是清代著名诗人袁枚:“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诗句镌刻在一块石碑上,笔画开张,朴拙有力。中国的书法最讲究线条,而线条的优劣取决于正反两种力道的抗衡与融合,通常艰涩顿挫才显虎虎生威,圆滑顺溜却往往暴露出轻浮虚弱。受袁枚启发,我想到,若以“丹青画图”为喻,西湖之美,或许就美在刚柔相济,不似其他江南名湖园林那般一味婉约。大概,这也就是“人间重西湖”首要的原因。

西湖之美,温婉之外,其实另有一股激烈。岳飞、于谦、张苍水等烈士埋骨湖畔,众人皆知,暂且不提;仅是西湖的景点名称,也在清丽的表象下暗藏着一股豪气。花港观鱼与柳浪闻莺之外,有龙井,有虎跑,有狮峰——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整个杭州都被称为武林;即便只是孤山,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也有着难以掩饰的桀骜。

唯豪气方能容纳豪杰。难怪狂野磊落如鲁智深,到了钱塘江边便会豁然彻悟,抛开杀人放火的禅杖,将两只跋涉万里的大脚交互叠了,拍手笑一声,坐化于六和塔下。与他做伴的,还有行者武松,低眉顺眼地在暮鼓晨钟声中老去,铁血侠情尽皆隐入了西泠桥头的一抔土中。

鲁智深、武松毕竟是小说人物,当年秋瑾却是真真切切地爱上了这片湖山。一个晚春的黄昏,瞻仰完岳坟出来,她在湖堤上许了一个愿,希望自己也能在此长眠:“如果我死后真能埋骨于此,那可是福分太大了。”秋瑾罹难之后,为了达成她的愿望,人们整整进行了十次传奇般的迁葬,由她的故乡绍兴到夫家湖南再转到杭州,迂回了千里万里才终于让她在孤山脚下安息。

如今,秋瑾的汉白玉雕像屹立在西泠桥畔,一手按剑,一手叉腰,为西湖又增添了几分秋风秋雨的飒爽。

秋瑾是绝不甘心做弱女子的,她自小便喜好男装刀剑,这令我想到了东坡的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我以为,在东坡的时代,西湖的确可以比为西施,但岳飞之后,西湖应该越来越像是一个清瘦的男子,举止潇洒,眉宇坚毅。

可能白娘子也有这个感觉吧。那许仙本是个庸人,可被这湖水一照,呆滞的五官都生动起来。心旌一摇,白娘子不由得脸颊泛红,在云端痴痴叹了一声。

霎时,柳枝摇摆飞絮漫天,西湖上空落起了绵绵细雨,如雾如烟,嫩嫩地润湿了半个江南。

豪气之外,西湖的韵味,我想还在于“西”上。

虽然最初只是用来表明方位,但在西湖,却很容易令人与夕阳西下、古道西风、西出阳关、独上西楼……这些凄迷、零落、荒芜,带有哀伤情绪的词联系起来。而著名的西湖十景中,也不乏类似的名称,比如:断桥残雪、雷峰夕照。

雪渐残,独立凭栏四望,苍茫天地,只剩一脉浅灰、万里风寒;桥已断,再难回头,走一步,滑一步,远一步,单薄的脚印踉跄着一点点没入天尽头。

夕阳如血。山最高处,古塔枯瘦,憔悴而潦倒,似衰朽老翁孑然颓坐,儿孙散尽、了无依靠。

围绕着西湖的故事,大半令人扼腕叹息。西湖诸英,岳飞、于谦、张苍水、秋瑾,俱是壮志未酬含恨而终;西湖女子也都命运多舛,柔弱无助如苏小小倒也罢了,即便凭空造出一个修行千年的白娘子,满腔痴情,也还是只落得个永镇雷峰塔的结局。

当然,中国的历史太漫长,类似的悲剧古往今来发生得太多。不过,仔细品味,与西湖有关的悲剧却烙印鲜明。

那是一种面对宿命的倔强,逆流而上的悲壮。就像白娘子明知人与妖的爱恋不容于天理,却依然舍弃一步之遥的正果,化身为人。

可能岳飞不会相信自己与大宋的前途将会是那么凄惨,正当他在朱仙镇壮怀激烈,筹划着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的“直捣黄龙府”时,有位书生只用了一句话就拦下了准备逃窜的金兀术:“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已经有条冰冷的绳索悄然勒向了岳飞的脖子。

与遭到陷害的岳飞不同,杭州人于谦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明英宗草率用兵,亲征蒙古瓦剌部,反遭瓦剌包围,五十万大军死伤过半,自己也成了俘虏,是为“土木堡之变”。瓦剌以英宗为人质,一路向明帝国叫关勒索。作为兵部尚书,自从号令北京城门紧闭,将英宗皇帝挡在城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迟早要为“社稷为重君为轻”这句话而付出代价;于是,“此一腔热血,竟洒何地”成了他酒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至于张苍水,在把伤痕累累的残部收缩到海岛上时,就已经痛苦地承认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大局已定,任谁也无力回天了;但他在遣散最后一队士兵时,说的还是:“我是大明人,决不事清。诸位家中尚有老小,不必受我拖累,离了这里各自谋生去吧。”

秋瑾对自己的结局好像也有预感。她的就义,距离她在西湖许愿只有短短四个月。女伴回忆,那天西湖边上的女侠,虽然像往常一样神色刚毅,但话语中流露出深深的忧郁。

相比嬉笑或是漠然,一张忧郁而沧桑的脸绝对更具有吸引力,何况这种忧郁是因为困顿里的不屈,绝境中的担当。

这种悲剧之美,应该也是西湖的魅力来源。

飞来峰,这座传说从天竺国灵鹫山飞来的小山峰,以奇石、岩洞、冷泉、古刹,尤其是五代以来的佛教石窟造像闻名于世,被称为“东南第一山”。山腰有一座名为“翠微”的亭子,却往往被人所忽视。

这座小亭,为南宋名将韩世忠所建,亭名摘自岳飞“特特寻芳上翠微”的诗句,以此来纪念这位战友。

我想,最早领略到西湖悲剧美的人可能就是韩世忠。岳飞被杀后,他闭门谢客,绝口不谈政事,常独自骑着一头毛驴,沿着湖堤漫无目的地游走。毛驴的鞍边,挂着一个小小的酒葫芦。

摇摇晃晃,走过雷峰夕照,走过断桥残雪。偶尔,韩世忠低下头,看见自己紧锁双眉的同时,也在水纹中隐约见到了西湖的表情。

馄饨,小笼包,生煎包。

很多杭州人的一天,都从这些精致的江南美食开始。不过,老底子的杭州早餐,有“大饼、油条、豆浆、粢饭团”四大金刚之说。

“四大金刚”中的油条,杭州人通常叫它“油炸桧”。他们说,这种风行全国的大众食品,就起源于南宋时的杭州。岳飞被杀后,悲愤的临安百姓,用粘在一起下油锅的两根面筋,来表达自己对秦桧夫妇的诅咒。

与“油炸桧”同时代的,还有一道传统杭帮菜“宋嫂鱼羹”。始创者是金军南侵时来临安避难的宋五嫂,据说南宋高宗赵构在这道菜中品出了故国都城汴梁的风味,不禁为之潸然泪下。

几根油炸桧,无异于一阕怒发冲冠的《满江红》;一盘宋嫂鱼羹,更是抵得上一首饱含亡国之痛的《王风·黍离》。西湖竟然可以将整个王朝的血泪收缩到舌尖。

不过,正当你提着筷子怅然若失之时,鱼羹旁边,又轻盈地摆上了绿茵茵的西湖莼菜、翠油油的龙井虾仁,还有一块方方正正、冒着热气的东坡肉。

西湖永远不会把任何一种情绪显露得太充分。

很多时候,西湖似乎一直在掩饰着什么。号称狮峰,却产世上最嫩的茶;名为龙井虎跑,但只是几汪小泉;即便寡合清高如孤山,也曾做过皇家行宫。

西湖的大部分景点,都不需要人们艰辛攀爬和刻意仰视,不会以奇崛的峰峦或奔腾的激流拒人千里;所有过于锋利的棱角都包裹有厚厚的草木,温和而儒雅。

由孤山再次想起了邻近的武松墓。谁也说不清墓中的好汉到底是不是来自梁山,但西湖赵公堤旁,“江南活武松”盖叫天却真的住了四十多年。

盖叫天自幼习武,凭着一身精湛的功夫闯出了响亮的名号,不过真正令他登上京剧宗师殿堂的,还是中年以后才开始的武戏文唱。招式技巧看似简单了、寻常了,但所塑造的形象反而愈发血肉丰满。那时他已在杭州定居很多年了。

盖叫天是北方人,可他在西湖边领悟出的艺术真谛,明显属于江南思维:锋芒毕露并非最高境界,铅华尽掩才是炉火纯青。

江南的英雄,如于谦、张苍水、秋瑾,如章太炎、鲁迅、徐锡麟,身躯都不甚魁梧,声音都不甚洪亮,但他们瘦削的肩头,都能不声不响地扛起一座大山。

还是用白娘子作比吧。人们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举着油纸伞,挎着紫竹篮,娉娉婷婷地行走在清河坊的娇柔少妇,却不知道她袅娜的腰肢能够掀起水漫金山的巨浪。

雷峰塔下并没有白娘子。

1924年9月25日下午,秋初的杭州,风和日丽,西湖游人如织。忽然,一声震天巨响,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在摇晃几下之后,轰然垮塌了下来。

当时的一名游客记录了雷峰塔倒下的全过程:“塔欲倒未倒之际,遥见塔脚微起黄烟……既而忽如黄雾迷天,殷雷震地,久之烟消雾淡,但见黄土一堆。而敦庞大塔,不知何处去矣。”

雷峰塔真正的名称,应该是“黄妃塔”。公元977年,吴越国王钱俶,用建塔的方式,来祈祷他的妻儿平安。因为就在那一年,他的宠妃黄氏,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婴。

然而,若是将这座塔与一个初生的王子联系起来,却令人为之黯然神伤:这位王国的继承人将要承受的,是一段注定黑暗的人生,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已经被夺走了未来。

几乎在雷峰塔竣工的同时,钱俶接到了一道开封发来的诏书,宋朝皇帝赵匡胤命令他立即入朝觐见。

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吴越国上空,顿时阴云密布。

启程赴开封之前,钱俶用最隆重的祭品来祭拜祖父——吴越国的开国之君钱镠。在钱镠的陵前,这位五十岁的中年人伏在地上号啕大哭,悲伤得几乎站不起来。

那是农历十二月,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潮湿的风从湖面上吹来,如同刀割。

公元978年,钱俶献两浙十三州于宋。吴越国历三代五王至此而亡,立国共七十二年。

吴越国的降宋,基于一种对自己清醒的认识。

公元907年,钱镠坐定杭州后,开始营造宫室,有个风水先生对他说,如果只是在前人旧城池基础上扩建,国运不过百年,但若把西湖填平一半,国运至少能延长千年。钱镠笑答:“哪有一千年天下还不出真主的,何必劳困百姓呢?”

钱镠有着一种极为可贵的“民本”思想,在势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休养生息,在乱世中为残破的中华大地涵育一份江南元气。他常说:“民为社稷之本。民为贵,社稷次之,免动干戈即所以爱民也。”不仅自己不称帝,还一再教诫子孙要度德量力,如遇王者,不要兴兵,及时纳土归顺。

无疑,在钱镠眼中,西湖太小,支撑不起一个庞大的王朝。但正如鲁迅,那位著名的越人说的,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今不废,其有德于斯民甚厚。”多年以后,苏轼来到杭州当太守,当他回忆起吴越国的这段功绩时,不胜唏嘘。

“赵钱孙李”,五代十国王旗林立,赵家国姓之下,《百家姓》将吴越钱氏姓列于首位。民心评判,吟诵至今。

忽然想到,绵延几千里的大运河,选择杭州作为南端的终点,除了政治和经济,在文化上也有着深刻渊源。江南的冷静与内敛,正是北方的都城所最需要的。隋炀帝、武则天的洛阳也好,赵宋的开封也好,元明清的北京也好,作为帝国终极的名利场,势必承载了太多的欲望与焦虑;这时,西湖的出现,就像为一台高速运转的发动机配上冷却剂,不动声色地让帝国烦躁的心跳舒缓下来。

就是这小小的西湖,让大运河水火既济,稳稳地擎起了一个矫健的中华。

看着当年钱镠不止一次久久凝视过的湖水,我开始感到,西湖可能深不可测。

空灵、文雅、清秀。谁也无法用几个简单的词来概括西湖的气质。

苏堤春晓、曲院风荷、三潭印月……兜兜转转,最绕不开的还是孤山。

如果说因为《白蛇传》,雷峰塔被很多人视为西湖的象征,那么对于历代文人,孤山才是西湖真正的圣地。

林和靖的放鹤亭、存放《四库全书》的文澜阁、山外青山的“楼外楼”、苏东坡纪念恩师欧阳修的“六一泉”……小小孤山,人文荟萃。不过,孤山最精髓的,毕竟还是西泠印社。

创建于1904年的西泠印社,被誉为“天下第一名社”。虽然占地只有三十亩,却是全世界印学的最高殿堂。黄宾虹、李叔同、马一浮、丰子恺、潘天寿、傅抱石、沙孟海、沈尹默、启功、程十发……社员造诣之深、名望之高,为古今空前。

印学,也就是通常说的金石篆刻,一种以刀作笔、最能体现书法力量的艺术门类。一座以温婉著称的湖,却诞生了世上最硬朗的书法艺术,还有什么能比西泠印社更形象地说明西湖的文化质地吗?

我慢慢有些理解吴越国貌似懦弱的纳土归宋了,他们也许已经看出了西湖的责任。西湖不该属于任何一个割据势力,它的湖底,连接着整个天下——某种意义上说,卷着版图北上并不是一种投降,而是去在中国画卷上加盖一枚印章。

是的,西湖很小,但它就像一枚玲珑的印章,有了它,整幅中国画卷布局才能圆满,笔墨才能灵动,气韵才能轩昂。

印章钤下的刹那,整个中国氤氲开来一股碧绿的清凉。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读得懂西湖的内敛,他们常常忽略了西湖隐藏在深处的痛楚,从而不知不觉地在几条短短的柳堤上迷失了方向,其中包括那个以惊魂未定的狼狈姿势来到西湖边上的残破王朝。

迷路的表现有时只需要两个字。

一日,宋高宗、孝宗父子出游,小憩于断桥边的一个小酒店。在店内的屏风上,他们看到了一首小词:“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孝宗笑道:“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提笔将“明日重携残酒”改成了“明日重扶残醉”。当天就找到词作者太学生俞国宝,封了他一个官。

已是日日醉湖边了,皇帝还嫌他喝剩酒,醉得寒酸,有失体面。君臣如此,政局可知。而孝宗还是南宋诸帝中恢复之心最强烈的。那时,离他们仓皇南渡只不过四五十年,栖霞岭下岳飞的坟头,已经长满了青草。

不知什么时候起,南宋朝野悄悄流传开一首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但好像没有多少人舍得从沉醉中醒来,继续在湖畔歌舞狂欢,浑然忘了今夕何夕,直到那天,临安的城门为来自草原的骑士黯然敞开。

西湖的诱惑太大,这段历史太典型,于是,在很多斗士眼中,杭州渐渐成了苟安与沉沦的代表,需要时刻警惕。鲁迅就是对杭州“绝端的厌恶”的一位,1933年,他还写过一首诗,规劝郁达夫不要把家搬到杭州去。

在诗的末尾,鲁迅写道:“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面对西湖,他宁愿浪迹荒野,迎风冒雨,浩浩荡荡高歌猛进。

先生的苦心我能理解,但我也认为不应该过多去责怪西湖;用禅宗的话说,人们看到的并不是西湖,而是他们自己。

有个流播很广,发生在西湖上的传说,主角是苏东坡和佛印。某天两人游湖,东坡突然发问:“和尚,你看我是什么?”佛印回答:“佛。”随即反问:“居士看我呢?”东坡调侃道:“牛屎。”佛印不恼,微笑点头。东坡心情大好,回家后告诉小妹说今天佛印被他耍了,苏小妹却叹气说他吃亏了。东坡不解,苏小妹道:“佛云见心见性,佛印说看你是佛,说明他心中有佛;你说佛印是牛屎,那你自己心中是什么呢?”

英雄在岳坟看到了热血,情侣在断桥看到了缠绵,懦夫在湖心亭看到了安乐窝,我突然想问自己,你看到,抑或最想看到的西湖,究竟是什么样?

夜色已浓,风渐大了些。四无人声。偶尔有鱼从水中跃起,又“扑通”一声落回湖里。黑暗中,不知道溅起的波纹能够蔓延多远。

湖滨的行道树已经依次亮了,碧玉似的柔光沿着湖圈出了一个《清明上河图》般的花花世界。我仰起头,望着南方。我知道,几十里外,那片被霓虹映亮的天空之下,有一条以脾气暴躁出名的大江。

我还知道,那条被称为钱塘的大江有个古名,叫罗刹江。

罗刹的名称令我精神一振,就在这一瞬间,我在光影变幻的云层中依稀看到了我的西湖。

飞来峰剧烈地摇晃起来,像是要重新拔地而起,满山藤蔓疯狂扭动,如受惊的蛇群;闪电过后,断桥从中断为两截,轰然塌入水中;雷峰塔发出了格格的巨响,从塔基开始,赭红的砖石迅速地向上开裂。

所有柳树的枝条都被拽直了,竖立着指向天空,满湖荷叶倒卷,无数条鱼尖啸着在空中跳跃;湖水翻滚,印月的三只石塔被盘旋着吸入巨大而黝黑的深渊;雷声隐隐,远处一线白潮,如万马奔腾,咆哮着朝湖面涌来。空气咸腥,还带有刺鼻的硫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12000年前,西湖与钱塘江是相通的,都连着大海。

再往前推,人类出现之前,西湖湖底,原本是个愤怒的火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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