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节山上有个姑娘叫小芳
小芳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平时最喜欢穿红底白花的袄裙，喜欢吃山楂和枣子。倩姐姐送给她一支翠绿色的发钗被她插在发髻上，为此她得意了好几天。倩姐姐说这发钗是那个新来的牙将带回来的。
小芳对那个叫周禹的牙将印象不错，他身材高大，长得也不错，脸上总挂着一抹笑意。小芳数次想到他的屋里去看看，总没找到机会。
倩姐姐给了小芳一只发钗之后，便让她去打探一下侯老蔫和方胡子最近在忙什么。
小芳虽是乡下姑娘，却机灵透顶，她马上明白了倩姐姐的意思。
三天功夫，小芳便和两个牙将打成了一片，方胡子遇着自己便“小芳妹子小芳妹子”地大呼小叫，而侯老蔫笑眯眯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总有那么一丝猥琐。
“狼山上可不止倩姐姐一个人长得好看。”小芳得意地想。
但小芳并不喜欢方胡子和侯老蔫。方胡子太邋遢了，一捧乱糟糟的胡子实在恶心，只要靠近他就能闻到他身上酸馊的气味。侯老蔫已经四十岁了，长得像只没毛的老猴子，看人的眼神总是阴测测的，还爱打婆娘。小芳认识他婆娘，胳膊腿和脖子上时常带着伤，衣服都遮不住。
小芳不明白倩姐姐为什么要自己去接近这两个人。
狼山上的日子平静而无聊，这个月有六个山头来供奉钱粮，小芳偷偷听了一耳朵，好像山下的老百姓都在向朝廷运粮食，就被他们抢劫了。他们还建议大帅赶紧派人下山，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
倩姐姐把钱粮都入了后山的粮库，然后登记起来，看起来很是忙碌。
倩姐姐真是好看，身材凹凸有致，皮肤白皙嫩滑，一对眉眼像是猫儿一样灵动可人，小芳觉得如果自己是男人，跟倩姐姐睡上一觉死了也是值得的。
小芳看看自己胸前并不如意的两抹隆起，微微叹了口气。
“姐姐，侯老蔫说他明日带人下山去，山下遍地跑谷米，他说要去打草谷……”小芳嘟了嘟嘴，小声道：“昨夜里侯老蔫打了他婆娘之后就来找我，要和我睡觉……一夜里折腾得够呛，现在我下面还疼呢……”
隋小倩淡淡一笑，把账册拿远了眯眼再看，然后又记下一个数字，道：“下次他要再敢用强，你就说你是我的人，再胡来你就告诉大帅。”
“不是这么说，”小芳给隋小倩捶捶肩膀，低声道：“他一边在我身上使劲，一边喊你的名字，后来我扇了他一个耳光。”
“胆子这么大？”隋小倩笑吟吟看了小芳一眼，道：“这狼山上想着我身子的男人多了，孙行恭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他侯老蔫算老几？”
小芳嘟嘟嘴，隋小倩道：“方胡子呢？”
“方胡子没动我，他刚从山下窑子里掳回来个骚娘们。”小芳忿忿道：“那婆娘很不知耻，现在住在姑子庵里，听说山上十几个都跟她有一腿。”
“问心庵是清净之地，这不太合适吧。”隋小倩皱眉道：“后天庵里要大祭，有这么个人在怕会惹得深意娘娘不高兴的。”
“深意娘娘？”小芳噗嗤一笑，道：“娘娘还把那物件当回事？咱们又不是没去看过，那就是一具干尸嘛。”
“你不懂。”隋小倩笑道：“对我说说没什么，对外人可千万不要这么讲。”
小芳当然不会对外人讲这些。她沿着后山的小路向上攀爬，一直来到一座小山峰的山顶，山顶上有棵枣树，现在开着白色碎米似的小花，一簇一簇得像是……像是死了人的时候挂起的白纸钱。小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联想。
小芳心烦的时候都会来到枣树下发呆，如果是八月份就更好了，自己伸手就能摘几颗枣子来吃，有时候还会伸了嘴直接在树上的枣子上咬一口，那滋味别提多好了。
现在不成，小芳背靠着枣树坐下，看着天空悠悠的白云又发起了呆。
山腰处的草丛里微微有些响动，小芳皱皱眉，抓了一把碎石子便抛了过去，大骂道：“哪个不知死的，滚出来！”
草丛中露出一颗人头，满脸都是笑容，向小芳招手道：“小芳妹子，来来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这是跟随孙行友将军的巡山喽啰，叫米哥儿的。小芳不屑地道：“你有什么好东西？你的东西我又不是没见过，拨弄两下就完事了！你是完事了，也不管我爽利不爽利……”
米哥儿脸上一红，忙道：“真有好东西，我昨天在姑子庵里讨了一包好药……”
第二天侯老蔫真的下山去了，下山前照例倩姐姐是要有一番嘱托的。小芳看到侯老蔫出了西厅的门似乎格外猥琐，脸上笑得更加油腻似乎从嘴角都流出蜜来，身子却佝偻着像是一条老狗。
小芳特意看他的胯下，一看果然有问题。
小芳疑惑地看看西厅，倩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姑子庵的大祭已经准备好了，五月初十是深意娘娘羽化成仙的日子，庵里都要举行祭拜大礼。这一天不仅狼堡要准备，山下千万的信民也都云集而来，大家随着孙大帅一起参拜，接受庵里尼姑的赐福，然后自然要捐献香火。仅这一天，信民们捐献的钱物会把姑子庵的三间仓库塞满。
这些钱粮小部分留在姑子庵，其余都会被拉到狼堡后山的粮库里去。
香烟缭绕，人头攒动，礼乐齐鸣，仪式如往年般热闹无比。
很多信民磕头都把自己的额头磕破了，还有的脸上流着眼泪仰头无声地祷告着。
小芳看看正殿中央的深意娘娘法身像，又看看一脸肃穆的孙大帅和倩姐姐，忽然觉得这一切那么滑稽。
“这时候下场大雨该有多好，看这些人去哪里避雨去！”小芳暗暗地想。
晚上倩姐姐又送给小芳一对银镯子，上面雕刻着细碎的花纹，小芳很高兴。
倩姐姐让小芳明天下山一趟，去一趟桃源镇，看能不能打听到那个叫周禹的牙将的消息。
想起周禹那灿烂的笑脸，小芳更高兴了。
天未亮，小芳就下山了。
小芳在山下的镇子里雇了一头小毛驴，侧坐在驴背上吃着干枣子，口中偶尔还哼几句民歌小调。小毛驴走得不快，牵驴农夫打着哈欠，吃了口干粮又喝了口水，然后问小芳要去桃源镇做什么，小芳便说去走亲戚。
农夫让小毛驴吃了两次草，下午戌时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桃源镇。
桃源镇的三百亩桃林长得郁郁葱葱，叶子底下的桃子有山楂大小，一个个毛绒绒得煞是可爱。小芳给了农夫五个铜钱当作报酬，这个价格让农夫很满意，还询问小姑娘准备什么时候回去，他可以等。
小芳没有让他等，于是农夫在镇口的汤饼铺子里吃了张素饼喝了碗菜汤就骑驴回去了。
小芳也喝了些菜汤，路上枣子吃多了，肚子着实有些不舒服。铺子的老板让她去旁边桃林里去解手，小芳不愿意，于是老板说卢家五公子的院子外面有个茅房，平时给来镇子里乞讨的乞丐们行方便的，向北再走几百步就到了。
小芳捂着肚子便向北跑，老板忙大叫，姑娘姑娘，你的包袱落下了。
小芳回头喊道：“先放你这里，我一会儿再来拿。”
一座两进的院子外面果然有间茅房，小芳急匆匆便向里跑，还没进去便听到茅房后面有动静，她绕过去看看，却见是一个老苍头在掏粪，气味令人作呕，可那老苍头似乎闻不到，手中一把长木杆的舀子不紧不慢把粪水掏到两个木桶里。
老苍头看了小芳一眼，小芳的脸马上烧红了。
只转瞬之间，老苍头便已经明白了小芳的窘境，“哦”了一声放下舀子，挑着半满的木桶走进了小院。
小芳如释重负，匆匆解决了问题，忽然想到自己没有带草纸……
她自然知道粗汉们都是用土块或者厕筹——就是木片来解决问题，可是这些年她在狼山跟着倩姐姐养尊处优，平时用的都是粗草纸。此时她看着茅房角落里的一堆土块，实在有些下不去手。
老苍头转了回来，哼着含糊不清的小调继续自己的活计。
小芳细若蚊鸣的声音传了出来：“老丈……，能不能给奴婢……一张草纸……”
外面干活儿的声音停了，却没有回话，片刻之后脚步声音响起，然后似乎又转进了小院中。
小芳恨恨地一掌拍在自己腿上，暗骂自己无用兼无耻，正在尝试鼓足勇气伸手拿向土块的时候，脚步声又响起，一个女孩笑吟吟的脸庞探了进来。
那女孩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纪，长得清丽可人，伸手递过两张草纸。
“给，嘻嘻……”
“呃，谢谢……”
小芳红着脸接过草纸，女孩闪身出去，随即小芳便听到一声想要压抑却终于压抑不住的笑声。
小芳解决了难题，做贼心虚般悄无声息走出茅房，见四下无人，一溜烟儿便跑向汤饼铺子。
向老板道谢取了包袱，小芳看看北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去道谢了，转身向东走进了桃源镇。
这镇子里果然有乞丐，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拖家带口，一个个面容凄惨身形消瘦，挂在身上的布片破烂不堪，隔着丈远便闻到腐烂的气味。有几个还伸手向小芳讨要食物，小芳连忙跑开。
镇子南的一处大院落门口聚集着十几个乞丐，他们却不敢围在门口，只隔街倚在墙根向门口张望。那门口两侧站着六个打手模样的家丁，手里拿着刀和木叉，悠闲地坐着聊天。
“这是卢家三员外的宅子。”
小芳向行人询问之后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刚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个臂弯挎着竹篮的大姑娘从门里走出来，护卫们忙都站起来。
“凤姑——”
那姑娘过了街，乞丐们也都站了起来，姑娘便把把竹篮里的粟子饼分给他们。门里追出来一个年轻人，站在台阶上喊：“凤姑，你别再招这些臭要饭的了！咱家的粮仓都快空了，你知道这次运了多少粮食去河东吗？你还有心去施舍别人，他们是吃不够的！回头阿爷又要说你了……”
“咱家还没挨饿呢，”凤姑头也不回地道：“晚饭我少吃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哎，你呀……”
一个护卫笑道：“凤姑娘菩萨心肠。”
年轻人皱眉叹道：“不是这么说的，昨天三个乞丐到宋家门口乞讨，宋晓给了他们个饼子。可他们三个还没出街口就被宋峻追上来打断了腿，还说如果再敢来就要他们的命。现在到处都缺粮，若都像凤姑，桃源镇的乞丐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遭殃的还不是我们？”
护卫道：“我听说那三个断腿的饿死鬼后来爬到了镇西口，五公子家的老孙头给他们治了伤。”
“老五家里没人，就任那老孙头瞎折腾。看着吧，没几天乞丐们就奔他家去了。不过他家里粮食更少，——凤姑，你去问问娟儿，实在不行就让她到咱家来住两天，等老五回来就好了。”
凤姑答应，分完了食物仰头道：“哥，我就舍点子吃的，又不是开粥厂，阿爷至于那么大惊小怪吗？前几天二哥四哥不是……”
“你懂什么？！”卢念勇忙道：“你要出嫁的人了，少管这些事。”
凤姑哼了一声，喃喃道：“六兄弟两姐妹，我就看老五和娟儿顺眼些。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算日子还得半个月吧。”
凤姑把篮子扔给哥哥，扭身要去找娟儿，一眼看到正张望的小芳，瞧瞧她的衣着打扮，笑道：“你是来走亲戚的？”
小芳道：“我是路过的，要到北张村去。”
“那你可得快些，晚了天黑下来怕你到不了。”说着向西走去。
小芳低着头向前走，这才发现几乎每条街巷里都有一两个乞丐，有好心人偶尔给他们一点食物，也有挥着锄头铁锹驱赶的，但乞丐们也只是稍稍跑远一些而已，他们不愿跑远，也不敢离开桃源镇。
他们是从东边来的，他们知道那里已经没有肯施舍食物的善人了。
“没想到山下的老百姓过得这么苦……”
小芳在镇子里转东转西，始终没发现周禹的踪迹，可倩姐姐说周禹就在桃源镇啊。听前面巷子里叮叮当当的，循声过去，这才发现是个铁匠铺子。
向里看，一个三十来岁的铁匠正和小徒弟配合着捶打烧红的铁块，旁边一个布衣公子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着的农具和兵器。
“老胡你先停停，这攮子多少钱你卖？”
铁匠又打了几锤，把铁块放进火炉中烧着，擦了汗道：“您瞧着我这膀子力气值多少钱您就给多少钱，我老胡不挑！”
“会说话！”年轻人竖起大拇指笑道，“你给个价，要合适的话回头我让你多打几把。”
铁匠看看炉火，让小徒弟加煤，端了碗喝水，道：“我可不敢说价，上次你家宋虎要在我这儿买刀，嫌我出的价儿高，夜里趁我睡觉就把一桶凉水倒在我火炉里，那炉膛就炸开了。你们宋家人我老胡惹不起——”
“不是跟你道过歉了吗？”宋峻笑道：“陈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说它干嘛？——是我阿爷让我来找你的，我们家要多打几把刀，咱镇子里就你一个铁匠，据说卢家也要找你打刀，你的好日子来了……”
“可别！”铁匠笑道：“卢家也不是什么善茬儿，隔壁马三把客死的卢家老大拉回来，没几天就全家搬走了，我总觉得这里边还有事儿。——我找不来那么多铁，我这铺子里有什么就卖什么，你要订的多我可做不出来……”
“我家有铁，你只出工出力……”
小芳觉得没意思，侧着耳朵听了听便又向前走去。
一会儿来到中街，天色已经渐渐昏了下来，她正想着今晚住在哪里，这桃源镇好像没有客栈，忽然看到一个老苍头踱着步子迎头走过来，手里拎着个食盒，正是刚才掏粪的那老丈。
小芳想躲，却来不及了，孙老头已经看到了她。
孙老头看见小芳，也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长辈和蔼的笑容，道：“这位小娘子，你来桃源镇是走亲戚么？是要寻谁家？”
小芳脸上一红，福了福身道：“我来寻一个叫周禹的。”
“周禹？”孙老头脸色微变，道：“你寻他做什么？”
小芳忙道：“也没什么事情，我是从狼山上下来的，受人所托给周禹送一封信。”
“周禹运粮食去河东了，估计半个月后才回来。”孙老头细细看了小芳两眼，似乎要记住她的面容长相，道：“你等得到半月后吗，要不行你可以把信给老夫，老夫替你转交。”
小芳想了想，道：“那我还是以后再来吧。老丈，您是好心人，我现在没地方去，今晚能在您家里借宿一晚吗？”
“自然可以。”孙老头笑道，指指食盒道：“我要去给人送饭，你随我同往，然后我们再回去。我家里也有个小姑娘和你一样年纪，——你们应该见过了的。”
小芳的脸色又微微一羞，忙过去有礼貌地接过孙老头的食盒，两人并肩向北走。
走到一家小院，孙老头也不敲门喊人，径直推门而入，小芳也便跟了进去，见那家里虽然简陋，不过收拾得倒还整洁，靠墙摆着纺车和织机，织机上半匹织好的素布还没拆下来。
“瞿大娘子，我来了，今天家里没有肉了，就几个小菜。明天我进山看能不能打到猎物……”
孙老头进了门，轻车熟路把食盒放到桌上。里屋一个妇人声音道：“辛苦你了孙叔，什么肉不肉的，我一个废人，吃多了是浪费粮食。以后便有了也是多给娟儿多吃些，您也多补补，整日进山打猎别累坏了身子。”
孙老头笑道：“咱们是老街坊了，还说这话？我这把老骨头还熬得住……”
那妇人从里屋走出来，小芳这才发现她是盲的，但她对家里的摆设都很熟悉，甚至能搀扶着孙老头让他坐下，然后瞎妇人道：“我眼瞎，心却不瞎。五公子对我家瞿山好，这我知道。若没有五公子和孙叔，我们孤儿寡母早就没活路了。说别的无用，以后让瞿山死心塌地伺候五公子就是了。”
孙老头一边打开食盒，道：“我看最近镇子里的外乡人越来越多了，你平日里不要开门，等瞿山他们回来就好了。”
瞎妇人点点头，“上午间我还听到有人敲门，说是讨饭的，我没应。”
“这次送粮，定州泽州这一片都遭了大难。”孙老头道：“现在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逃难的人太多了，咱们桃源镇虽然还不算太难，可怎么也喂不饱这么多乞丐啊。我明天再进一次山，以后就不去了，守在家里最要紧。瞿大娘子，我想你明天就搬到二房宅子里住，和娟儿马婶做个伴，一来安全些，二来也有个人说说话。”
“只是，太打扰了。”
“明天马婶来给你搬东西，我就不来了。”
孙老头把织机上的素布拆下来放好，然后便带着小芳离开小院，天色已经黑沉下来。
经了这事，小芳愈加觉得孙老头是个善心人，二人来到镇子西口卢家二房的宅院，两个乞丐拄着木杖颤巍巍走过来，伸着两个破碗想要一口吃的。
小芳记得自己包袱里还有些吃的，刚伸手要去拿，孙老头厉声道：“滚开！”
两个乞丐呆立着不动，孙老头恨声道：“前天给过你们吃的，昨天也给过，怎么今天你们还在挨饿？你们要一辈子讨饭吗？”
“吃饱了一顿就要开始想下一顿吃什么，没有人会永远给你施舍！”
“吃了一口嗟来之食就蹲在墙角晒太阳，饿了就再去乞讨，活该你们饿死！”
“地里有兔子，河里有鱼，去抓啊！抓不到就到山里去，山里有猎物，有野菜，怎么都饿不死人！”
“人有两只手，不是要你们来乞讨要饭的，是要自己挣扎活命的！”
“滚！滚开！别污了我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