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惊蛰是个弃婴,按照九公的说法,“捡到你的那天是惊蛰,所以就叫你步惊蛰了。”
因为,九公姓步。
在捡到步惊蛰之前,整个桃源村里只有九公姓步。
九公并不是村里的原住民。
没有人知道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过往。
只有村中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偶尔会提及,“九公来俺们桃源村的时候,俺还是个尕娃子呢!那天早上,他背着个药箱就进了村,在村里走了一圈之后,就在青石桥头的石桌上摆开了架势,要给俺们瞧病……嘿嘿,那个时候,他的头发和胡子就已经白完了……”
步惊蛰也不知道九公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过往,但他知道,是九公把他养大的,是九公教会了他读书识字,也是九公教会了他一身本事和做人的道理……九公于他,如师,亦如父!
他尊九公为师,敬九公如父,谨记着九公的每一条教诲,自幼便努力按照九公的教诲活着,“逢善不欺,遇恶不怕,见义必为”,活得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在这十里八乡,一提起桃源村的小郎中,谁人不竖个大拇指?
可是,在遇到东方伊人之后,他就变了。
在去年春天那个落红满地的早晨,他如往日般早早地起了床,在拉开自家小院的大门时便看到了东方伊人。
她长发飘飘、白衣胜雪,漫步在落红遍地的青石小径上,步履轻盈,好似迷途的仙子。
听到步惊蛰开门的声响,她轻轻地望了过来,冲他浅浅一笑……步惊蛰便彻底沦陷了。
自那以后,他就把她当成了整个世界去热爱,去讨好。
第一次带她去桃林是在早晨,晨风拂过桃林,桃英缤纷,她说那是“桃花雨”,神情陶醉。
于是,他立马爬上桃树,为她制造了一场更加绚烂的“桃花雨”。
夏日的午后,骤雨初歇,天空生出一道彩虹,正好横在谷口,就好似一道彩虹桥,她看得雀跃,“惊蛰,快看!那是彩虹桥……”
于是,他立马背起她,沿着崎岖的山道往山巅跑去,想要带她登上那座彩虹桥。
秋日的傍晚,他陪她去看晚霞,她指着一朵洁白的云霞,“好大的棉花糖哦,真想咬上一口呢!”
于是,他第二天一早便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为她买回了棉花糖。
他害怕她不高兴,只要她一板脸,他就会忐忑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害怕她忧伤,只要她一露出忧伤的神色,他的世界就阴沉得好似暴雨将至。
九公说,“你爱上她了。”
他只是红着脸傻笑,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
九公告诫他,“傻小子,不要轻易把心掏出来给女人看。”
他硬着头皮反驳,“只要神仙姐姐想看,我就掏出来给她看!”
他爱她,他很确定。
他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可是,就在今天早上,他兴冲冲地去学校找她,却看到她正在和孩子们道别。
于是,他慌了。
匆匆地跑回家,翻出了那枚半年前就已经买好却一直没有勇气送给她的银戒,换上了去年生日九公让镇上张裁缝给做的那套银灰色中山装,又找来了红绸和木牌,鼓起勇气拉着东方伊人来到了定情树下。
可是,最后只换回了一句——“你不配!”
那一刻,他的世界崩塌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灰暗。
恨吗?
他只恨自己不是她口中那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男人”。
他觉得自己的确配不上她,所以,只能选择离去。
落荒而逃!
踉踉跄跄地出了桃林,步惊蛰的眼泪便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直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惊蛰哥哥……”
突然,步惊蛰听到了熟悉的呼喊,连忙循声望去,朦胧中,便看到了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正在快步跑来,那是尕妹。
“尕妹,”
他慌乱地擦去了泪水,努力挤出了笑容,故作轻松,“衣服还没洗完呢?”
“惊蛰哥哥……”
他却不知道,他那强挤出来的笑容其实比哭还难看,他那沙哑的声音直听得尕妹鼻头一酸,顿时就红了眼眶,“你……没事吧?”
“我没事!”
步惊蛰慌忙摆手,一扭头,又踉踉跄跄地往村中去了,“晌午了……我要回去做饭……”
九公教过他,“宁让人恨,莫让人怜!”
男人,不该把软弱的一面展露给别人看!
尕妹怔了怔,旋即一跺脚,猛然转身就往桃林中走去,娇俏的小脸上已经满是怒容。
东方伊人,惊蛰哥哥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让他哭?俺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看到惊蛰哥哥哭过!
“唉……”
小溪边,老妇轻轻地叹了口气,“惊蛰那娃也是可怜,偏偏喜欢上了伊人老师……”
“哼!”
一旁的中年妇女满脸忿忿,“就她眼光高!只怕她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吧!”
说着,她突然又担心了起来,“尕妹那妮子脾气爆,会不会和她打起来啊?”
老妇怔了怔,幽幽地叹了口气,“唉,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几件傻事?年轻人的事……就随他们去吧!”
中年妇人默然。
桃林中,尕妹怒气冲冲而来,可是,远远地往定情树下一望,脚步便僵住了,满心的怒气随即消散。
伊人姐姐她……
尕妹远远地望着跌坐在高台上的东方伊人,只觉心中突然就有些酸楚。
原来,伊人姐姐也这么伤心……
想来,她也舍不得离开惊蛰哥哥吧!
她也有苦衷吧!
唉!
良久,尕妹一声暗叹,就要朝高台上走去,却见须发一个雪白的老人缓缓地从斜刺里走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九公……”
尕妹一怔,刚要开口,却见九公轻轻地冲她摆了摆手,然后又指了指来路。
尕妹一怔,却见九公已经当先走了,稍一犹豫,也只得跟了上去。
在桃源村,九公就是活神仙一样的存在,他做的事总有道理,没人敢质疑。
“尕妹,”
走出桃林,九公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望着尕妹的眼睛,语气平静,“你今天没有来过桃林。”
“九公……”
尕妹一怔,神色犹豫,“俺……伊人姐姐她……”
“今天,你没有来过桃林!”
九公轻轻地打断了尕妹,“这是为了惊蛰好!”
“呃……”
尕妹一怔,咬了咬牙,“俺今天没有来过桃林。”
“好!”
九公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走,“我回去看看那傻小子。”
九公家的小院就在青石桥头,一条青石小街自院门前经过,小街两旁桃花开得正艳,青石板上落红点点。
“哚哚哚……”
九公沿着青石小街慢悠悠地走了回来,刚到桥头便看到了自家小院里升腾而起的炊烟,不禁脚步一顿,望着那袅娜的炊烟轻轻地叹了口气,“傻小子……你可要挺住啰!”
大道无情,因为,情伤不药!
“哚哚哚哚……”
灶房里,步惊蛰正在案前切着一颗大白萝卜,锋利的菜刀在他手中机械地抬起落下、落下抬起……一旁,已经切了一大堆雪白的萝卜片,他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因为,他不敢停下来!
停下来,心就会痛,窒息地痛,痛得遍体生寒!
九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案前,往案上轻轻一瞥,不禁皱了皱眉,“去抓两条鱼回来!”
“呃……”
步惊蛰浑身一僵,机械地扭过头来,神情木然,“九公不吃鱼!”
九公不沾荤腥,自然也不吃鱼。
“去吧!”
望着步惊蛰那双毫无生气的眸子,九公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笑容温和了许多,“做给你吃。”
“哦……”
步惊蛰木然地应了一声,机械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往门口去了。
“要鳜鱼,”
九公拿起菜刀,轻轻地嘱咐了一句,“筷子长的。”
“两条鳜鱼……”
步惊蛰脚步一顿,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筷子长……”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小溪里的鳜鱼最是肥美,但筷子长的却不好找,毕竟,冬季山里食物匮乏,小溪里稍大的鱼都会被人捕捞干净。
“哗啦……哗啦……”
小溪里,步惊蛰浑浑噩噩地趟着冰冷的溪水一路往上游寻去,口中念念有词,“两条鳜鱼……筷子长……”
相传,小溪是从大山深处一口三面绝壁的寒潭里流出来的,没有人进去过,但溪中的鱼虾都是从那口寒潭跑出来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步惊蛰已经走到了大山深处,水面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
“噗……”
一口鲜血突然喷涌而出,步惊蛰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软软地倒了下去。
“咕噜……”
冰凉的溪水没过了口鼻,步惊蛰一惊,慌忙稳住了身形,这才如梦方醒般向四周打量起来。
两旁的山崖已经变得十分陡峭了,岩壁青黑,一眼望不到顶,顺着崖壁间的缝隙向上望去,辽阔的天空只剩下了一条线;前方十余米处,水面突然变得宽阔,那是一汪深潭,雾气氤氲,寒意逼人……
想来,里面即使真有筷子长的鳜鱼,也很难抓到了。
可是,九公有吩咐!
步惊蛰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走出三五米,突然一头扎进了水中,水面上只余下阵阵涟漪,很快便又归于平静。
水面下,步惊蛰身如游鱼,暗自运转阳明诀,倒也不觉冰寒,六识外放,一路向前游去,水底的世界纤毫毕现。
他曾说过要一直保护东方伊人,那不是空口白话,自幼便随九公修习阳明诀的他自然有那样的信心。
只是,她告诉他——“你不配!”
陡然想起东方伊人的话,步惊蛰又是鼻头一酸,有刹那的失神,随即便觉刺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涌来,不禁心中一凛,连忙收敛了心神,全力运转阳明诀,那刺骨的寒意这才慢慢退去。
他不想死在这里!
他要走出大山,做她口中“像太阳一样耀眼的男人”!
终有一天,我会成为那样的男人……也会配得上你!
潭底怪石嶙峋,鱼虾成群,不乏大得惊人的怪鱼,却都不是步惊蛰要找的鳜鱼。
盏茶的功夫,他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只得浮出水面换气,然后再次下潜。
一次次换气,一次次下潜……
也不知过了多久,步惊蛰再次浮出水面时,手中已经多了两条筷子长的鳜鱼。
九公说过“要筷子长的”,那就不能短一分,也不能长一分,就像小时候九公让他蹲在墙角数蚂蚁腿一样,不能多一只,也不能少一只。
医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武道亦然!
阳明诀重在修练“六识”,六识不敏,一无所成。
一条一斤二两三钱,另一条一斤三两一钱!
游到浅水处站定,步惊蛰先后抬了抬两只手,便已对两条鱼的重量了然于心。
六识:视、听、嗅、尝、触、神。
十五岁那年,步惊蛰触识大成,即使一根羽毛入手,也能准确地说出它的重量。
也就是在那一年,九公给他买了那辆自行车,开始带着他在附近的村镇行医治病。
在岩壁上折了一根藤条将两条鱼串在一起,提上,步惊蛰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戒指,那是他从潭底的石缝里捞起来的。
戒指造型精致,通体银灰,散发着浓浓的古朴之意,戒面上浮雕着一朵小小的火苗,栩栩如生,并未因为久沉潭底而生出丝毫锈迹。
比那枚银戒漂亮得多,神仙姐姐应该会喜欢吧!
可是……
天色已经晚了,她应该已经走了吧!
抬头望着沉沉的暮霭,步惊蛰又是心中一痛。
呵呵……她是开在云端的花朵,而我只是个穷小子,连给她买戒指也只能买一颗便宜的银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