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在马鼎苦口婆心的协调下,马家兄弟姐妹五个都去参加了潘永贵的追悼会。
他们之所以去参加潘永贵的追悼会,并不是对潘永贵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主要还是给潘小琴一个面子。特别是潘小琴的身份公开化后,在马家兄弟姐妹的情感里,或多或少地产生了共鸣。这种共鸣是潘小琴谦逊仁义知性大方的为人所给予的,虽然参加追悼会都不是十分地情愿。
前天,牟大娘对马鼎和马晓君叙述了母亲和潘永贵的事情后,使得这对兄妹俩对潘小琴生命中走过的磨难,赋予了极大的同情心。并把这种同情心,传递给了弟弟妹妹们。
对于马家的兄弟姐妹都来参加了父亲的追悼会,这是潘小琴么有想到的。潘小琴一阵感动,感动中还升腾起隐隐的自豪感,觉得她以后的生活不再孤单了。顿时感觉眼前像是有一个悠悠摇荡的小舟,她可以在这个小舟上,静下心来好好休息一会儿了。
无论马家兄弟姐妹对潘永贵的评价咋样,那也都是过去式了。生命中最爱她的那个人走了。走了也就走了,可活着的还是要愉悦地活着。
潘小琴很想融入到马家的生活之中,这种融入的根本走向,是摒弃孤单拥抱热闹,从今以后她多了一份拥有和期盼。
“谢谢哥姐都能来……”潘小琴哽咽地说。
马家兄弟姐妹们都围绕在潘小琴跟前,安慰着潘小琴。
追悼会开完后,马家的兄弟姐妹还有潘小琴的同事领导们都站在院子里,等待着对潘永贵的骨灰做最后的告别。
马晓莉对马晓君说:“姐,我越看小琴越像咱妈……”
马晓君看了看潘小琴,笑了笑,又对马晓莉说:“可不是嘛,你和小琴也真是神像哈,先前咋就么发现呢……”
潘小琴笑了笑,么吱声。
马鼎抬头望望焚烧炉的那根黢黑的烟囱,烟囱上的几朵白云,是那么不协调地镶嵌在那儿,给人一种不忍直视的挫败感。
么一会儿,烟囱便稀稀拉拉地冒出来一股股油灰和黑烟,争先恐后地飘向了湛蓝的天空。
马鼎的心情颇有些沉重,又想起了母亲和潘永贵的恩恩怨怨。母亲已经长眠于河北老家了,和自己的父亲无声地相守,无论母亲乐意不乐意,但她毕竟不再孤单了。
潘永贵生前要和母亲合葬的美好的愿望,被马鼎破坏了。马鼎此刻觉得有点对不起潘永贵。可是么办法,也只能是潘永贵和母亲的清灰,在同一个烟囱里化作了永恒的厮守,谁也么离开谁,这和合葬还有多大的区别吗?
“大哥,想么呢?”马佛问。
听到马佛的问话,马鼎把视线从烟囱那儿转回来,叹了口气说:“其实潘永贵已经和咱妈合葬了……”
马佛直愣愣地看着马鼎,粗线条的马佛那里懂得此刻马鼎说话的含义。
马晓君到听见了马佛的问话和马鼎的回答,又看着马佛一脸懵懂的样子,指指烟囱说:“老二,你看,咱妈和潘永贵是不是都不再感到孤单了。这儿是灵魂的集结地,不管是谁,活着的时候实现不了的心愿,最终都会在这儿实现,公平的很哪。”
马佛眨巴了一下眼睛,虽说么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从马晓君的话语中情绪上,马佛还是体会到了一些生和死的命运启迪……
一会儿,潘小琴抱着潘永贵的骨灰盒从等候室出来了,身边么有一个亲人。潘小琴孤独消瘦的身影走过来的刹那间,马家的兄弟姐妹们差不多都感觉到了潘小琴有些可怜。
马家兄弟姐妹们都赶忙迎过去。马晓君和马晓莉一边一个搀扶着潘小琴,于国庆在前面引路。
……
最后的告别仪式完成后,于国庆对马鼎说:“大哥,现在都去‘威斯汀’酒店吃饭,那儿有专人安排,随后我和小琴就到哈……”
“不去了,小琴心情不好,俺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马鼎说。
“正是因为她的心情不好,才让她感受一下马家人对她的关心和温暖。”于国庆又说:“二姐还特意从威海赶过来,小琴更应该当面谢谢了……”
“不用谢,谁让我是她二姐呢。”马晓莉说。
……
马家兄弟姐妹从“威斯汀”酒店吃完饭出来后,潘小琴的心情好多了,一再致谢哥姐们。
“你们都回去吧,让小琴歇会儿,”马鼎说,“我还要忙活一阵子。”
自从马鼎答应于国庆来“威斯汀”酒店上班后,马鼎就把培养三到五名一级鲁菜厨师作为了第一个工作目标。除此之外,还兼管着后厨的日常管理工作。
马鼎和于国庆签了两年的工作协议,随后说:“国庆,两年之内的工作目标完成了,我就不干了,毕竟年龄不允许,不能惹后厨那帮青年人的烦。”
“行,上班时间你说了算,别累着就行,主要是给酒店培养几个像样的厨师,就算完成任务了。”
于国庆在“威斯汀”酒店给马鼎配备了一个小单间,以供马鼎歇息之用。
下午两点多钟,马鼎总算忙活完宴请参加潘永贵追悼会的那些人了。
马鼎去了小单间,想小睡一会儿,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满脑子都在回想着牟大娘对他和马晓君讲述的那些事。
母亲对潘永贵的所作所为,确实叫马鼎难以理解。马鼎甚至站在母亲的角度去看待潘永贵,可结果总是和母亲的做法吻合不到一起。不知不觉中,对母亲那种完美的印象,这会儿多少打了个折扣。对待母亲和潘永贵坎坷的感情历程,尽管有些地方做的不随人意,把父亲边缘化了,但是对于母亲给父亲造成的感情伤害,马鼎不想过多地再去指责母亲了。
日子里本身就存在诸多的不完美性,那么岂能要求在这个不完美的日子里有完美的人?
母亲和潘永贵的灵魂已经飘向了天空,一辈人的时代结束了。如果他们的灵魂还能把故事再延续下去的话,那么就随他们吧,只要彼此能温暖着彼此的心,对于他们的儿女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马鼎心里对父亲几十年模糊甚至抵触的印象,也都渐渐地修改着理解着同情着。
马鼎不免的觉得他有些愧疚父亲了。在他和父亲不算长的生命交织中,他一直认为父亲是个挺自私挺冷漠的人,么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以至于在他小小的年纪里,就帮助母亲挑起了马家生活的重担。
这会儿,他才深切地体会到,当时父亲有着太多的难言之隐。她和丁兆茜的事情败露后,让他一度失去了对人生对生活的信心,主动糟践着自己。一会儿说丁兆茜不是自己杀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杀的,只为了一顿饱腹,才这样违心地说的。
马鼎不知道当一纸无罪释放通知书搁在父亲跟前的时候,他是咋样的一种心情?不管是咋样的心情,马鼎断定,父亲肯定么有表现出太多的欢喜。为么,因为父亲的精神已经被黑暗弥漫的太久了,麻木的思维和对生命的定位,使得他对“无罪释放”为所谓了。
但是黑暗中出现了一丝丝的亮光,毕竟是个好事。当父亲怀揣着一点对新生活的最低憧憬,小心翼翼重拾着对儿女的微笑时,母亲和潘永贵的隐情,无意间给了父亲当头一棒。
这一棒虽说么有给父亲打晕,但是,敲碎了父亲精神的架构,扰乱了父亲最初的想法。尊严的破损,情绪的萎靡,感情的流失和身体日渐的衰败,使得他选择了躲避。躲避在一个么人的孤岛上,望着日出和晚霞的美景,独子舔舐着流血的伤口。
他直到去世前,大概还觉得他亏欠母亲的,要远远大于母亲对他伤害的分量。
因此,在他最后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还么忘嘱咐牟大娘说:宝丽够辛苦的了,我回来的事先别告诉她了,让她的生活多平静几年吧……
马鼎想到这儿,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觉得父亲好可怜。在母亲和父亲各自的感情煎熬中,父亲的伤痛恐怕胜过母亲一筹。
是父亲先背叛了母亲还是母亲先背叛了父亲,马鼎觉得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但是不重要并不是么有遗憾。遗憾的是他们各自都受到了伤害,而且这种伤害不是外力所给,而是彼此给予的。
现在,父母亲已经相安无事地埋葬在一起了。么有了春夏秋冬,么有了喜怒哀乐,么有了兴旺衰败……只有永远的相望和牢牢的厮守,彼此释怀着诸多不愉快的积累,重温着还有一丝丝热度的从前……
马鼎想,母亲和潘永贵的故事牟大娘向他叙述了,可父亲和丁兆茜的故事有谁向他叙述吗?
马鼎想起了那年和母亲去潍坊料理父亲后事的细节……
那是个春去秋来的日子,马鼎记得很清楚,因为母亲和马鼎在去潍坊的长途汽车上,马鼎还问过母亲,外面那一片铺着零零星星好看的树叶是从么树上掉下来的?
当时母亲完全沉浸在一种复杂的想象之中,两眼凝视着窗外。对父亲的病故,马鼎么有从母亲的脸上看出有多么的痛苦,相反还流露出一丝丝解脱的表情。
想必那个时候,母亲还不知道父亲为么不回来而要坚决留在潍坊工作。
马鼎的突然一问,母亲一激灵,回过头懵懂地看了看马鼎,问:“你刚才说么?”
马鼎指着外面说:“那都是些么树叶?”
母亲回头往外看,说:“银杏树叶。每当这个季节,银杏树叶都会变成这样的颜色,是不是挺好看的?”
“嗯,好看……”马鼎说。
“再过些日子这些好看的树叶就会从树上全部被风吹落下来了,铺满一地,像黄金毯子似的,那才好看呢。”母亲说。
马鼎看了看母亲若有所思的表情,以当时马鼎的社会阅历,根本不知道当时母亲想的么。
那时候马鼎的目标很单纯,就是帮助母亲把弟弟妹妹拉扯大,就是想看到母亲每个月从他手里接过工资的那个笑脸,就是千方百计能在“丰谷”饭店,多偷摸地拿回来点弟弟妹妹平时吃不到的东西……
“妈,俺爸得了么病说么有就么有了?”马鼎问。
母亲么回头,依然凝视着窗外说:“哮喘病,打你爸和妈结婚的时候他就有这毛病,多少年了。”
“俺爸为么蹲了监狱?是不是像里院人说的那样,搞女人?”马鼎还是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问母亲。
显然,马鼎的问话出乎母亲的预料之外。母亲还是回过头来,抚摸着马鼎的头说:“你长大了,妈就对你说,以后弟弟妹妹长大了问你的时候,你也像妈说的这样对他们说……”
马鼎点点头,觉得心里很委屈,眼泪跟着就流了出来。
“你爸是被一个女人害的,这个女人自己自杀了,有人硬说是你爸杀的,其实不是你爸杀的,公安局弄错了,已经给你爸平反了。”母亲说。
“那个女的是割手腕还是跳前海沿自杀的?”马鼎又问。
“都不是,是吃安眠药自杀的……”母亲说。
“她吃安眠药挨俺爸么事,为么抓俺爸?”马鼎义愤填膺地说。
“不是跟你说了,弄错了……因为她死的地方不对,才怀疑是你爸杀的。”母亲说。
“她死在么地方?”马鼎问。
“死在……她死在了你爸仓库的值班室床上,你说她这是不是害人?”母亲说。
“为么不死在她家自己的床上?”马鼎似乎看出了母亲在刻意掩饰着么。
“我也不太清楚,等妈打听清楚了再跟你说哈……”母亲说。
巨大的疑惑让马鼎不知道再怎么问下去。马鼎想,母亲可能真的不知道父亲和那个自杀女人的事情,要不然母亲不会不说的。
“好在你爸平反昭雪了,证明他是个好人,么杀人。”母亲又说:“二棉厂还给你爸补发了四年多的工资,要是你爸当时回厂上班,也么有这么多麻烦事……”
“那俺爸为么不回厂上班?”马鼎又问了一句。
“因为……因为,我也说不清楚,兴许是你爸在潍坊待的时间长了,有感情了吧……”母亲回答的很勉强。
“在监狱待了四年还待出感情了哈。”马鼎说。
母亲么有再说么,而是嘀咕了一句:“谁知道呢……”
马鼎和母亲先去了马豪雄的塑料三厂,找到了给二棉厂打电话的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让母亲和马鼎去了一个会议室。不一会儿,塑料三厂的厂长和党支部书记进来了。
当然,两位领导对马豪雄的不幸病世表示了最沉痛的哀悼,并对母亲和马鼎表示了最真挚的问候。
厂长让办公室主任把一个牛皮纸袋子交给母亲。
母亲问:“这是么?”
“这是马师傅这几年的工资,除了每个月支付给他一点生活费外,他把剩余的钱都存在了厂财务科。”厂长说。
“为么?”母亲问。
“不舍得花呗,他生前交代过,哪天他要是不在了,就把钱交给你或是孩子都行。”厂长说。
母亲接过牛皮纸袋子,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惭愧的不知说么好。这几年因为父亲不给家寄钱,母亲么少埋怨和谩骂父亲。
“嫂子,袋子里好像还有一封信,是马师傅前几天写的。俺们是在他的枕边旁发现的……你看看,有么事需要厂子里办的尽管说。”支部书记说。
“袋子里还有马师傅几个月的抚恤金,你一同看看。”厂长说。
“他是睡过去了还是?”母亲问。
“睡过去的……职工去茶水炉打水,发现茶水炉是凉的,么人烧水,就打电话给了后勤。后勤就派人去马师傅宿舍找他,这才发现马师傅睡过去了……”支部书记说。
“现在马师傅的遗体还在医院里,要不你们娘俩先去见马师傅一面吧,随后厂里面负责把马师傅的遗体送去火化……”厂子说。
母亲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说:“就这么地吧。”
一切都按照厂里说的办了,厂里还给了母亲一笔父亲的丧葬费……
马鼎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到了来时就准备好的一个旅行包里。
“直接去河北唐山老家。”母亲说。
马鼎感到意外,母亲来时并么有这个安排。
“为么不请俺爸回咱家?”马鼎问。
母亲见马鼎有些懵懂的样子又说:“你爸信上有交代,让把他的骨灰送回唐山老家安葬。”
马鼎至今也不知道父亲信上还写着么其它的内容,母亲么给他看。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马鼎才觉得父亲信上所涉及的内容,母亲不想让他知道。
所以说,当时母亲和潘永贵在情感上的纠结,以及父亲在这件事情的态度,马鼎根本无从知道。
把父亲的骨灰入了祖坟回来后,马鼎发现母亲明显地在疏远潘永贵,还嘱咐兄弟姐妹以后不要再要潘永贵的任何东西了。
那段时间母亲是怎么想的么有人知道。但是有一点马鼎是清楚的,父亲留给母亲的那封信,确实对母亲的情绪有了很大的震动。所以即使父亲么有了,母亲也不想跟潘永贵在一起了……
马鼎不知么时候睡了一觉,要不是手机响了,或许他还要再睡会儿。
电话是马晓君打来的,问马鼎现在在哪儿?
“在‘威斯汀’酒店呢,忙活完又睡了一会儿,么事?”马鼎问。
随后马晓君说的话让马鼎瞠目结舌:“大哥,你猜于国庆的亲妈是谁?”
“他亲妈是谁跟我有么关系,有么可猜的……”马鼎情绪不太好地说。
“能么关系吗,于国庆的亲妈就是丁兆茜哪!”马晓君提高了嗓音。
“丁兆茜是……是谁?”马鼎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见过。
“就是哈安眠药自杀的那个,把咱爸送进大牢的那个丁兆茜……”马晓君么听见马鼎说话,又说:“就是死在了咱爸仓库值班室床上的丁兆茜……”
马鼎一下子蒙圈了,大声说:“么,丁兆茜是于国庆的亲妈?我的天哪……”